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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正常,建議手機使用者點閱,閱讀體驗較佳的blog版: https://episode.cc/read/ArtificialkidsN/my.180715.214037/172 ──暴風城‧暴風要塞 A.M. 9:40.──   將攤在桌面已經半年多的燃燒平原軍事圖收起來,伯瓦爾‧弗塔根舒了 口氣。馬迪亞斯‧肖爾站在桌邊,微笑地端起茶杯。   儘管由於黑石與黑鐵出乎意料的聯軍,導致他們折損了比預期更多的兵 力。然而在那之後,鐵爐堡的支援便飛快趕到,將戰線重新壓回索瑞森廢墟 附近。失去茉艾拉公主這名皇室成員,讓所有銅鬚矮人對黑鐵與黑石部族恨 之入骨,也因此才讓暴風城的軍隊,能在黑鐵與黑石聯軍的攻勢下得以喘息。   雖然現況還不明朗,但到目前為止,從燃燒平原撤軍的狀況都非常順利。 這也是為什麼,他們兩人現在才有在暴風要塞裡,收起地圖偷閒喝杯下午茶 的機會。   伯瓦爾慢慢捲著地圖,視線還盯著上頭的標記看。馬迪亞斯將茶杯堵到 他眼前。   「別逼我撬開你的嘴灌下去。」他抽走地圖。伯瓦爾苦笑著接過茶,輕 輕嗅下茶香,才優雅地淺嘗一口。「這麼嫌棄啊?」馬迪亞斯調侃道:「我 泡茶的手法當然沒有你那些僕役高明,但可絕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危害。」   「他們也不會。」伯瓦爾笑道:「而且我沒有嫌棄。」   「我知道。但不這樣說,你大概會把我的體貼就這麼放著讓人收走。」 馬迪亞斯將卷軸堆到一旁,「還有話別說太滿──不曉得是哪個傢伙,當初 還給那黑龍女爵唬得一愣一愣的,凡事都要參考她的意見呢!」   「你會拿這件事笑我一輩子對吧?」伯瓦爾又苦笑一下,眼神突然有點 陰暗。「不過我是該記住這教訓一輩子。」他低聲說:「那種錯,不能再犯 了。」   馬迪亞斯輕晃茶杯,繼續享受自己的成果。「有我在呢,朋友。」他眼 中閃過一抹冷光。「我會幫你的。」   伯瓦爾看了馬迪亞斯一眼,舉起茶杯朝他示意。馬迪亞斯跟著回禮。兩 人在薄荷清爽的香氣中,感受久違的平靜。   「能這麼安心真好。」看著窗外染著秋意的黃葉,伯瓦爾說:「先前我 還在擔心事情會怎麼發展呢。」   「你就是不能五分鐘不想公事,對吧?」   「沒有過去的混亂,哪能體悟這刻的美好?」伯瓦爾說。「別對任何近 在咫尺的可能危機掉以輕心──這也是記取教訓的一部份。你不正是這個意 思嗎?」   「也是。」馬迪亞斯承認:「患難才能見真情嘛。」   看著終究還是讓步的朋友,伯瓦爾笑了。「先告訴你一聲:我絕對不是 想刻意轉移焦點,好逼自己吞下這杯茶,馬迪亞斯──我是真的很謝謝你。」   「若你指的是茶,那我會很開心的。」   「何必這麼謙虛?坦率點收下這句感謝吧。」伯瓦爾感慨地說:「你知 道的……沒有你的支持,我大概沒辦法撐到現在,中途就會輸給自己的懊悔 跟罪惡感了……你為這個國家付出太多了。」   「我不過是在支持自己的老友,還有同樣為暴風城努力的夥伴罷了。更 何況,我也只是動動腦,派出幾個手下而已,實際上根本沒付出什麼。」停 頓一下,馬迪亞斯誠心道:「跟那些實際站在前面的士兵比起來,我們算得 上什麼呢?」   「是啊……所以我們才更該盡力回報他們。那些血不能白流。」伯瓦爾 將視線從窗外的黃葉收回來,盯著杯中的薄荷葉看。「暴風城會強盛起來的, 而且要站得比以前都穩。」   「別這麼熱血激昂。以現況來看,我們確實有在前進。」馬迪亞斯揮手, 「靠著鐵爐堡的援軍,我們已經成功將兵力轉進摩根崗哨,開始有機會把人 員大量派駐到燃燒平原上了。接著只要能穩住黑暗之門,搶先進駐外域取得 主控權,短期內我們都能站得很穩。」   「別忘了蟲人大軍跟納克薩瑪斯。」   「納克薩瑪斯在瘟疫之地,那裡有幽暗城『協防』呢。」馬迪亞斯微笑: 「希瓦納絲能這麼痛恨阿薩斯,真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能有這麼有用的敵 人真好。」   「少說點風涼話吧。以個人而言,我還是很同情她的遭遇的。而且我不 會輕忽她們的實力──不死大軍原本就棘手,有了思考能力後就更可怕了。」 伯瓦爾說:「我們只能祈禱,她們別在腐朽之前,先研究出了繁衍種族的方 法。」   「這種敵人的確是越少越好。」   「蟲子也是越少越好,而且還沒有繁殖困擾。」伯瓦爾皺眉,「安其拉 的蟲人到現在都還源源不絕。我已經接到太多次達納蘇斯的求援了。」   「希利蘇斯離她們可遠得很。杜洛塔跟莫高雷還擋在她們前面排隊呢── 等那些蟲子能爬出沙漠,直接從海上游過去再說吧。」馬迪亞斯搖搖頭,「 說穿了,夜精靈她們還是把整個卡林多都當成自己的領土。要不是高等精靈 跟血精靈都分裂出去了,她們現在大概會譴責我們怎麼沒大量派兵到東西瘟 疫之地去,放著天譴軍團糟蹋她們的家園跟同胞。」   「她們畢竟還惦念著當年的精靈帝國榮光,上位者也全是經歷過那段日 子的人。」伯瓦爾有點感嘆,「我不怪她們,那確實是她們的親身體驗── 雖然對我們來說,那都是千萬年前的事了。可在她們眼中,一切都恍若昨日。」   「長生種族就是這樣:眼裡總看著過去,卻沒想到時間跟歷史都不是她 們一個人的,世界不會只繞著她們打轉。」馬迪亞斯突然嘆氣,「不過賽納 里奧議會那邊的確麻煩,有了德萊尼後,還又多了個陶土議會來攪局──德 魯伊跟薩滿都是這樣:口口聲聲為了自然要求這個要求那個的,卻又不讓其 他人打進他們的小圈子裡。」   「人類在這方面的確太吃虧了。」伯瓦爾輕揉下巴,「這就是你先前去 花園區找德魯伊閒聊的原因?」   「那倒不是。我只是去敦親睦鄰一下。」馬迪亞斯說:「我很好奇,他 們對我們暴風城的生態環境有什麼看法。」   他的語氣平淡異常,伯瓦爾忍不住瞄了他一眼,卻發現對方已經搶先端 起茶壺,給自己重新斟了一杯茶。   「要嗎?」提著茶壺,馬迪亞斯微笑。   「……不了。」伯瓦爾說。   他的茶杯還有八分滿。馬迪亞斯身為軍情七處的首領,不可能連這點細 節都沒注意。因此伯瓦爾也明白,這是對方不打算就這個話題繼續談下去的 意思。   「若有什麼我能幫忙的,你都能盡量提。」所以他也只是淡淡地說:「 就像你總能在重要時刻站在我身邊一樣,馬迪亞斯。我們是同伴。」   「這是當然,老友。」馬迪亞斯笑道:「但說真的,比起要你站到我身 邊,我寧可要你站進財政部辦公室裡,叫他們快點把款項撥下來還實際點。 雷吉克那傢伙,天天在跟我抱怨軍情七處的財務困難呢!」   「這可不行。要公事公辦。」伯瓦爾故作嚴肅地咳了一聲,掩飾嘴角的 笑意。「怎麼做就是怎麼做,該跑的流程不能省。這是行政中立。」   馬迪亞斯面有苦色。伯瓦爾看著朋友打從內心煩惱的模樣,臉上笑意更 濃了。   庭院中傳來了吆喝與金屬碰撞聲。伯瓦爾望下窗台,看見安度因王子正 在底下進行劍術訓練,剛回歸暴風城不久的瓦里安國王則站在一旁,雙手抱 胸盯著他。   安度因高喝著,在父親的指導下,確實做好每個招架與格擋的動作。伯 瓦爾注意到,他揮劍的速度已經開始變慢。瓦里安舉起手。安度因停下動作, 直到將劍完整收回鞘中後,肩膀才終於放鬆下來。   瓦里安走到安度因身旁,伸手似乎想揉揉兒子的金髮,最後卻只是在空 中頓了一下,改為拍拍他的肩膀。在微涼的秋風中,他們交談了幾句,並肩 離開庭院。伯瓦爾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   「……還要段時間吧?」馬迪亞斯說:「國王他離開得實在太久了。」   「而且他們原本就不是那種親暱的關係。」伯瓦爾溫和地說:「但我看 得出來,他們之間確實有著羈絆──只是彼此都不曉得該怎麼表達罷了。」   「你們貴族跟皇室就是這麼多顧忌。連想跟自己家人多親近一下,都還 要拿指導訓練當藉口。」完全沒有貴族身份與包袱的馬迪亞斯一臉悠閒。「 總之在國王完全恢復前,你就多擔待吧。短期內都還有你忙的呢。」   「你不是才要我放下公事嗎?」   「先提起這話題的不是你嗎?」軍情七處的首領笑道:「你若真想放下, 就先再多喝兩杯茶吧──那些蟲子游不過無盡之海的!至於達納蘇斯那邊, 就以協防梣谷為主吧?雖然我相信夜精靈絕對會死守到底,但若真讓部落拿 下黑海岸,事情就麻煩了。」   「塞拉摩也一直跟奧格瑪走得很近。雖然他們號稱中立,但老讓海上運 輸這麼受制於人也不是辦法。」伯瓦爾沉思半晌。「石匠工會現在情況如何 了?」   「自范克里夫死後就乖了不少。迪菲亞兄弟會到底還是靠他的個人魅力 撐起來的民兵集團,不是什麼訓練有素的精兵。」馬迪亞斯說著,眼神突然 有點哀傷。「能把整群沒拿過刀槍,也沒多少戰略知識跟作戰經驗的工人, 培養成這麼棘手的組織,那傢伙實在是罕見的人才,多年以來都是如此── 我真的非常遺憾。」   看著朋友,伯瓦爾滿懷歉疚。「是我的錯,馬迪亞斯。我不該提起你的 傷心事……你和他的交情,我一直都看在眼裡。」   「不,公事公辦嘛。而且說穿了,這全是那條母黑龍搞的鬼,要不是她 從中挑撥……」馬迪亞斯揮揮手,很快收拾起自己的情緒。「反正,你是想 問港口交給他們承辦的事吧?關於這個,你大可放心。迪菲亞雖然還有一堆 殘黨,但領頭羊死了後,跳船回來投誠的也不少。那些人現在非常急於表現 自己的忠誠跟能力,只要吩咐下去,肯定會乖乖把事情做到最好。」   「見風轉舵的投機分子。」伯瓦爾搖頭,「讓他們繼續把持建築技術可 不妙。把整座暴風城的結構全攤在這種人眼前,實在太危險了。」   「在還沒培養出獨立於工會的技師前,也只能先這樣了。而且只要能把 物資通路握在手上,他們空有技術也沒用。」馬迪亞斯聳聳肩,又啜了口薄 荷茶。「總而言之,讓他們負責暴風港的修建是沒問題的。」   「那就好。」伯瓦爾嘆氣,「只要有了自己的海港,運輸就不用老得透 過米奈希爾港跟礦道地鐵了。」   馬迪亞斯點頭,「港口、地鐵,還有蠻錘的獅鷲部隊。陸海空三方通通 都捏在別人手上,實在非常麻煩。」   「殿下當年還是在從米奈希爾港出發到塞拉摩時出事的呢。」伯瓦爾的 聲音中有著懊悔。「我還記得小王子聽見消息時的表情……那些事,不能再 發生第二次了。」   「不會有第二次了。」馬迪亞斯說:「我們的盟友,現在非常可靠。」   長生種族總是如此,眼裡總看著過去。   即使是千百年前的悲劇,對他們而言,依舊恍若昨日。   是會刻在他們心上一輩子的仇恨。   「能毫無保留地信賴別人真好。」伯瓦爾說。   「沒錯。」馬迪亞斯提起茶壺,替對面的空杯斟滿茶。「相信在我倆可 見的數十年內,這段友誼都會非常穩固。」   而在窗外,秋日的黃葉已隨輕風而去,宛若所有逝去的生命般再難追回。   接著,將歷史無聲地翻過一頁。 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No.80 Hypocrisy   岩漿在瑞斗腳邊流動。漆黑陰沉的岩壁自他背後拓開。猛烈的熱氣環伺 在他身邊,幾乎能灼傷他的皮膚與喉嚨。   他正站在黑石深淵的帝王之座裡。   而在他面前,在那座高聳得近乎可笑的高台上,隱隱約約地,瑞斗能看 見有人正坐在那裡,俯首睥睨著他。   「你真是做得相當不錯,萊克特,相當相當不錯……」一個低沉而熟悉 的男聲從左邊的王位傳來。「像你這樣的人才,埋沒在這裡實在可惜。我是 真的很遺憾……」   「哦,我可不敢說這種話呢?」右邊的王座,則傳出了另一個尖細的嗓 音。「沒錯,你的確優秀,萊克特。但像你這種人,我可是一點都不敢留……」   他們一同大笑起來。瑞斗瞪著高台上的黑影,猛然揮手施法,卻什麼都 沒有改變。那兩人笑得更痛快了。他們大笑著,笑聲一高一低。高音尖細扎 耳,低音沉重粗暴,交纏著迴旋在王座廳裡,挾著熱氣反覆撞擊瑞斗的鼓膜, 深深熨進他的腦袋裡。   瑞斗開始逃,開始跑。也只能逃,只能跑。   然而無論他怎麼逃,無論他怎麼跑,他都還是在這裡,還是在這個炎熱 無風又封閉的絕望空間裡。炙熱的岩漿濺在他腳邊,他低下頭,赫然發現那 不是岩漿,是整片腥臭的鮮血。   「我相信你,我明明相信你……」血海中,有人正在哭泣:「告訴我,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瑞斗倒抽一口氣。鮮血黏稠地纏上他雙腿,拖著他將他拉進整片血海裡。 瑞斗慘叫起來,血液滾燙如岩漿般灌進他口鼻,從他全身上下所有孔洞用力 擠進他的身體裡。他在血海裡翻滾掙扎,卻只是被血浪撲面淹了過去,不斷 下墜下墜沉進更深更深的──   他突然沉進了溫暖的水裡。   攤開手臂,瑞斗輕輕撥水,訝異地發現自己居然能夠呼吸。茫然間,他 看著點點氣泡上升,在他周遭散作無數光點。幽暗的水底像是整片星空,而 他正在銀河中漂浮。   光點從他身旁流過。他忍不住伸手碰觸那些光點。   而當他的指尖觸到光點的剎那,無數文字與圖形在他眼前赫然開展,那 些環繞著他的水流全是他曾見與未見的知識,以及更多更多從未或無法被書 寫甚至理解的概念與意義。瑞斗撥開文字,撥開圖像,撥開線條,讓潛藏其 下的概念與意義流過他身體。他在知識之海中徜徉,沉醉在被意義淹沒的快 感裡。   然而還不夠。只是這樣還不夠。他還無法滿足。他要的遠比這些還更多 更多。   ──所以是什麼?   在吞食著概念與意義,也被概念與意義消化的過程中,他僅剩的意識碎 片呼喊著。   他還要什麼?那個更多是什麼?這就是一切了。這就是全部了。他還能 要什麼?   但他知道絕不只如此。肯定不止。還有太多是沒被理解的。沒錯沒錯他 還是用自己的思考在思考,他還是用時間在理解因果。他還是困在既有概念 裡。   他還沒有觸底。他還沒有越界。他還差得遠。不。他要再深一點,再往 下一點,他不要那些東西,他得全神貫注,他要拋開一切,因為他要繼續探 索一切,他要理解所有,他要觸到一切真實──   ──所以他不要的一切是什麼?   瑞斗睜開眼睛。   古樹的枝椏在他頭頂交疊,綠蔭將薄弱的陽光層層篩進他的視野裡。受 到光線刺激,他直覺閉眼,在腦中沉澱自己混亂的記憶。   遠方傳來尖銳的鳥鳴,隱隱約約像是他夢裡的笑聲。瑞斗低吟一聲,翻 身想避開陽光與那些笑聲,接著在身旁看見希理絲。   他猛然坐起,卻又立刻虛弱地軟倒。腰背上的劇痛,讓他幾乎以為自己 已經躺了一世紀。但希理絲卻對他的呼痛聲毫無反應,繼續緊閉雙眼躺在他 身邊。   像是連在夢中都還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般,她面無血色,眉頭深鎖,冷汗 直流,嘴唇微張著細聲呻吟,全身蓋在長斗篷底下,只露出半截肩膀跟小腿, 以及從肩上與腿間蜿蜒爬出的傷痕。瑞斗小心翼翼拉起斗篷,在她赤裸的身 上,看見更多疤痕與傷口。   她的雙臂紮滿繃帶,腿上綁著固定用的夾板,卸下的皮甲與空藥瓶散落 在腳邊。瑞斗望著她遍佈全身的新傷與舊疤,忍不住伸手抹掉她額頭上的汗 水,又俯身輕輕貼到她胸口,卻冷不防被夜精靈體內翻湧的暗影能量嚇了一 跳。   他從沒想過會在盜賊身上感受到這股熟悉的能量,訝異之餘直覺施放法 術。希理絲體內的暗影能量立刻消散無形。   儘管下一秒,他便意識到自己這種行為所代表的意義與後果。但看著希 理絲逐漸放鬆的神情,瑞斗猶豫一下,終究還是放棄掙扎,抬手揉開她還皺 成一團的眉頭,歎息著繼續偎著她。   在失血與暗影能量的影響下,希理絲的體溫有點低,只有淺淺的暖意, 還帶了點汗水的濕潤與鹹味。瑞斗躺在她胸前,像是又沉回夢中那片知識之 海,被水流包圍著就此耽溺下去。   伸出手,他撫過她胸口腫突的傷疤,沿著疤痕一路劃過肩膀,順著纏滿 繃帶的手臂,勾住她從繃帶縫隙露出的指尖。即便在觸到她指尖的剎那,他 便意識到這個習慣動作有多麼愚蠢,但他還是繼續勾著她,讓彼此指腹毫無 意義地貼在一起,彷彿即使只是手指,也不願與對方有半分距離。   怔怔看著希理絲身上染血的繃帶,瑞斗混亂無比,心情複雜得難以言喻。 過了好陣子,才終於憶起瑟凡西諾跟艾波恩在水中漂浮的模樣。   「太失敗了。」他輕聲低語,沒有半點情緒。   林中傳來山雀的柔聲輕鳴,隱約似乎有人正藏在葉蔭下竊笑,笑聲飄忽 不定,隨著逐漸黯淡的陽光緩緩沉寂,宛若希理絲的紫髮在空中飛舞著溶進 黑夜裡,轉瞬間便要墜入深淵離他遠去,自他眼前消散無形,再也找不到她 的蹤影。   希理絲依舊沒醒,彷彿她在歷經無數傷痛之後,終於得到了祈求許久的 寧靜。瑞斗埋在她雙乳間,勾著她的手指,嘴唇熨著她的肌膚,閉起雙眼宛 如要不顧一切拋下所有,只求與她一同沉進永恆的夢境裡。   聽著她微弱的心跳與呼吸聲,瑞斗突然察覺:他的腦袋跟胸口已經不痛 了。   他重新坐起。這回起身的動作很輕很溫柔。希理絲仍舊昏迷不醒。瑞斗 看著她隨呼吸緩緩起伏的胸口,將斗篷重新蓋回她身上,開始確認自己的傷 勢。   或許是昏迷太久的關係,他全身虛軟,連坐起來都相當費勁,但身體並 沒有明顯外傷,只殘有些許暗影能量侵蝕的痕跡。   按著先前被虛無箭擊中的心口,瑞斗仔細檢查,沒有任何異常。他又張 開手,讓祕法光球從掌中浮起。   「……搞什麼?」   看著與往昔一樣穩定的祕法能量,他皺起眉頭。   而當瑟凡西諾抱著藥草回來時,瑞斗正坐在原地。他全身赤裸,只在腿 上蓋了條薄毯,數十枚細小的光點繞在他周身緩緩旋轉,像是夜晚在林間飄 蕩的螢光。   盯著光點,他單手托臉,另一手不時彈指,而那些光點便隨著他的每次 彈指,在深淺不一的藍色、紅色、紫色與白色間不住變換。   瑟凡西諾輕呼一聲,懷中藥草散落一地。   「我很好。沒有任何地方痛,也沒有任何不舒服。」搶在術士前,瑞斗 開口:「但為確保一切無虞,我正在確定自己的法術頻率跟穩定性,所以妳 不用緊張,也拜託不要歡呼──妳應該也不想吵醒她吧?」   他轉過頭,在灰濛濛的陽光下,看見瑟凡西諾眼中激動的綠光。   「瑞斗……你醒了?你終於醒了?」術士聲音拔尖,整個人像隻驚嚇過 度的貓。「天啊,瑞斗!我們真的好擔心你!你不明白!你都不知道……」   「都說了小聲點!」瑞斗朝盜賊努努嘴。「別那麼誇張,我只是喝了幾 口水。妳跟艾波恩才糟吧──他人呢?在妳後面嗎,還是在休息?」   掩著嘴,瑟凡西諾搖頭嗚咽。她奶金色的長髮黏著爛泥,細嫩的手指滿 是割傷,身上長袍不只血跡斑斑,還被撕開了好幾條裂縫,看上去憔悴而悽 慘。瑞斗注意到她身上凌亂的繃帶,又瞟了她身後一眼,沒看見聖騎士的身影。   現場只有他們三人。瑞斗攤開手,讓四散的光點在掌中聚成光球。   「我懂了……一個人硬撐到現在,辛苦妳了。」他開口,嗓音溫柔得幾 近虛假。「幫我把衣服拿來吧,瑟凡。我們換手。」   吸著鼻子,瑟凡西諾沒有回答,綠眸還噙著淚花,顯然是衷心為法師醒 來這件事開心。看見她的眼神,瑞斗忍不住移開視線:如果可以,他實在不 想在這時候,被她用這副真誠的表情死盯著看。他們好歹也算有些交情。這 讓他有點良心不安。   「瑟凡西諾?」他客氣地問:「妳還好嗎?」   「……哦?嗯──我、我沒事。嗯!」搖晃一下,術士終於回神,猛揉 眼睛還在確認同伴清醒的事實。「抱歉,瑞斗,我太高興了,不小心……你 沒事?真的沒事?沒有任何地方痛?也沒有任何不舒服?」   「我第一句就──算了。」法師嘆氣。「把東西給我,接著去好好睡一 覺吧?妳撐了一整晚,現在該換我了。」   「不是啦,瑞斗,你不懂。你……嗯,也是啦,嗯……」術士又吸了下 鼻子。「你先等一下哦?我去找艾波恩回來!看你醒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在找人過來圍觀前,拜託先讓我穿上衣服吧?」意思就是艾波恩還能 正常行動了。瑞斗想。「還有我隨身那些研究資料,也一併幫我拿來好嗎? 一路跌跌撞撞又泡在水裡這麼久,我現在很擔心它們的狀況。」   「不要急嘛,瑞斗?你傷得這麼重,好不容易清醒,當然要先檢查休息 一下會比較好啊?」術士連連擺手,像是在安撫他。「別緊張,我馬上就回 來,你先等等哦?」   「妳哪隻眼睛看到我受傷了?」瑞斗撇下嘴角。「聽著,我很高興妳們 都沒事,但我真的很想念我的研究資料。比起全身光溜溜的被當成展覽動物, 我更想確定它們完好無缺,然後精神飽滿的換裝上工。所以就麻煩妳了?」   他朝術士伸手。瑟凡西諾緩緩搖頭,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   「等艾波恩檢查過再說。」她堅定地說:「在我回來前,小安會顧著你。 你跟小希在這裡很安全。所以瑞斗你不要亂動,只要安心休息,其他通通交 給我們就好。」   「幹嘛?我只是想拿回自己的東西,有必要這麼麻煩嗎?」法師沉下臉。 「別鬧了,瑟凡西諾。妳看清楚:我沒事,一點傷都沒有。不要大驚小怪, 快把東西交出──」   「你才不是沒事!」然而他才說到一半,術士便激烈地打斷他:「你已 經昏迷五天了!所以不可以亂動──不可以!去休息!」   她的怒吼來得毫無預警,像枚秘法炸彈原地炸開。成群雀鳥被驚得飛起, 連瑞斗也怔住了。   「……五天?」   瞪著瑟凡西諾,他喃喃自語,手中光球還在瘋狂旋轉。   「這不可能。我不覺得──」   「就是可能,就是這樣啊!」瑟凡西諾重重跺腳。瑞斗還是頭一次知道, 原來她也有這麼暴躁的時候。「你們──你跟小希,那天後就一直沒醒!我 跟艾波恩試過好多方法都沒有用!怎麼叫,怎麼施法,怎麼治療,怎麼灌你 們藥水都沒用!不只沒用,小希還……」   她突然僵住身體,擰緊裙擺像是氣憤難平,又像急到要哭了。   「……之前也是,瑞斗你一直瞞著大家詛咒的事──你跟小希,你們大 家都一樣。每次每次,都說自己很好,自己沒事。可是根本就不是這樣!」 她咬牙:「為什麼老是這樣呢……為什麼,每次都要瞞著我,然後讓人這麼 擔心呢!」   用力繃出這句話,她埋首大哭。從她慌亂的模樣,瑞斗明白她沒有說謊。 更何況他也非常清楚:瑟凡西諾絕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   他又往周遭環視一圈:灌木與巨樹遮蔽了他的視野,苔蘚與地錢遍地漫 生。或許在墜崖之前,他還能順著戰鬥或魔法痕跡重新找回路徑,但此刻他 已經偏離原定路線太遠,除非使用傳送術,否則單憑他自己,絕不可能順利 離開這座森林。   睨著毫無防備的術士,瑞斗望向森林,又看看昏迷的盜賊,還是有些猶 豫。反倒是瑟凡西諾已經止住哭聲,以出乎意料的速度飛快抹掉眼淚,重新 抬起頭來。   「抱歉哦,瑞斗……我太奇怪了。」按住胸口,她深呼吸幾下,努力緩 和情緒。「明明希望你快點清醒,但你真的醒了,態度卻又這麼差……我不 該對你大吼的。你明明是需要靜養的傷患,我真是……」   「不,是我太過分了。」   瑞斗嘆氣,直接彈指解除法術。雖然有點可惜,但包括希理絲身上的詛 咒,現況顯然比他預想的複雜多了。   「妳自己也是傷患,卻還要在這種危險的地方,照顧兩個不曉得什麼時 候才會清醒的人,壓力本來就很大。」放輕語氣,他說:「撐了這麼多天, 妳一定很累吧?」   瑟凡西諾搖頭,還在慢吞吞地抹淚。汙泥跟草液染髒了她的雙頰,她卻 渾然不覺。   「這是應該的嘛,再怎麼說──而且我也知道,你們只是不想讓我擔心, 才會什麼都不說。但就算這樣,我還是希望你們……」   停頓片刻,她抿了下嘴唇,用力擠出微笑,企圖掩飾自己的尷尬。   「……抱歉哦?我都忘了。瑞斗你躺了這麼久,一定很餓對不對?我先 去弄點東西給你吃,好不好?可以嗎?」   「不用,我吃過魔──」看見她的眼神,瑞斗識相改口:「謝謝妳。我 好期待喔。」   瑟凡西諾頷首,從外頭捧了一個凹陷的鋼杯回來,裏頭盛滿了褐綠色的 濃稠液體,不只顏色不怎麼美味,還隱約有股怪異的油脂味。瑞斗淺啜一口, 臉色立刻苦得跟湯有得比。   「這是藥湯。對身體很好。」瑟凡西諾板著臉。「我知道很苦,但你昏 了這麼久,需要營養。所以要全部喝掉,一口都不准剩!」   然後犧牲我下半輩子的味覺嗎?法師轉轉眼珠。「那我的衣服呢?至少 幫我拿來吧?還有我那些資料呢?」   「那些我們都有收好,你不用擔心。但我不會把衣服給你。」瑟凡西諾 正色,「瑞斗你只要拿到東西,就會立刻衝出去了,對吧?可是你要好好休 息!在艾波恩檢查完,確定沒事之前,你都不准亂動,連施法都不行!」她 再次強調:「你昏迷五天了!」   在這種陌生的森林地帶,光著身子四處亂跑簡直是自尋死路。更別提他 那些比生命還重要的研究資料都扣在對方手上。瑞斗這下還真是無計可施了。   「妳跟詹妮亞越來越像了。」他翻個白眼,突然迸出這句話,接著連自 己都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瑟凡西諾愣了一下。瑞斗捧著鋼杯,繼續默默吞湯。瑟凡西諾忽然笑了。   「謝謝?」露出一如既往的可愛表情,她說。   不,這絕對不是稱讚。瑞斗悶悶地想。從剛才到現在,瑟凡西諾應對他 的方式實在跟詹妮亞太像了,這讓他莫名火大。   瑟凡西諾還是笑,卻也沒再說什麼,背過法師小心地替盜賊抹汗。而瑞 斗則抓緊機會,趕忙往鋼杯裡加了點魔法冰河水稀釋苦味──雖然瑟凡西諾 要他不准施法,但莫名其妙誰管她啊!   「艾波恩還在採藥,應該很快就回來了。」沒有注意到法師的動作,瑟 凡西諾替盜賊蓋好斗篷,聚起柴堆開始生火。「等他看見你這麼有精神,一 定也會很開心的。」   「……所以,我真的昏了五天?」   「嗯……而且瑞斗你,剛開始那幾天還不停呻吟,狀況一直很糟。是前 天開始才比較好一點的。」敲著燧石,瑟凡西諾遲疑了一下。「……是那個 詛咒的關係嗎?」她低聲問。   「也許。」法師簡短回答。「那她呢?跟我一樣,從那天昏到現在?」   像是在考慮該如何修飾回答似地,瑟凡西諾再度沉默不語。有好段時間, 除了清脆的蟲鈴與鳥鳴外,只有燧石敲擊的喀喀聲在他們兩人間迴響。   敲擊聲停了下來。火苗從柴堆中竄起。瑟凡西諾放下燧石,拍掉手上的 灰塵,理好裙子坐到法師與盜賊中間。   「……小希她,比較嚴重一點。」盯著微弱的營火,她悄聲說:「瑞斗 你治療一陣子後,狀況就穩定下來,只是一直昏睡不醒。可是小希她──她 卻不停做惡夢、冒冷汗,傷勢也越來越糟,不管怎麼治療都……」   停頓片刻,她突然轉頭替盜賊拉緊斗篷。瑞斗看見她背著他,抬手在眼 角用力按了幾下。   「……不過,瑞斗你現在醒了!身體也沒有任何不舒服,這是好事!」 回過頭,她朝法師露出可愛的微笑。「所以小希一定也會沒事的!不用擔心! 嗯!」   瑞斗的視線落到夜精靈身上,想起剛才在她體內感受到的暗影能量。   「我懂了。」他平淡地說:「那妳跟艾波恩的情況呢?」   他指指自己左眼。術士嘴角動了一下。   「……嗯,怎麼說呢?我們兩個,至少還能動嘛。」她勉強笑道:「我 們都是外傷而已,用治療術跟藥草就能處理了。嗯……而且啊,我還有治療 石嘛。雖然這其實不適合療傷,只能止痛。可是在這種時候,還是很有用的 喔!   啊,而且啊!我們運氣還不錯哦?因為這邊雖然離河岸很近,本來應該 會有很多野獸來喝水的。可是啊,因為這附近有沼精的關係,所以那些比較 凶猛的大型野獸都不敢過來。可是其實只要別靠近沼精的地盤,它們也不會 主動接近,所以我們就在離沼精有點距離的地方,找到這片空地躲起來!呃, 還有什麼……啊對了,因為我有沙托姆嘛!所以在這種時候,就等於多了一 個可以守夜的人哦!然後我現在也記得,要經常把基爾羅格之眼放出去偵查 了,而且這招真的很有用喔!因為有的沼精會隱形,可是尼姆厄斯牠不太會 游泳,沼精樹皮又很硬,所以要先……」   「所以艾波恩狀況也不是很好。」瑞斗打斷她。「妳就直說吧。」   術士眨眨眼,很快歪過腦袋,動作還是很可愛。「瑞斗你不用擔心啦。」 她露出微笑。「我們都有好好照顧自己的。所以你先把湯喝完,再休息一 下──」   「他左眼失明了嗎?」   術士的笑容完全僵住了。抿緊嘴唇,她的臉部肌肉微微跳動,像是正拼 命逼迫自己不要表現出任何動搖。   一度緩和的氣氛再度凝重起來,連原該在柴薪上歡欣躍動的火舌都只敢 輕聲呼吸,貼緊木柴呼出苦澀嗆鼻的白煙。   瑟凡西諾別過臉,拿起樹枝默默撥弄營火。瑞斗安靜等著她。逐漸擴開 的火光在他們身上照出明顯的陰影。瑟凡西諾突然低下頭。   「……詳細狀況,要等拆開繃帶才能確定。」   將臉藏在金髮下,術士的低語沉重無比,簡直不像她的嗓音。   「艾波恩說,這不算什麼大問題,只是需要點時間適應……但我知道, 他是怕我擔心。就跟你,還有小希一樣……你們都一樣。」   折斷樹枝,她將斷枝扔進火中,突然又用力吸了下鼻子。   「所有人都在顧慮我的心情。」她小聲地說:「我不要這樣了。」   手指輕扣鋼杯,瑞斗挑起一邊眉毛,沒有答話。   艾波恩還沒有回來。營火在地面鋪出暖意。濃綠陰沉的密林包圍著他們。 尖銳的鳥鳴再度響起,宛若笑聲般嘲弄地劃過天際。   「你們昏迷這幾天,我跟艾波恩談了很多。」掰著被泥灰與藥草染得變 色的手指,瑟凡西諾緩慢地說:「我一直在想,之前發生的那件事。」   打從看見瑞斗跟希理絲倒在崖邊那刻起,她就一直在釐清自己的想法, 思考當時自己那些行為的原因。   因為她沒有辦法接受那個沒能揮下鐮刀的自己,更無法接受這個選擇所 帶來的後果。   她不明白為何自己在那瞬間會做不到這件事。作為冒險者,作為一名聯 盟成員,包括先前在燃燒平原偷襲暗影蛛絲盜獵者,以及在黑石深淵中面對 索瑞森等,她老早就有了對敵的經驗。   她看過屍體,也曾殺死某些不認識的敵人,更知道只要自己奪走對方性 命,那麼受到影響的絕不會只有眼前這個人,還會撼搖更多人的一生。   但同時,即使她知道這些事,但她在面對索瑞森時,卻從未有半分遲疑。 而當那名獸人戰士舉劍往她衝來時,她雖然害怕,卻還是一樣能堅決地把暗 影箭往敵人身上丟。   她不是沒有殺人經驗的新手,也不是因畏敵而臨陣退縮。但既然如此, 為什麼在那時候,她會對那名血精靈法師懷有罪惡感?為什麼會明知情況危 急,卻還是無法對那名牛頭人薩滿下手?   大部分時候,瑟凡西諾是一個人默默思考這些事的。   瑞斗跟希理絲還在昏迷,而她幾乎無法正眼面對艾波恩殘破的半臉,以 及明明已經只剩單邊,卻依舊溫和如昔的那只藍眼。   因為她知道,只要她看見那只眼睛,罪惡感就會逼得她無法思考,讓她 不由自主放棄掙扎,只剩下痛哭的力氣,接著一如往常得到艾波恩的勸解與 安慰。   而她還記得自己上次這麼做的結果──就躺在她身邊,昏迷不醒,毫無 反應;就坐在她面前,用殘破的面容跟僅剩的單眼望著她,用一如往昔的溫 柔,讓她懊悔到幾乎無法喘息。   眼淚與撒嬌曾讓她換到無數溫暖。而如今,那些依賴的代價巨大到令她 痛苦不堪。   在反覆思考與後悔的這幾天裡,大多時候,她還是得與艾波恩共同行動。   失去座騎讓她們丟失了大部分物資,藥水跟繃帶也所剩無幾。因此儘管 她與艾波恩都需要休養,但在這種時候,她們還是只能輪流休息,並在彼此 都有足夠體力時,相互扶持著外出採藥,好醫治昏迷不醒的同伴,以及自己 身上的創口。   她們甚至沒有時間慢慢熬製新藥劑,只能將藥草洗淨搗爛,直接敷到匆 匆縫合的扭曲傷口上,再用治療石壓下發熱與痛楚。   狀況實在太艱困了。   而在極少數的,那些她能與聖騎士分頭行動的時刻裡,某一次,她離開 因疲倦而睡去的艾波恩,跟仍舊昏迷不醒的瑞斗與希理絲,獨自一人到河邊 取水。那個時候,她坐在河岸上,弓起身子,雙手抱膝,在山雀的啁啾與蛙 鳴聲中,發呆了很久很久。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明明自己向來是個怕寂寞的人,也本該快點回去待 在同伴身邊守著他們,但在那一刻,她就只想坐在那裡,聽著潺潺的流水聲, 看著黃葉隨水渦打轉,旋轉著無聲沉入深深的河底。   初秋的山風穿過林畔,拂在她身上有點寒意。她的長袍已經裂開數道破 口,只要風一吹,就會揚起難看的毛邊。但她還沒有機會重新縫補,也一點 心情都沒有。   敷在身上的藥膏正在發熱,脈搏的跳動讓她有種傷口被拉扯著的錯覺。 涼風跟燥熱在她身上反覆交替,而她感受著自己體溫的變化,看著裂谷間映 落的陽光逐漸微弱,嗅著潮濕的水氣跟身上的藥膏味,在水聲跟風聲中,讓 感官經驗淹沒自己的思緒。   而當她偶然低頭,視線穿越岸邊搖曳的蘆竹與芒草,在青綠的河面上看 見自己的倒影時,就在那一刻,她的眼淚安靜地掉下來。   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綠眼也還是睜得大大的,眉頭都沒動一下,甚 至出乎意料地能繼續讓嘴角上揚,對自己的倒影露出可愛的微笑。   但她的眼淚還是安靜地掉。劃過她帶傷的臉頰,經過她彎起的嘴角,匯 聚到她的下巴,帶著溫度一點一點往下掉,像是黃葉流過河面,被水渦無聲 捲進深深的河裡。   她知道殺人是多麼可怕的事,知道奪去某人性命會產生多大的影響,甚 至成為某些人終其一生的傷痛。   她知道這些事長久以來總難免存在,瞭解這一切有其必要。因此她總是 發自內心地為那些逝者感到悲傷,打從心底期望和平到來,並努力用所有自 己所能想到的方式,去達成這個目標,至少要讓未來比現在更好。   然而同時,即使她知道這些事,即使她真的發自內心為所有逝去的生命 悲傷,也確實拚盡全力追求和平,期許更美好的未來。但在這麼久這麼久以 來,她卻從來沒有將那些站在她對面的敵人,與自己真正重疊在一起。   不管是燃燒平原上的盜獵者,還是囚禁了茉艾拉公主的索瑞森,或是偷 襲了夜精靈營地,在她眼前殺害烏爾莎的那些部落,對她而言,那些人即使 近在咫尺,也依舊離她好遠好遠,宛若沙漠中倒映的海市蜃樓。   她知道那些幻影必然有倒映出它們的真實,知道在某塊陌生土地的遙遠 國度裡,的確有著這片景色,以及那些正過著這種生活的人。但同時,那些 人也與她有著千里之遙,從頭到尾都不在這裡,只是湊巧浮現在她眼前的幻 影,對她而言並不真實。   因此,不管她掉了多少眼淚,那些在她眼前上演的悲劇,依舊和她隔了 一道鴻溝。而她看著那些悲劇掉淚,像是坐在台下的觀眾被舞台上的戲劇深 深打動,但在內心的某個角落,她知道那些終究不是她的生活,跟她一點關 係都沒有。   而她之所以能如此理所當然地為之落淚,為之酸楚,讓自己的情緒隨事 態變化起伏跌宕,為他人境遇或喜或悲,甚至比自己的事情還難過,是因為 無論她再怎麼悲傷,再怎麼痛苦,她都不用為這些情緒背負任何責任,也不 會被那些事情真正傷害。   站在一旁,站在遠方,站在台下,她唯一要做的,就只是對著這些幻影 跟悲劇盡情放縱情緒,宣洩自己,接著在一切落幕後,毫無負擔,轉身就走。   「啊。」   「好難過。」   「好傷心。」   「如果是我的話,該怎麼辦才好呢?」   「為什麼一定要發生這些事呢?」   「不能再有這些事了。好痛苦。太悲傷了。」   「為了不要再發生這些事,一定要好好努力才行呢。」   她說著這些話,發自內心地難過悲傷,然後毫無受損地迅速站起來,認 真積極地告訴自己要引以為誡,不能再度重複錯誤。   接著,留下那片對她而言只是幻影的殘破真實,以及那些還跪在原地收 拾殘局,撿拾著自己的碎片與傷痛,甚至疼到爬不起來,只能倒在血泊中繼 續面對這些真實的人,就此離開。   結果,到頭來,她的知道,也就只是「知道」而已,一如她在口耳相傳 間,知道了某個遙遠國度的故事。   而她之所以能夠在遺憾與悲傷的同時,繼續毫無迷茫地殺死燃燒平原上 的盜獵者,攻擊染血怒吼的索瑞森,將暗影箭往迎面衝來的獸人戰士丟,是 因為對她來說,那些人只是與她恆常對立的敵人,是遙遠國度的虛無幻影, 是不存在於她生活中的真實,與她毫不相似,沒有任何關係。   弓著身子,抱著膝蓋,看著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瑟凡西諾面無表情, 安安靜靜地掉淚。   所以,她其實早就明白戰爭仍在持續,也知道軍隊的存在目的就是保衛 人民。但卻直到看見暴風城士兵因為她的選擇而踏上戰場的那一刻,才真正 大受打擊。   因為在那之前,她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碰觸到戰爭。即使她是生在戰亂時 代的孤兒,但對她來說,孤兒身分原本就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只有在與 他人對比,明白自己終究沒有那個永遠都能回去的家時,才會感到深深的孤 寂。   所以,她確實深切感受到了那名血精靈法師的恨意,看見他攻擊了艾波 恩,明白一切是不得不然。但當她將手放到對方胸口上,感受到底下心臟激 烈的搏動時,她的雙手依舊抖得厲害,喃喃道歉著企求對方的原諒。   因為在她追趕那名法師時,她便深知勢單力薄的對方,此刻之所以持續 攻擊,也只是想要有個活命的機會。而她的所作所為也不再只是出於自衛, 而是在佔據優勢之時,繼續將敵人逼到死角,一如敵人將整個夜精靈營地趕 盡殺絕,沒有留下任何活口。   所以,她的確明白自己應該殺死那個牛頭人薩滿,知道如果此刻自己不 攻擊,待會喪命的可能就是她。但當她看見那名薩滿不顧自己傷勢,橫身擋 到同伴面前時,她還是直覺停了下來。   在暮色照不進的暮色森林裡,在陰森詭譎的烏鴉嶺墓園中,在抓著長劍 的骷髏戰士間,艾波恩揚起重斧,瀟灑凜然擋在她身前。   「難得妳肯賞臉陪我冒險,我當然也得把妳平安送回去。」   微微側首,他朝她微笑。   「所以妳就放心吧。」他說。「瑟凡西諾。」   在秋風中,在鳥鳴間,瑟凡西諾縮起身體,望著水面的倒影,終於明白 當時自己猶豫的理由。   因為,在她看見那名薩滿橫身擋到同伴身前的那瞬間,她突然在對方身 上看見了同伴的影子。   因為,在她聽見那名薩滿因失去同伴而痛聲怒吼,哭喊聲響遍森林的那 刻,她終於察覺到自己與敵人之間的連結,發現彼此有多麼相似。   她要殺死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過去的所有人生。   而此刻,坐在狹窄的樹蔭間,坐在微弱的營火旁,瑞斗正盯著她。紫眼 平靜如昔,就跟往常一樣冷靜。   望著那對清澈的紫眸,瑟凡西諾的心情非常複雜──那是她怎樣都無法 擁有的眼神。   「我其實有考慮過,等大家傷勢好轉,有辦法繼續往艾薩拉前進以後, 就不要再堅持跟著你們了。」她說:「因為我現在真的理解了……再這樣下 去,我只會拖累你們。根本一點用也沒有。」   紫色的眼睛輕眨幾下,瑟凡西諾看見那裏頭飛快掠過一絲微光。而她知 道,就在那短暫的瞬間,眼前這個人已經在腦中轉過無數想法,有條不紊梳 理過所有資訊,並在全盤考量所有可能性後,將結論化為清晰明確的言語跟 行動。對他來說,這整個過程都太過理所當然,只是單純的設定目標,擬訂 計畫並落實,從頭到尾沒有一點需要遲疑或後悔的地方,甚至沒有必要浪費 時間去做這件事。   瑟凡西諾一直很羨慕這樣的瑞斗,對他總是不顧一切向前狂奔,輕而易 舉跨過所有障礙的高傲身影憧憬不已,甚至到了有點崇拜的地步。   因為那是她永遠辦不到的事。   「妳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瑞斗問:「我不覺得妳會拖累我或任何人。」   「但是,瑞斗你先前不是也說過,憑我的實力還不能應付接下來的戰鬥, 要我快點回暴風城嗎?」她反問:「而且那天,如果不是因為我猶豫了,你 跟小希也不會追出去,接著被敵人攻擊,甚至昏迷了這麼久,不是嗎?」   瑞斗唔了一聲,揪緊眉心沒有回答。瑟凡西諾忍不住苦笑──就跟希理 絲及艾波恩一樣,瑞斗此刻也同樣在顧慮她的心情。但那就是她最不想看見 的事。   為了照顧她,他們已經做得太多了。   「小希之前,也叫我跟艾波恩離開,不要再回來了。」垂下眼,她輕聲 說:「她會這麼說,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那時真的沒有顧慮到她的心情, 明知她曾經看到烏爾莎小姐她們的事,卻還……」   「她還說過這種話喔?」瑞斗低聲嘟嚷:「我懂了,妳指的是放走那個 薩滿的事對吧?若是這樣,那她說的八成也只是氣話而已。」鋼杯輕叩的金 屬聲逐漸急促。「而且我那天的確也說得太過分了。妳本來就討厭衝突,又 不熟悉戰鬥,會一時心軟是很正常的。」   「但在這種時候,心軟是不行的。對不對?」   她轉過頭,望向身旁還昏迷不醒的希理絲,抬手輕輕撫過自己朋友蒼白 的臉頰。   「……我已經懂了。」她說:「就算我想繼續陪著你們,但事實上,我 真的還沒有成熟到可以跟你們在一起的程度。」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非常弱小。跟其他三人比起來,實在太過無力。   ──既沒有瑞斗的天賦異稟,也不如希理絲敏銳機靈,更不像艾波恩那 般飽經風霜,背後有多年經驗的累積。   ──無論是以何種形式,他們都各自走在前方,而她也總是只能苦苦追 趕他們的背影,看著他們不斷前行,逐漸遠去──   然而她也一直認為,自己可以改變這件事。   她的確做得還不夠好,但總是要努力去做的,不是嗎?即使她現在實力 不足,但只要一點一點慢慢努力,總是可以達成目標的,不是嗎?就算她力 量非常微弱,但再怎麼樣都比沒有好,還是能幫上一點忙的,不是嗎?   但事實並非如此。   「其實,我先前也覺得:就算我還不夠強,還沒什麼經驗,但只要努力 去做,慢慢增加自己實力,那就可以了。所以我那天才會跟瑞斗你抗議,堅 持要陪你繼續走下去……可是,其實不是這樣的。」   因為現實非常殘酷,殘酷到沒有時間讓她慢慢長大。   或許總有一天,她現在遭遇的所有困難,都能化作寶貴的經驗,成為未 來強大的基礎。或許總有一天,她將不會再因看見敵人身上的熟悉影子而動 搖,能跨過障礙大膽揮下鐮刀。或許總有一天,她真的能趕上瑞斗他們,與 他們並肩齊步,緊緊拉住他們的手再也不放開。   但那不會是現在。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是現在。   實力當然可以靠經驗累積而成,障礙或許能靠努力逐漸克服,但無論是 經驗或努力,這一切的積累都需要時間。無論怎麼拼命追趕,時間的鴻溝永 遠都在。   「你們大家總是很顧慮我,擔心我受傷……你們這麼關心我,我真的很 高興。可是,如果在這趟旅程中,我總是需要你們回頭照顧我,處理我因為 不成熟而犯下的錯誤,那事情只會越來越糟糕。」   一瞬間,瑟凡西諾突然有點心酸。因為她忽然想起了艾波恩先前說過的 話:很多事情都不是短短幾天就能改變的。明明實力懸殊,卻在緊要關頭突 然爆發,扭轉局勢的這種事,就只是幻想而已。   ──一點都不現實。   「我很後悔。真的……非常非常後悔。」   望著希理絲緊閉的眼瞼,瑟凡西諾哀傷地說。   「如果我那時,願意聽瑞斗你的勸告乖乖回去,那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她做出了錯誤的選擇,而這個錯誤的選擇,已經造成了無法改變的事實。   因此無法改變既定事實的她,只能讓這個錯誤別再延續下去。   秋風掠過他們身旁,把周遭樹叢撩得嘩然作響,在昏暗到難以辨清方向 的濃密森林中捲起林葉,宛如要用樹影掩飾所有錯誤。   蓋在濃重的樹影下,在樹葉搖曳的沙然聲中,瑞斗揉揉太陽穴,將鋼杯 推到角落。   「聽我說,瑟凡。」他說:「這不是妳的問題。」   瑟凡西諾沒回答,側首望著昏迷的希理絲,似乎已經下定決心。瑞斗挑 起眉毛,忽然直接握住她的手。瑟凡西諾反射性回頭,直接對上法師沉靜的 紫眸。   「我是認真的。」拉著她的手,瑞斗溫柔地說:「妳被心控了,所以這 不是妳的錯。」   「欸!」瑟凡西諾猛眨眼。瑞斗跟她實在靠得太近,這讓她有點慌亂。 「啊,這個……等一下,欸?啊,瑞斗,我、我好像沒說過──」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否則妳絕不可能拉著她跳下去。」稍微拉開距 離,法師理所當然地說:「在心靈尖嘯裡混一個心控拐人,對方也是非常會 玩──總之,我不認為妳需要為現況負多少責任。畢竟當時如果被心控的是 其他人,事情走向也不會差多少,就是機率問題而已。說到底,當我們沒有 第一時間看穿這招時,我們就已經輸了。」   瑟凡西諾呆滯片刻,釋懷地笑了。「謝謝你安慰我,瑞斗。但就算這樣, 我還是──」   「我沒有在安慰妳,只是在闡述單純的事實。」法師移開視線,「然後, 妳其實也沒必要把自己說到這種程度。」   偏過頭,她困惑地瞅著他。而他眼神游移,沒有看向她。   營火的紅焰在乾柴間竄跳,將柴薪踩出悅耳的劈啪聲。熱度在窄小的營 地裡輻射擴散,伴著搖曳的樹影爬到他們身上。   火焰跳動間,她望向法師映著紅焰的側臉,驀然想起上回對方說出這句 話的情況,心跳登時漏了一拍。   「先說好:我不是說妳一點問題都沒有。而且當看到妳們想放走敵人時, 我是真的非常火大。」瑞斗繼續說:「但一碼歸一碼,我們被偷襲,並不是 妳或艾波恩的錯。畢竟那時,對方早就盯上我們了。」   術士面露不解。法師苦惱地搔搔臉。   「我跟希理絲是被埋伏的。」他解釋:「從當時狀況來看,對方應該已 經掌握我們的行蹤好陣子了。雖然我不確定是從何時開始的,但既然敵人早 有預謀,那無論妳們有沒有放走那個薩滿,對方終究是會出手的。從這個角 度來說,妳跟艾波恩沒聽她的話當場走人,還願意繼續跟上來,反而救了我 們一命。   而且事實上,這幾天是妳跟艾波恩輪流照顧我們的,沒錯吧?所以如果 沒有妳,那艾波恩現在大概早就倒下去了,我多半也沒辦法坐在這邊跟妳說話。」   他停頓半晌。   「我先前的確是建議妳回去沒錯。」他壓低聲音:「但我很慶幸,妳那 時並沒有走。」   瑟凡西諾的臉倏地紅了。瑞斗輕咳一聲,目光還是沒有投向她。瑟凡西 諾低下頭,看見對方的手還搭在她的手指上。   忍著臉頰的熱度,她抿緊嘴唇,沒有抽開手,讓自己的手指繼續貼著瑞 斗,感受對方掌心的溫度。   火焰還在乾柴上翩然起舞。她覺得他的手比營火更炙熱。   「所以……」法師小聲地說:「妳也不是,那麼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啦。」   那只溫暖的手忽地緊了一下。頃刻間,瑟凡西諾彷彿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聲,響亮到讓她懷疑瑞斗是不是也聽見這個聲音了。   ──她當然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不管她的心跳再怎麼激烈,不管瑞斗再 怎麼敏銳,他都不可能聽見她的心跳聲。   ──但是,如果他真的聽見了,那他會怎麼做呢?   「那個……瑞斗,我問你喔?其實,當初詹妮亞大姊她,本來就有幫你 申請到艾薩拉的護衛了,對吧?」   鼓足了自己這輩子全部的勇氣,瑟凡西諾輕聲問: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拒絕這件事,另外找我幫忙帶路呢?」   剎那間,她看見瑞斗明顯僵了一下。   「……其實,也沒什麼啦。」半晌,他終於慢吞吞地說:「我跟希理絲 原本就合不來。要我跟她一起單獨行動,實在太痛苦了。」   「可是,你是先找上我後,才知道小希是護衛的啊?」瑟凡西諾沒有放 棄。「瑞斗你身上還有詛咒,要快點到艾薩拉才行。既然這樣,讓比較專業 的人帶路,不管怎樣都會比較好吧?」   瑞斗又沉默了一下。瑟凡西諾看著他的側臉,心臟像是跟著停住了。   原本響若雷鳴的心跳聲霎時安靜下來,連原本環繞在整座森林中的鳥啼 蟲鳴,都隨之消失無蹤,了無聲息。   在一片寂靜中,她屏住呼吸,感受著法師手指的溫度,靜靜期待對方的 答案。   瑞斗突然鬆開她的手。   瑟凡西諾愣了一下,茫然看著對方拉好薄毯,重新倒回地上。   「……妳知道,法師進修的時間都很長對吧?」閉著眼睛,瑞斗說:「 精靈就不用講了。就算是人類,最少也起碼五、六年起跳,在塔裡一關就十 幾年的例子也很多,莫名其妙幾十年沒出來,就這樣一輩子研究到死的也不 是沒聽過。」   「哦──嗯,是啊。」瑟凡西諾只能點頭。   「我是不覺得我會搞到那個程度啦。再怎麼說,那種極端例子實在太扯 了……但總之只要一鑽下去,那個時間通常都很長,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 出來。」   停頓一下,他將薄毯拉過頭頂,像在逃避術士的目光。   「所以啊,我就想,」隔著薄毯,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卻明晰無比,彷 彿要融化瑟凡西諾的所有思考能力。「既然我們以後,大概也沒什麼機會見 面了,至少現在……」   瑟凡西諾猛然摀住嘴,像是要阻止心臟從嘴裡跳出來。   法師在薄毯底下翻身背過她。瑟凡西諾望著他在毯下的隱約身形,忽然 有種衝動想撲上去抱住對方,卻又想跳起來直接逃跑。   「……我要再睡一下。」藏在薄毯下,瑞斗說:「在艾波恩檢查前,我 想多休息一陣子。」   「啊、好!」瑟凡西諾從地上彈起,聲音尖得不自然。「你慢慢睡!我 去找艾波恩過來──啊,不對,你要休息……呃,還是我跟他說你已經醒了, 可是想休息,呃──總、總之沒關係。你安心睡!安心睡就好!」   瑞斗模糊地應了一聲。瑟凡西諾掩住發燙的臉,踩著滿地落葉倉皇離去。   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理論上,她應該立刻去找艾波恩,告訴他瑞 斗已經醒來的事實。但同時,她又只想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免得被任何人聽 見她腦中不斷爆開的尖叫聲。   混亂間,她踱到河邊,看著遠方的樹影大口呼吸。   明明先前,她還覺得這片森林陰暗冷鬱,到處潛藏危機,充滿了悲傷的 痛苦回憶,但此時此刻,那些參天古木在她眼中卻蒼翠綴麗,蟲鳴聲也輕盈 悠揚,柔和得讓她幾乎想立刻倒下,被林風輕撫著就此睡去。   蹲在河岸上,瑟凡西諾看著自己的倒影,總算注意到臉上的髒汙。她慌 亂地掬起水洗臉,耳邊還迴旋著瑞斗說的那些話:   「妳沒必要把自己說成這樣。」   「我很慶幸,妳那時並沒有走。」   「妳也不是……那麼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啦……」   「既然我們以後,大概也沒什麼機會見面了,至少現在……」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卻明晰無比,即使只是記憶,都足以融化她所有思考能力。   「……我也是。」望著自己的倒影,瑟凡西諾喃喃自語:「我也這麼想。」   捂著還有點發紅的臉,聽著清亮的流水聲,她安靜地笑了。   腳步聲倉促遠去。瑞斗從薄毯縫隙間張望。直到確定瑟凡西諾已經離開 後,才鬆了口氣翻身坐起。   雙手掩面,他低聲呻吟,非常慶幸對方沒有繼續深究下去──某些程度 上,這可算是到目前為止最緊急的狀況了。   疲憊地揉著太陽穴,他望向身旁昏迷的希理絲,再次握住她的手。   希理絲體內的暗影能量已經徹底消失,顯然是被他剛才那記法術處理掉 了。換言之,施在她身上的詛咒非常輕微,單純是因為艾波恩沒有解咒能力, 才會拖得這麼嚴重。但若是這樣,她是在什麼時候受到詛咒的?又為什麼會 跟他身上的詛咒有相同波長?   鬆開盜賊,瑞斗又想起那名不死族牧師。那個牧師連稜彩護盾都不能一 發打穿,顯然攻擊力不高,但他的法術實在太怪異了──那種痛法,絕不是 牧師的暗影法術,或是一般詛咒會有的效果。而到目前為止,在瑞斗所知範 圍內,唯一曾使用過類似法術的,就只有一個人。可是按理來說,那個人絕 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也理當不會跟部落有什麼牽扯。但若是如此,為什麼那 個不死族牧師會有這種能力?還是說──   希理絲的表情已經平靜許多,看上去像是睡著了。瑞斗苦惱地瞪著她, 突然有點懊惱自己幹嘛解咒解得那麼快。   「就該再讓妳多痛一下。」他喃喃抱怨。眼下線索實在太少了。   怔怔望著她失去血色的嘴唇,瑞斗盯著她蒼白的臉色,忍不住輕觸她的 臉頰,忽然察覺自己已經再次傾身靠近她。   他停下動作,重新坐直,嘆口氣,不再說話了。   拉開與盜賊的距離,瑞斗坐到一旁,隨手拿起方才塞到角落的鋼杯──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那杯藥草糊早給他凍成了整杯冰塊,不只杯身散著淡淡 的寒氣,表面甚至還凝了一層薄薄的水珠。   無聊地拋著鋼杯,瑞斗猛翻白眼:這玩意不只難喝得要命,加了一堆魔 法冰河水後,那個苦味居然還絲毫不退,只是白白讓他要喝的份量變多而已。 實在很幹。   「真是麻煩。」輕叩杯身,他淡淡地說。凍結的藥湯剎時融化,滿滿盛 在杯中,蒸出滾燙的熱氣。   盤起腿,他單手托臉,開始認真思索該如何處理接下來的狀況,同時想 也不想,毫不猶豫直接將湯倒進樹叢裡。 -- 搞了半天,其實這部小說是這樣的── 第一部:滿等天才機八人瑞斗開掛史。 第二部:平凡人瑟凡西諾在天才瑞斗的陰影下努力前進的成長史。 雖然我原本就打算第二部把敘述重心放到瑟凡西諾上沒錯,但我也是寫到現在才發現這件 事的。 因為年末年初總是非常忙,所以下一集大概是明年了。 結果依舊無法在今年收掉這部。深感遺憾。 -- ※突如其來的片場採訪記錄: 由於伯瓦爾日理萬機,非常忙碌,因此在下戲後,好不容易找到機會的記者們便瞬間團團 圍住他。片場裡鎂光燈到處閃個不停,直到伯瓦爾承諾:待會會另外安排攝影時段,以保 證大家都有獨家封面照可供使用後,採訪才終於順利開始。 「我一向支持創作自由。」端坐在導演椅上,伯瓦爾優雅微笑。「沒錯,我知道有些人對 這部片中,對於皇室生活乃至政治活動的描寫頗有微詞,認為這貶低了人類的形象。但我 認為,這正是我們暴風城鼓勵創作自由的證據──畢竟不管怎麼說,讓人民擁有更豐富的 藝文生活,長久以來都是皇室不斷努力的目標之一。因此我希望大家也能藉此明白:我們 暴風城官方從不認為,也從不認可民間只能有一種聲音。能以實際行動體現暴風城的開放 與包容心態,我覺得非常榮幸。」 「所以您不認為,這裡頭對聯盟關係的描寫,會對人類跟矮人,或是人類跟夜精靈之間的 盟約關係造成危害嗎?」《承軸之眼》月刊的記者尖聲問道。 「那當然啦!這只是創作而已,又不是事實。只是為了戲劇張力而虛構的橋段。就像達納 蘇斯那邊,也絕對不會在梣谷中設置故事中所提及的,這類刻意隱藏起來,不讓聯盟盟友 知道的秘密營地,不是嗎?」 人群中,幾名夜精靈眨眨眼,突然露出無辜又純真的燦爛微笑。沒有注意到她們的笑容, 伯瓦爾揮揮手,表情還是很愉快。 「所以說,這個問題就只是無謂的擔憂而已。鐵爐堡及達納蘇斯都是我們重要的盟友,我 們怎麼可能背叛他們呢?」他輕鬆地說:「而且你也知道:在聯盟裡,無論哪個種族都一 律平等。人類中心主義這種事情,是絕對不存在的。」 「公爵大人!」《暴風城日報》的記者大喊:「您在戲中對安度因王子顯然相當照顧。請 問這是純粹出於劇本安排,還是您真情流露呢?」 「啊,你注意到啦?真不好意思。」伯瓦爾搖頭笑道:「雖然名義上,我確實是王子殿下 的暫時監護人沒錯,不過既然連你都有這種感覺,那看來我還真是有點太僭越自己身分了 。」 「意思是,您的確將安度因王子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了?」《月井觀天評論報》的記者緊 接著問道:「可是我們調查到,您有一名叫作泰莉亞的女兒,目前正在庫爾提拉斯接受普 勞德摩爾家的庇護。但暴風城的政局明明早已穩定,為什麼您卻從沒打算將您的女兒接回 來,甚至極力避免讓人知道她的存在呢?您的家庭關係──」電燈突然熄滅了。 片刻後,電燈重新亮起。《月景觀天評論報》的記者已經不知去向。 「真是急躁啊?連問題都沒問完,就衝回去撰稿了。這種刊物怎麼能信任呢?」伯瓦爾微 笑。「還有其他問題嗎?」 「是的,公爵大人!」《暴風城日報》的記者再度高喊:「所以說,您那時確實是真情流 露了?這樣看來,皇室目前氣氛非常融洽,一片和諧,內部沒有任何問題。這真是暴風城 人民的福氣啊!」 「你說得太誇張了。但我很高興能聽見你這句話。」 「安度因王子看來也對您非常信任,真是太好了!」《達拉然月刊》的記者舉手,「不過 我也想請教您,公爵大人:既然您的女兒正在普勞德摩爾家族中接受庇護,您跟王子殿下 又這麼親近,那我們是不是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看見這兩位高貴的皇室成員在您的居 中牽線下,冒出美妙的火花呢?」 「……如果可以,我希望大家能將焦點放在這部電影,而不是我的家庭或皇室的感情生活 上。」伯瓦爾輕咳一聲,含糊地說:「不過我還是能明白告訴你:我從沒考慮過你說的這 些事。他們雖然年紀相仿沒錯,但都還是孩子年紀,談這個還太早了。」 「但能親上加親,不是美事一樁嗎?」《暴風城日報》的記者大喊著,開始激烈鼓掌。伯 瓦爾擺擺手,《暴風城日報》的記者立刻安靜了。 「看來暴風城可能會迎來一場盛大的婚宴呢!」《鍛鐵爐》週刊的記者推了下眼鏡。「不 過若真是如此,那您到時就等於成了暴風城跟庫爾提拉斯間的重要橋梁,在兩大王國間都 會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連塞拉摩島的珍娜‧普勞德摩爾女士都要賣您三分情面。您攝政王 的頭銜……」電燈又熄滅了。 片刻後,電燈再度亮起。《鍛鐵爐》週刊的記者也不見了。 「真意外。我還以為剛才那位,想提出什麼有趣的見解呢。沒想到也只是過來大放闕詞, 不待求證就離開了。這可稱不上是專業媒體人啊?」伯瓦爾搖頭,「總之,我可以向各位 保證:不管我的女兒要跟王子殿下怎麼發展,那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我這個做長輩的沒必 要,也絕不會擅自插手。讓他們兩個年輕人自由戀愛去吧!」 端起放在一旁矮桌上的薄荷茶,他輕啜一口,接著再次熟練地向鏡頭微笑。 「還有其他問題嗎?」 -- ※主角群四人在這場戲中的實際狀況: 瑟凡西諾:拍攝河邊獨角戲時吹風吹太久,導致有點感冒。後來的臉紅全都不是演的,是 真的發燒。 瑞斗:光是聞到藥草糊味道就臉色陰沉,結果拍攝時NG連連,喝的量反而比原本預計的更 多,下戲後直接衝進廁所吐了整個晚上,連便當都沒想到要拿。 艾波恩:由於劇情上受重傷,未來都需要以特殊化妝出場,因此全程待在場外跟化妝師討 論妝容細節。 希理絲:純粹上去睡了一整場,下戲吃飯時還順便幹走瑞斗那份便當。 -- https://episode.cc/about/ArtificialkidsN The BugHouse of Paradise. 天堂病棟。EP據點。 文字實驗品腦漿翻拌嚼食後的殘渣。吞嚥。再見。 https://www.plurk.com/Artificialkids 天堂病棟。噗浪對外窗口。創作消息發布區。追蹤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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