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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正常,建议手机使用者点阅,阅读体验较佳的blog版: https://episode.cc/read/ArtificialkidsN/my.180715.214037/172 ──暴风城‧暴风要塞 A.M. 9:40.──   将摊在桌面已经半年多的燃烧平原军事图收起来,伯瓦尔‧弗塔根舒了 口气。马迪亚斯‧肖尔站在桌边,微笑地端起茶杯。   尽管由於黑石与黑铁出乎意料的联军,导致他们折损了比预期更多的兵 力。然而在那之後,铁炉堡的支援便飞快赶到,将战线重新压回索瑞森废墟 附近。失去茉艾拉公主这名皇室成员,让所有铜须矮人对黑铁与黑石部族恨 之入骨,也因此才让暴风城的军队,能在黑铁与黑石联军的攻势下得以喘息。   虽然现况还不明朗,但到目前为止,从燃烧平原撤军的状况都非常顺利。 这也是为什麽,他们两人现在才有在暴风要塞里,收起地图偷闲喝杯下午茶 的机会。   伯瓦尔慢慢卷着地图,视线还盯着上头的标记看。马迪亚斯将茶杯堵到 他眼前。   「别逼我撬开你的嘴灌下去。」他抽走地图。伯瓦尔苦笑着接过茶,轻 轻嗅下茶香,才优雅地浅尝一口。「这麽嫌弃啊?」马迪亚斯调侃道:「我 泡茶的手法当然没有你那些仆役高明,但可绝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危害。」   「他们也不会。」伯瓦尔笑道:「而且我没有嫌弃。」   「我知道。但不这样说,你大概会把我的体贴就这麽放着让人收走。」 马迪亚斯将卷轴堆到一旁,「还有话别说太满──不晓得是哪个家伙,当初 还给那黑龙女爵唬得一愣一愣的,凡事都要参考她的意见呢!」   「你会拿这件事笑我一辈子对吧?」伯瓦尔又苦笑一下,眼神突然有点 阴暗。「不过我是该记住这教训一辈子。」他低声说:「那种错,不能再犯 了。」   马迪亚斯轻晃茶杯,继续享受自己的成果。「有我在呢,朋友。」他眼 中闪过一抹冷光。「我会帮你的。」   伯瓦尔看了马迪亚斯一眼,举起茶杯朝他示意。马迪亚斯跟着回礼。两 人在薄荷清爽的香气中,感受久违的平静。   「能这麽安心真好。」看着窗外染着秋意的黄叶,伯瓦尔说:「先前我 还在担心事情会怎麽发展呢。」   「你就是不能五分钟不想公事,对吧?」   「没有过去的混乱,哪能体悟这刻的美好?」伯瓦尔说。「别对任何近 在咫尺的可能危机掉以轻心──这也是记取教训的一部份。你不正是这个意 思吗?」   「也是。」马迪亚斯承认:「患难才能见真情嘛。」   看着终究还是让步的朋友,伯瓦尔笑了。「先告诉你一声:我绝对不是 想刻意转移焦点,好逼自己吞下这杯茶,马迪亚斯──我是真的很谢谢你。」   「若你指的是茶,那我会很开心的。」   「何必这麽谦虚?坦率点收下这句感谢吧。」伯瓦尔感慨地说:「你知 道的……没有你的支持,我大概没办法撑到现在,中途就会输给自己的懊悔 跟罪恶感了……你为这个国家付出太多了。」   「我不过是在支持自己的老友,还有同样为暴风城努力的夥伴罢了。更 何况,我也只是动动脑,派出几个手下而已,实际上根本没付出什麽。」停 顿一下,马迪亚斯诚心道:「跟那些实际站在前面的士兵比起来,我们算得 上什麽呢?」   「是啊……所以我们才更该尽力回报他们。那些血不能白流。」伯瓦尔 将视线从窗外的黄叶收回来,盯着杯中的薄荷叶看。「暴风城会强盛起来的, 而且要站得比以前都稳。」   「别这麽热血激昂。以现况来看,我们确实有在前进。」马迪亚斯挥手, 「靠着铁炉堡的援军,我们已经成功将兵力转进摩根岗哨,开始有机会把人 员大量派驻到燃烧平原上了。接着只要能稳住黑暗之门,抢先进驻外域取得 主控权,短期内我们都能站得很稳。」   「别忘了虫人大军跟纳克萨玛斯。」   「纳克萨玛斯在瘟疫之地,那里有幽暗城『协防』呢。」马迪亚斯微笑: 「希瓦纳丝能这麽痛恨阿萨斯,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能有这麽有用的敌 人真好。」   「少说点风凉话吧。以个人而言,我还是很同情她的遭遇的。而且我不 会轻忽她们的实力──不死大军原本就棘手,有了思考能力後就更可怕了。」 伯瓦尔说:「我们只能祈祷,她们别在腐朽之前,先研究出了繁衍种族的方 法。」   「这种敌人的确是越少越好。」   「虫子也是越少越好,而且还没有繁殖困扰。」伯瓦尔皱眉,「安其拉 的虫人到现在都还源源不绝。我已经接到太多次达纳苏斯的求援了。」   「希利苏斯离她们可远得很。杜洛塔跟莫高雷还挡在她们前面排队呢── 等那些虫子能爬出沙漠,直接从海上游过去再说吧。」马迪亚斯摇摇头,「 说穿了,夜精灵她们还是把整个卡林多都当成自己的领土。要不是高等精灵 跟血精灵都分裂出去了,她们现在大概会谴责我们怎麽没大量派兵到东西瘟 疫之地去,放着天谴军团糟蹋她们的家园跟同胞。」   「她们毕竟还惦念着当年的精灵帝国荣光,上位者也全是经历过那段日 子的人。」伯瓦尔有点感叹,「我不怪她们,那确实是她们的亲身体验── 虽然对我们来说,那都是千万年前的事了。可在她们眼中,一切都恍若昨日。」   「长生种族就是这样:眼里总看着过去,却没想到时间跟历史都不是她 们一个人的,世界不会只绕着她们打转。」马迪亚斯突然叹气,「不过赛纳 里奥议会那边的确麻烦,有了德莱尼後,还又多了个陶土议会来搅局──德 鲁伊跟萨满都是这样:口口声声为了自然要求这个要求那个的,却又不让其 他人打进他们的小圈子里。」   「人类在这方面的确太吃亏了。」伯瓦尔轻揉下巴,「这就是你先前去 花园区找德鲁伊闲聊的原因?」   「那倒不是。我只是去敦亲睦邻一下。」马迪亚斯说:「我很好奇,他 们对我们暴风城的生态环境有什麽看法。」   他的语气平淡异常,伯瓦尔忍不住瞄了他一眼,却发现对方已经抢先端 起茶壶,给自己重新斟了一杯茶。   「要吗?」提着茶壶,马迪亚斯微笑。   「……不了。」伯瓦尔说。   他的茶杯还有八分满。马迪亚斯身为军情七处的首领,不可能连这点细 节都没注意。因此伯瓦尔也明白,这是对方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的 意思。   「若有什麽我能帮忙的,你都能尽量提。」所以他也只是淡淡地说:「 就像你总能在重要时刻站在我身边一样,马迪亚斯。我们是同伴。」   「这是当然,老友。」马迪亚斯笑道:「但说真的,比起要你站到我身 边,我宁可要你站进财政部办公室里,叫他们快点把款项拨下来还实际点。 雷吉克那家伙,天天在跟我抱怨军情七处的财务困难呢!」   「这可不行。要公事公办。」伯瓦尔故作严肃地咳了一声,掩饰嘴角的 笑意。「怎麽做就是怎麽做,该跑的流程不能省。这是行政中立。」   马迪亚斯面有苦色。伯瓦尔看着朋友打从内心烦恼的模样,脸上笑意更 浓了。   庭院中传来了吆喝与金属碰撞声。伯瓦尔望下窗台,看见安度因王子正 在底下进行剑术训练,刚回归暴风城不久的瓦里安国王则站在一旁,双手抱 胸盯着他。   安度因高喝着,在父亲的指导下,确实做好每个招架与格挡的动作。伯 瓦尔注意到,他挥剑的速度已经开始变慢。瓦里安举起手。安度因停下动作, 直到将剑完整收回鞘中後,肩膀才终於放松下来。   瓦里安走到安度因身旁,伸手似乎想揉揉儿子的金发,最後却只是在空 中顿了一下,改为拍拍他的肩膀。在微凉的秋风中,他们交谈了几句,并肩 离开庭院。伯瓦尔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还要段时间吧?」马迪亚斯说:「国王他离开得实在太久了。」   「而且他们原本就不是那种亲昵的关系。」伯瓦尔温和地说:「但我看 得出来,他们之间确实有着羁绊──只是彼此都不晓得该怎麽表达罢了。」   「你们贵族跟皇室就是这麽多顾忌。连想跟自己家人多亲近一下,都还 要拿指导训练当藉口。」完全没有贵族身份与包袱的马迪亚斯一脸悠闲。「 总之在国王完全恢复前,你就多担待吧。短期内都还有你忙的呢。」   「你不是才要我放下公事吗?」   「先提起这话题的不是你吗?」军情七处的首领笑道:「你若真想放下, 就先再多喝两杯茶吧──那些虫子游不过无尽之海的!至於达纳苏斯那边, 就以协防梣谷为主吧?虽然我相信夜精灵绝对会死守到底,但若真让部落拿 下黑海岸,事情就麻烦了。」   「塞拉摩也一直跟奥格玛走得很近。虽然他们号称中立,但老让海上运 输这麽受制於人也不是办法。」伯瓦尔沉思半晌。「石匠工会现在情况如何 了?」   「自范克里夫死後就乖了不少。迪菲亚兄弟会到底还是靠他的个人魅力 撑起来的民兵集团,不是什麽训练有素的精兵。」马迪亚斯说着,眼神突然 有点哀伤。「能把整群没拿过刀枪,也没多少战略知识跟作战经验的工人, 培养成这麽棘手的组织,那家伙实在是罕见的人才,多年以来都是如此── 我真的非常遗憾。」   看着朋友,伯瓦尔满怀歉疚。「是我的错,马迪亚斯。我不该提起你的 伤心事……你和他的交情,我一直都看在眼里。」   「不,公事公办嘛。而且说穿了,这全是那条母黑龙搞的鬼,要不是她 从中挑拨……」马迪亚斯挥挥手,很快收拾起自己的情绪。「反正,你是想 问港口交给他们承办的事吧?关於这个,你大可放心。迪菲亚虽然还有一堆 残党,但领头羊死了後,跳船回来投诚的也不少。那些人现在非常急於表现 自己的忠诚跟能力,只要吩咐下去,肯定会乖乖把事情做到最好。」   「见风转舵的投机分子。」伯瓦尔摇头,「让他们继续把持建筑技术可 不妙。把整座暴风城的结构全摊在这种人眼前,实在太危险了。」   「在还没培养出独立於工会的技师前,也只能先这样了。而且只要能把 物资通路握在手上,他们空有技术也没用。」马迪亚斯耸耸肩,又啜了口薄 荷茶。「总而言之,让他们负责暴风港的修建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伯瓦尔叹气,「只要有了自己的海港,运输就不用老得透 过米奈希尔港跟矿道地铁了。」   马迪亚斯点头,「港口、地铁,还有蛮锤的狮鹫部队。陆海空三方通通 都捏在别人手上,实在非常麻烦。」   「殿下当年还是在从米奈希尔港出发到塞拉摩时出事的呢。」伯瓦尔的 声音中有着懊悔。「我还记得小王子听见消息时的表情……那些事,不能再 发生第二次了。」   「不会有第二次了。」马迪亚斯说:「我们的盟友,现在非常可靠。」   长生种族总是如此,眼里总看着过去。   即使是千百年前的悲剧,对他们而言,依旧恍若昨日。   是会刻在他们心上一辈子的仇恨。   「能毫无保留地信赖别人真好。」伯瓦尔说。   「没错。」马迪亚斯提起茶壶,替对面的空杯斟满茶。「相信在我俩可 见的数十年内,这段友谊都会非常稳固。」   而在窗外,秋日的黄叶已随轻风而去,宛若所有逝去的生命般再难追回。   接着,将历史无声地翻过一页。 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No.80 Hypocrisy   岩浆在瑞斗脚边流动。漆黑阴沉的岩壁自他背後拓开。猛烈的热气环伺 在他身边,几乎能灼伤他的皮肤与喉咙。   他正站在黑石深渊的帝王之座里。   而在他面前,在那座高耸得近乎可笑的高台上,隐隐约约地,瑞斗能看 见有人正坐在那里,俯首睥睨着他。   「你真是做得相当不错,莱克特,相当相当不错……」一个低沉而熟悉 的男声从左边的王位传来。「像你这样的人才,埋没在这里实在可惜。我是 真的很遗憾……」   「哦,我可不敢说这种话呢?」右边的王座,则传出了另一个尖细的嗓 音。「没错,你的确优秀,莱克特。但像你这种人,我可是一点都不敢留……」   他们一同大笑起来。瑞斗瞪着高台上的黑影,猛然挥手施法,却什麽都 没有改变。那两人笑得更痛快了。他们大笑着,笑声一高一低。高音尖细扎 耳,低音沉重粗暴,交缠着回旋在王座厅里,挟着热气反覆撞击瑞斗的鼓膜, 深深熨进他的脑袋里。   瑞斗开始逃,开始跑。也只能逃,只能跑。   然而无论他怎麽逃,无论他怎麽跑,他都还是在这里,还是在这个炎热 无风又封闭的绝望空间里。炙热的岩浆溅在他脚边,他低下头,赫然发现那 不是岩浆,是整片腥臭的鲜血。   「我相信你,我明明相信你……」血海中,有人正在哭泣:「告诉我, 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瑞斗倒抽一口气。鲜血黏稠地缠上他双腿,拖着他将他拉进整片血海里。 瑞斗惨叫起来,血液滚烫如岩浆般灌进他口鼻,从他全身上下所有孔洞用力 挤进他的身体里。他在血海里翻滚挣扎,却只是被血浪扑面淹了过去,不断 下坠下坠沉进更深更深的──   他突然沉进了温暖的水里。   摊开手臂,瑞斗轻轻拨水,讶异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够呼吸。茫然间,他 看着点点气泡上升,在他周遭散作无数光点。幽暗的水底像是整片星空,而 他正在银河中漂浮。   光点从他身旁流过。他忍不住伸手碰触那些光点。   而当他的指尖触到光点的刹那,无数文字与图形在他眼前赫然开展,那 些环绕着他的水流全是他曾见与未见的知识,以及更多更多从未或无法被书 写甚至理解的概念与意义。瑞斗拨开文字,拨开图像,拨开线条,让潜藏其 下的概念与意义流过他身体。他在知识之海中徜徉,沉醉在被意义淹没的快 感里。   然而还不够。只是这样还不够。他还无法满足。他要的远比这些还更多 更多。   ──所以是什麽?   在吞食着概念与意义,也被概念与意义消化的过程中,他仅剩的意识碎 片呼喊着。   他还要什麽?那个更多是什麽?这就是一切了。这就是全部了。他还能 要什麽?   但他知道绝不只如此。肯定不止。还有太多是没被理解的。没错没错他 还是用自己的思考在思考,他还是用时间在理解因果。他还是困在既有概念 里。   他还没有触底。他还没有越界。他还差得远。不。他要再深一点,再往 下一点,他不要那些东西,他得全神贯注,他要抛开一切,因为他要继续探 索一切,他要理解所有,他要触到一切真实──   ──所以他不要的一切是什麽?   瑞斗睁开眼睛。   古树的枝桠在他头顶交叠,绿荫将薄弱的阳光层层筛进他的视野里。受 到光线刺激,他直觉闭眼,在脑中沉淀自己混乱的记忆。   远方传来尖锐的鸟鸣,隐隐约约像是他梦里的笑声。瑞斗低吟一声,翻 身想避开阳光与那些笑声,接着在身旁看见希理丝。   他猛然坐起,却又立刻虚弱地软倒。腰背上的剧痛,让他几乎以为自己 已经躺了一世纪。但希理丝却对他的呼痛声毫无反应,继续紧闭双眼躺在他 身边。   像是连在梦中都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般,她面无血色,眉头深锁,冷汗 直流,嘴唇微张着细声呻吟,全身盖在长斗篷底下,只露出半截肩膀跟小腿, 以及从肩上与腿间蜿蜒爬出的伤痕。瑞斗小心翼翼拉起斗篷,在她赤裸的身 上,看见更多疤痕与伤口。   她的双臂紮满绷带,腿上绑着固定用的夹板,卸下的皮甲与空药瓶散落 在脚边。瑞斗望着她遍布全身的新伤与旧疤,忍不住伸手抹掉她额头上的汗 水,又俯身轻轻贴到她胸口,却冷不防被夜精灵体内翻涌的暗影能量吓了一 跳。   他从没想过会在盗贼身上感受到这股熟悉的能量,讶异之余直觉施放法 术。希理丝体内的暗影能量立刻消散无形。   尽管下一秒,他便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所代表的意义与後果。但看着希 理丝逐渐放松的神情,瑞斗犹豫一下,终究还是放弃挣扎,抬手揉开她还皱 成一团的眉头,叹息着继续偎着她。   在失血与暗影能量的影响下,希理丝的体温有点低,只有浅浅的暖意, 还带了点汗水的湿润与咸味。瑞斗躺在她胸前,像是又沉回梦中那片知识之 海,被水流包围着就此耽溺下去。   伸出手,他抚过她胸口肿突的伤疤,沿着疤痕一路划过肩膀,顺着缠满 绷带的手臂,勾住她从绷带缝隙露出的指尖。即便在触到她指尖的刹那,他 便意识到这个习惯动作有多麽愚蠢,但他还是继续勾着她,让彼此指腹毫无 意义地贴在一起,彷佛即使只是手指,也不愿与对方有半分距离。   怔怔看着希理丝身上染血的绷带,瑞斗混乱无比,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过了好阵子,才终於忆起瑟凡西诺跟艾波恩在水中漂浮的模样。   「太失败了。」他轻声低语,没有半点情绪。   林中传来山雀的柔声轻鸣,隐约似乎有人正藏在叶荫下窃笑,笑声飘忽 不定,随着逐渐黯淡的阳光缓缓沉寂,宛若希理丝的紫发在空中飞舞着溶进 黑夜里,转瞬间便要坠入深渊离他远去,自他眼前消散无形,再也找不到她 的踪影。   希理丝依旧没醒,彷佛她在历经无数伤痛之後,终於得到了祈求许久的 宁静。瑞斗埋在她双乳间,勾着她的手指,嘴唇熨着她的肌肤,闭起双眼宛 如要不顾一切抛下所有,只求与她一同沉进永恒的梦境里。   听着她微弱的心跳与呼吸声,瑞斗突然察觉:他的脑袋跟胸口已经不痛 了。   他重新坐起。这回起身的动作很轻很温柔。希理丝仍旧昏迷不醒。瑞斗 看着她随呼吸缓缓起伏的胸口,将斗篷重新盖回她身上,开始确认自己的伤 势。   或许是昏迷太久的关系,他全身虚软,连坐起来都相当费劲,但身体并 没有明显外伤,只残有些许暗影能量侵蚀的痕迹。   按着先前被虚无箭击中的心口,瑞斗仔细检查,没有任何异常。他又张 开手,让秘法光球从掌中浮起。   「……搞什麽?」   看着与往昔一样稳定的秘法能量,他皱起眉头。   而当瑟凡西诺抱着药草回来时,瑞斗正坐在原地。他全身赤裸,只在腿 上盖了条薄毯,数十枚细小的光点绕在他周身缓缓旋转,像是夜晚在林间飘 荡的萤光。   盯着光点,他单手托脸,另一手不时弹指,而那些光点便随着他的每次 弹指,在深浅不一的蓝色、红色、紫色与白色间不住变换。   瑟凡西诺轻呼一声,怀中药草散落一地。   「我很好。没有任何地方痛,也没有任何不舒服。」抢在术士前,瑞斗 开口:「但为确保一切无虞,我正在确定自己的法术频率跟稳定性,所以你 不用紧张,也拜托不要欢呼──你应该也不想吵醒她吧?」   他转过头,在灰蒙蒙的阳光下,看见瑟凡西诺眼中激动的绿光。   「瑞斗……你醒了?你终於醒了?」术士声音拔尖,整个人像只惊吓过 度的猫。「天啊,瑞斗!我们真的好担心你!你不明白!你都不知道……」   「都说了小声点!」瑞斗朝盗贼努努嘴。「别那麽夸张,我只是喝了几 口水。你跟艾波恩才糟吧──他人呢?在你後面吗,还是在休息?」   掩着嘴,瑟凡西诺摇头呜咽。她奶金色的长发黏着烂泥,细嫩的手指满 是割伤,身上长袍不只血迹斑斑,还被撕开了好几条裂缝,看上去憔悴而凄 惨。瑞斗注意到她身上凌乱的绷带,又瞟了她身後一眼,没看见圣骑士的身影。   现场只有他们三人。瑞斗摊开手,让四散的光点在掌中聚成光球。   「我懂了……一个人硬撑到现在,辛苦你了。」他开口,嗓音温柔得几 近虚假。「帮我把衣服拿来吧,瑟凡。我们换手。」   吸着鼻子,瑟凡西诺没有回答,绿眸还噙着泪花,显然是衷心为法师醒 来这件事开心。看见她的眼神,瑞斗忍不住移开视线:如果可以,他实在不 想在这时候,被她用这副真诚的表情死盯着看。他们好歹也算有些交情。这 让他有点良心不安。   「瑟凡西诺?」他客气地问:「你还好吗?」   「……哦?嗯──我、我没事。嗯!」摇晃一下,术士终於回神,猛揉 眼睛还在确认同伴清醒的事实。「抱歉,瑞斗,我太高兴了,不小心……你 没事?真的没事?没有任何地方痛?也没有任何不舒服?」   「我第一句就──算了。」法师叹气。「把东西给我,接着去好好睡一 觉吧?你撑了一整晚,现在该换我了。」   「不是啦,瑞斗,你不懂。你……嗯,也是啦,嗯……」术士又吸了下 鼻子。「你先等一下哦?我去找艾波恩回来!看你醒来,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在找人过来围观前,拜托先让我穿上衣服吧?」意思就是艾波恩还能 正常行动了。瑞斗想。「还有我随身那些研究资料,也一并帮我拿来好吗? 一路跌跌撞撞又泡在水里这麽久,我现在很担心它们的状况。」   「不要急嘛,瑞斗?你伤得这麽重,好不容易清醒,当然要先检查休息 一下会比较好啊?」术士连连摆手,像是在安抚他。「别紧张,我马上就回 来,你先等等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受伤了?」瑞斗撇下嘴角。「听着,我很高兴你们 都没事,但我真的很想念我的研究资料。比起全身光溜溜的被当成展览动物, 我更想确定它们完好无缺,然後精神饱满的换装上工。所以就麻烦你了?」   他朝术士伸手。瑟凡西诺缓缓摇头,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等艾波恩检查过再说。」她坚定地说:「在我回来前,小安会顾着你。 你跟小希在这里很安全。所以瑞斗你不要乱动,只要安心休息,其他通通交 给我们就好。」   「干嘛?我只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有必要这麽麻烦吗?」法师沉下脸。 「别闹了,瑟凡西诺。你看清楚: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不要大惊小怪, 快把东西交出──」   「你才不是没事!」然而他才说到一半,术士便激烈地打断他:「你已 经昏迷五天了!所以不可以乱动──不可以!去休息!」   她的怒吼来得毫无预警,像枚秘法炸弹原地炸开。成群雀鸟被惊得飞起, 连瑞斗也怔住了。   「……五天?」   瞪着瑟凡西诺,他喃喃自语,手中光球还在疯狂旋转。   「这不可能。我不觉得──」   「就是可能,就是这样啊!」瑟凡西诺重重跺脚。瑞斗还是头一次知道, 原来她也有这麽暴躁的时候。「你们──你跟小希,那天後就一直没醒!我 跟艾波恩试过好多方法都没有用!怎麽叫,怎麽施法,怎麽治疗,怎麽灌你 们药水都没用!不只没用,小希还……」   她突然僵住身体,拧紧裙摆像是气愤难平,又像急到要哭了。   「……之前也是,瑞斗你一直瞒着大家诅咒的事──你跟小希,你们大 家都一样。每次每次,都说自己很好,自己没事。可是根本就不是这样!」 她咬牙:「为什麽老是这样呢……为什麽,每次都要瞒着我,然後让人这麽 担心呢!」   用力绷出这句话,她埋首大哭。从她慌乱的模样,瑞斗明白她没有说谎。 更何况他也非常清楚:瑟凡西诺绝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   他又往周遭环视一圈:灌木与巨树遮蔽了他的视野,苔藓与地钱遍地漫 生。或许在坠崖之前,他还能顺着战斗或魔法痕迹重新找回路径,但此刻他 已经偏离原定路线太远,除非使用传送术,否则单凭他自己,绝不可能顺利 离开这座森林。   睨着毫无防备的术士,瑞斗望向森林,又看看昏迷的盗贼,还是有些犹 豫。反倒是瑟凡西诺已经止住哭声,以出乎意料的速度飞快抹掉眼泪,重新 抬起头来。   「抱歉哦,瑞斗……我太奇怪了。」按住胸口,她深呼吸几下,努力缓 和情绪。「明明希望你快点清醒,但你真的醒了,态度却又这麽差……我不 该对你大吼的。你明明是需要静养的伤患,我真是……」   「不,是我太过分了。」   瑞斗叹气,直接弹指解除法术。虽然有点可惜,但包括希理丝身上的诅 咒,现况显然比他预想的复杂多了。   「你自己也是伤患,却还要在这种危险的地方,照顾两个不晓得什麽时 候才会清醒的人,压力本来就很大。」放轻语气,他说:「撑了这麽多天, 你一定很累吧?」   瑟凡西诺摇头,还在慢吞吞地抹泪。污泥跟草液染脏了她的双颊,她却 浑然不觉。   「这是应该的嘛,再怎麽说──而且我也知道,你们只是不想让我担心, 才会什麽都不说。但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你们……」   停顿片刻,她抿了下嘴唇,用力挤出微笑,企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抱歉哦?我都忘了。瑞斗你躺了这麽久,一定很饿对不对?我先 去弄点东西给你吃,好不好?可以吗?」   「不用,我吃过魔──」看见她的眼神,瑞斗识相改口:「谢谢你。我 好期待喔。」   瑟凡西诺颔首,从外头捧了一个凹陷的钢杯回来,里头盛满了褐绿色的 浓稠液体,不只颜色不怎麽美味,还隐约有股怪异的油脂味。瑞斗浅啜一口, 脸色立刻苦得跟汤有得比。   「这是药汤。对身体很好。」瑟凡西诺板着脸。「我知道很苦,但你昏 了这麽久,需要营养。所以要全部喝掉,一口都不准剩!」   然後牺牲我下半辈子的味觉吗?法师转转眼珠。「那我的衣服呢?至少 帮我拿来吧?还有我那些资料呢?」   「那些我们都有收好,你不用担心。但我不会把衣服给你。」瑟凡西诺 正色,「瑞斗你只要拿到东西,就会立刻冲出去了,对吧?可是你要好好休 息!在艾波恩检查完,确定没事之前,你都不准乱动,连施法都不行!」她 再次强调:「你昏迷五天了!」   在这种陌生的森林地带,光着身子四处乱跑简直是自寻死路。更别提他 那些比生命还重要的研究资料都扣在对方手上。瑞斗这下还真是无计可施了。   「你跟詹妮亚越来越像了。」他翻个白眼,突然迸出这句话,接着连自 己都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瑟凡西诺愣了一下。瑞斗捧着钢杯,继续默默吞汤。瑟凡西诺忽然笑了。   「谢谢?」露出一如既往的可爱表情,她说。   不,这绝对不是称赞。瑞斗闷闷地想。从刚才到现在,瑟凡西诺应对他 的方式实在跟詹妮亚太像了,这让他莫名火大。   瑟凡西诺还是笑,却也没再说什麽,背过法师小心地替盗贼抹汗。而瑞 斗则抓紧机会,赶忙往钢杯里加了点魔法冰河水稀释苦味──虽然瑟凡西诺 要他不准施法,但莫名其妙谁管她啊!   「艾波恩还在采药,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没有注意到法师的动作,瑟 凡西诺替盗贼盖好斗篷,聚起柴堆开始生火。「等他看见你这麽有精神,一 定也会很开心的。」   「……所以,我真的昏了五天?」   「嗯……而且瑞斗你,刚开始那几天还不停呻吟,状况一直很糟。是前 天开始才比较好一点的。」敲着燧石,瑟凡西诺迟疑了一下。「……是那个 诅咒的关系吗?」她低声问。   「也许。」法师简短回答。「那她呢?跟我一样,从那天昏到现在?」   像是在考虑该如何修饰回答似地,瑟凡西诺再度沉默不语。有好段时间, 除了清脆的虫铃与鸟鸣外,只有燧石敲击的喀喀声在他们两人间回响。   敲击声停了下来。火苗从柴堆中窜起。瑟凡西诺放下燧石,拍掉手上的 灰尘,理好裙子坐到法师与盗贼中间。   「……小希她,比较严重一点。」盯着微弱的营火,她悄声说:「瑞斗 你治疗一阵子後,状况就稳定下来,只是一直昏睡不醒。可是小希她──她 却不停做恶梦、冒冷汗,伤势也越来越糟,不管怎麽治疗都……」   停顿片刻,她突然转头替盗贼拉紧斗篷。瑞斗看见她背着他,抬手在眼 角用力按了几下。   「……不过,瑞斗你现在醒了!身体也没有任何不舒服,这是好事!」 回过头,她朝法师露出可爱的微笑。「所以小希一定也会没事的!不用担心! 嗯!」   瑞斗的视线落到夜精灵身上,想起刚才在她体内感受到的暗影能量。   「我懂了。」他平淡地说:「那你跟艾波恩的情况呢?」   他指指自己左眼。术士嘴角动了一下。   「……嗯,怎麽说呢?我们两个,至少还能动嘛。」她勉强笑道:「我 们都是外伤而已,用治疗术跟药草就能处理了。嗯……而且啊,我还有治疗 石嘛。虽然这其实不适合疗伤,只能止痛。可是在这种时候,还是很有用的 喔!   啊,而且啊!我们运气还不错哦?因为这边虽然离河岸很近,本来应该 会有很多野兽来喝水的。可是啊,因为这附近有沼精的关系,所以那些比较 凶猛的大型野兽都不敢过来。可是其实只要别靠近沼精的地盘,它们也不会 主动接近,所以我们就在离沼精有点距离的地方,找到这片空地躲起来!呃, 还有什麽……啊对了,因为我有沙托姆嘛!所以在这种时候,就等於多了一 个可以守夜的人哦!然後我现在也记得,要经常把基尔罗格之眼放出去侦查 了,而且这招真的很有用喔!因为有的沼精会隐形,可是尼姆厄斯牠不太会 游泳,沼精树皮又很硬,所以要先……」   「所以艾波恩状况也不是很好。」瑞斗打断她。「你就直说吧。」   术士眨眨眼,很快歪过脑袋,动作还是很可爱。「瑞斗你不用担心啦。」 她露出微笑。「我们都有好好照顾自己的。所以你先把汤喝完,再休息一 下──」   「他左眼失明了吗?」   术士的笑容完全僵住了。抿紧嘴唇,她的脸部肌肉微微跳动,像是正拼 命逼迫自己不要表现出任何动摇。   一度缓和的气氛再度凝重起来,连原该在柴薪上欢欣跃动的火舌都只敢 轻声呼吸,贴紧木柴呼出苦涩呛鼻的白烟。   瑟凡西诺别过脸,拿起树枝默默拨弄营火。瑞斗安静等着她。逐渐扩开 的火光在他们身上照出明显的阴影。瑟凡西诺突然低下头。   「……详细状况,要等拆开绷带才能确定。」   将脸藏在金发下,术士的低语沉重无比,简直不像她的嗓音。   「艾波恩说,这不算什麽大问题,只是需要点时间适应……但我知道, 他是怕我担心。就跟你,还有小希一样……你们都一样。」   折断树枝,她将断枝扔进火中,突然又用力吸了下鼻子。   「所有人都在顾虑我的心情。」她小声地说:「我不要这样了。」   手指轻扣钢杯,瑞斗挑起一边眉毛,没有答话。   艾波恩还没有回来。营火在地面铺出暖意。浓绿阴沉的密林包围着他们。 尖锐的鸟鸣再度响起,宛若笑声般嘲弄地划过天际。   「你们昏迷这几天,我跟艾波恩谈了很多。」掰着被泥灰与药草染得变 色的手指,瑟凡西诺缓慢地说:「我一直在想,之前发生的那件事。」   打从看见瑞斗跟希理丝倒在崖边那刻起,她就一直在厘清自己的想法, 思考当时自己那些行为的原因。   因为她没有办法接受那个没能挥下镰刀的自己,更无法接受这个选择所 带来的後果。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在那瞬间会做不到这件事。作为冒险者,作为一名联 盟成员,包括先前在燃烧平原偷袭暗影蛛丝盗猎者,以及在黑石深渊中面对 索瑞森等,她老早就有了对敌的经验。   她看过屍体,也曾杀死某些不认识的敌人,更知道只要自己夺走对方性 命,那麽受到影响的绝不会只有眼前这个人,还会撼摇更多人的一生。   但同时,即使她知道这些事,但她在面对索瑞森时,却从未有半分迟疑。 而当那名兽人战士举剑往她冲来时,她虽然害怕,却还是一样能坚决地把暗 影箭往敌人身上丢。   她不是没有杀人经验的新手,也不是因畏敌而临阵退缩。但既然如此, 为什麽在那时候,她会对那名血精灵法师怀有罪恶感?为什麽会明知情况危 急,却还是无法对那名牛头人萨满下手?   大部分时候,瑟凡西诺是一个人默默思考这些事的。   瑞斗跟希理丝还在昏迷,而她几乎无法正眼面对艾波恩残破的半脸,以 及明明已经只剩单边,却依旧温和如昔的那只蓝眼。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看见那只眼睛,罪恶感就会逼得她无法思考,让她 不由自主放弃挣扎,只剩下痛哭的力气,接着一如往常得到艾波恩的劝解与 安慰。   而她还记得自己上次这麽做的结果──就躺在她身边,昏迷不醒,毫无 反应;就坐在她面前,用残破的面容跟仅剩的单眼望着她,用一如往昔的温 柔,让她懊悔到几乎无法喘息。   眼泪与撒娇曾让她换到无数温暖。而如今,那些依赖的代价巨大到令她 痛苦不堪。   在反覆思考与後悔的这几天里,大多时候,她还是得与艾波恩共同行动。   失去座骑让她们丢失了大部分物资,药水跟绷带也所剩无几。因此尽管 她与艾波恩都需要休养,但在这种时候,她们还是只能轮流休息,并在彼此 都有足够体力时,相互扶持着外出采药,好医治昏迷不醒的同伴,以及自己 身上的创口。   她们甚至没有时间慢慢熬制新药剂,只能将药草洗净捣烂,直接敷到匆 匆缝合的扭曲伤口上,再用治疗石压下发热与痛楚。   状况实在太艰困了。   而在极少数的,那些她能与圣骑士分头行动的时刻里,某一次,她离开 因疲倦而睡去的艾波恩,跟仍旧昏迷不醒的瑞斗与希理丝,独自一人到河边 取水。那个时候,她坐在河岸上,弓起身子,双手抱膝,在山雀的啁啾与蛙 鸣声中,发呆了很久很久。   她也不明白为什麽,明明自己向来是个怕寂寞的人,也本该快点回去待 在同伴身边守着他们,但在那一刻,她就只想坐在那里,听着潺潺的流水声, 看着黄叶随水涡打转,旋转着无声沉入深深的河底。   初秋的山风穿过林畔,拂在她身上有点寒意。她的长袍已经裂开数道破 口,只要风一吹,就会扬起难看的毛边。但她还没有机会重新缝补,也一点 心情都没有。   敷在身上的药膏正在发热,脉搏的跳动让她有种伤口被拉扯着的错觉。 凉风跟燥热在她身上反覆交替,而她感受着自己体温的变化,看着裂谷间映 落的阳光逐渐微弱,嗅着潮湿的水气跟身上的药膏味,在水声跟风声中,让 感官经验淹没自己的思绪。   而当她偶然低头,视线穿越岸边摇曳的芦竹与芒草,在青绿的河面上看 见自己的倒影时,就在那一刻,她的眼泪安静地掉下来。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绿眼也还是睁得大大的,眉头都没动一下,甚 至出乎意料地能继续让嘴角上扬,对自己的倒影露出可爱的微笑。   但她的眼泪还是安静地掉。划过她带伤的脸颊,经过她弯起的嘴角,汇 聚到她的下巴,带着温度一点一点往下掉,像是黄叶流过河面,被水涡无声 卷进深深的河里。   她知道杀人是多麽可怕的事,知道夺去某人性命会产生多大的影响,甚 至成为某些人终其一生的伤痛。   她知道这些事长久以来总难免存在,了解这一切有其必要。因此她总是 发自内心地为那些逝者感到悲伤,打从心底期望和平到来,并努力用所有自 己所能想到的方式,去达成这个目标,至少要让未来比现在更好。   然而同时,即使她知道这些事,即使她真的发自内心为所有逝去的生命 悲伤,也确实拚尽全力追求和平,期许更美好的未来。但在这麽久这麽久以 来,她却从来没有将那些站在她对面的敌人,与自己真正重叠在一起。   不管是燃烧平原上的盗猎者,还是囚禁了茉艾拉公主的索瑞森,或是偷 袭了夜精灵营地,在她眼前杀害乌尔莎的那些部落,对她而言,那些人即使 近在咫尺,也依旧离她好远好远,宛若沙漠中倒映的海市蜃楼。   她知道那些幻影必然有倒映出它们的真实,知道在某块陌生土地的遥远 国度里,的确有着这片景色,以及那些正过着这种生活的人。但同时,那些 人也与她有着千里之遥,从头到尾都不在这里,只是凑巧浮现在她眼前的幻 影,对她而言并不真实。   因此,不管她掉了多少眼泪,那些在她眼前上演的悲剧,依旧和她隔了 一道鸿沟。而她看着那些悲剧掉泪,像是坐在台下的观众被舞台上的戏剧深 深打动,但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她知道那些终究不是她的生活,跟她一点关 系都没有。   而她之所以能如此理所当然地为之落泪,为之酸楚,让自己的情绪随事 态变化起伏跌宕,为他人境遇或喜或悲,甚至比自己的事情还难过,是因为 无论她再怎麽悲伤,再怎麽痛苦,她都不用为这些情绪背负任何责任,也不 会被那些事情真正伤害。   站在一旁,站在远方,站在台下,她唯一要做的,就只是对着这些幻影 跟悲剧尽情放纵情绪,宣泄自己,接着在一切落幕後,毫无负担,转身就走。   「啊。」   「好难过。」   「好伤心。」   「如果是我的话,该怎麽办才好呢?」   「为什麽一定要发生这些事呢?」   「不能再有这些事了。好痛苦。太悲伤了。」   「为了不要再发生这些事,一定要好好努力才行呢。」   她说着这些话,发自内心地难过悲伤,然後毫无受损地迅速站起来,认 真积极地告诉自己要引以为诫,不能再度重复错误。   接着,留下那片对她而言只是幻影的残破真实,以及那些还跪在原地收 拾残局,捡拾着自己的碎片与伤痛,甚至疼到爬不起来,只能倒在血泊中继 续面对这些真实的人,就此离开。   结果,到头来,她的知道,也就只是「知道」而已,一如她在口耳相传 间,知道了某个遥远国度的故事。   而她之所以能够在遗憾与悲伤的同时,继续毫无迷茫地杀死燃烧平原上 的盗猎者,攻击染血怒吼的索瑞森,将暗影箭往迎面冲来的兽人战士丢,是 因为对她来说,那些人只是与她恒常对立的敌人,是遥远国度的虚无幻影, 是不存在於她生活中的真实,与她毫不相似,没有任何关系。   弓着身子,抱着膝盖,看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瑟凡西诺面无表情, 安安静静地掉泪。   所以,她其实早就明白战争仍在持续,也知道军队的存在目的就是保卫 人民。但却直到看见暴风城士兵因为她的选择而踏上战场的那一刻,才真正 大受打击。   因为在那之前,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碰触到战争。即使她是生在战乱时 代的孤儿,但对她来说,孤儿身分原本就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只有在与 他人对比,明白自己终究没有那个永远都能回去的家时,才会感到深深的孤 寂。   所以,她确实深切感受到了那名血精灵法师的恨意,看见他攻击了艾波 恩,明白一切是不得不然。但当她将手放到对方胸口上,感受到底下心脏激 烈的搏动时,她的双手依旧抖得厉害,喃喃道歉着企求对方的原谅。   因为在她追赶那名法师时,她便深知势单力薄的对方,此刻之所以持续 攻击,也只是想要有个活命的机会。而她的所作所为也不再只是出於自卫, 而是在占据优势之时,继续将敌人逼到死角,一如敌人将整个夜精灵营地赶 尽杀绝,没有留下任何活口。   所以,她的确明白自己应该杀死那个牛头人萨满,知道如果此刻自己不 攻击,待会丧命的可能就是她。但当她看见那名萨满不顾自己伤势,横身挡 到同伴面前时,她还是直觉停了下来。   在暮色照不进的暮色森林里,在阴森诡谲的乌鸦岭墓园中,在抓着长剑 的骷髅战士间,艾波恩扬起重斧,潇洒凛然挡在她身前。   「难得你肯赏脸陪我冒险,我当然也得把你平安送回去。」   微微侧首,他朝她微笑。   「所以你就放心吧。」他说。「瑟凡西诺。」   在秋风中,在鸟鸣间,瑟凡西诺缩起身体,望着水面的倒影,终於明白 当时自己犹豫的理由。   因为,在她看见那名萨满横身挡到同伴身前的那瞬间,她突然在对方身 上看见了同伴的影子。   因为,在她听见那名萨满因失去同伴而痛声怒吼,哭喊声响遍森林的那 刻,她终於察觉到自己与敌人之间的连结,发现彼此有多麽相似。   她要杀死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过去的所有人生。   而此刻,坐在狭窄的树荫间,坐在微弱的营火旁,瑞斗正盯着她。紫眼 平静如昔,就跟往常一样冷静。   望着那对清澈的紫眸,瑟凡西诺的心情非常复杂──那是她怎样都无法 拥有的眼神。   「我其实有考虑过,等大家伤势好转,有办法继续往艾萨拉前进以後, 就不要再坚持跟着你们了。」她说:「因为我现在真的理解了……再这样下 去,我只会拖累你们。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紫色的眼睛轻眨几下,瑟凡西诺看见那里头飞快掠过一丝微光。而她知 道,就在那短暂的瞬间,眼前这个人已经在脑中转过无数想法,有条不紊梳 理过所有资讯,并在全盘考量所有可能性後,将结论化为清晰明确的言语跟 行动。对他来说,这整个过程都太过理所当然,只是单纯的设定目标,拟订 计画并落实,从头到尾没有一点需要迟疑或後悔的地方,甚至没有必要浪费 时间去做这件事。   瑟凡西诺一直很羡慕这样的瑞斗,对他总是不顾一切向前狂奔,轻而易 举跨过所有障碍的高傲身影憧憬不已,甚至到了有点崇拜的地步。   因为那是她永远办不到的事。   「你怎麽会有这种想法?」瑞斗问:「我不觉得你会拖累我或任何人。」   「但是,瑞斗你先前不是也说过,凭我的实力还不能应付接下来的战斗, 要我快点回暴风城吗?」她反问:「而且那天,如果不是因为我犹豫了,你 跟小希也不会追出去,接着被敌人攻击,甚至昏迷了这麽久,不是吗?」   瑞斗唔了一声,揪紧眉心没有回答。瑟凡西诺忍不住苦笑──就跟希理 丝及艾波恩一样,瑞斗此刻也同样在顾虑她的心情。但那就是她最不想看见 的事。   为了照顾她,他们已经做得太多了。   「小希之前,也叫我跟艾波恩离开,不要再回来了。」垂下眼,她轻声 说:「她会这麽说,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那时真的没有顾虑到她的心情, 明知她曾经看到乌尔莎小姐她们的事,却还……」   「她还说过这种话喔?」瑞斗低声嘟嚷:「我懂了,你指的是放走那个 萨满的事对吧?若是这样,那她说的八成也只是气话而已。」钢杯轻叩的金 属声逐渐急促。「而且我那天的确也说得太过分了。你本来就讨厌冲突,又 不熟悉战斗,会一时心软是很正常的。」   「但在这种时候,心软是不行的。对不对?」   她转过头,望向身旁还昏迷不醒的希理丝,抬手轻轻抚过自己朋友苍白 的脸颊。   「……我已经懂了。」她说:「就算我想继续陪着你们,但事实上,我 真的还没有成熟到可以跟你们在一起的程度。」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非常弱小。跟其他三人比起来,实在太过无力。   ──既没有瑞斗的天赋异禀,也不如希理丝敏锐机灵,更不像艾波恩那 般饱经风霜,背後有多年经验的累积。   ──无论是以何种形式,他们都各自走在前方,而她也总是只能苦苦追 赶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们不断前行,逐渐远去──   然而她也一直认为,自己可以改变这件事。   她的确做得还不够好,但总是要努力去做的,不是吗?即使她现在实力 不足,但只要一点一点慢慢努力,总是可以达成目标的,不是吗?就算她力 量非常微弱,但再怎麽样都比没有好,还是能帮上一点忙的,不是吗?   但事实并非如此。   「其实,我先前也觉得:就算我还不够强,还没什麽经验,但只要努力 去做,慢慢增加自己实力,那就可以了。所以我那天才会跟瑞斗你抗议,坚 持要陪你继续走下去……可是,其实不是这样的。」   因为现实非常残酷,残酷到没有时间让她慢慢长大。   或许总有一天,她现在遭遇的所有困难,都能化作宝贵的经验,成为未 来强大的基础。或许总有一天,她将不会再因看见敌人身上的熟悉影子而动 摇,能跨过障碍大胆挥下镰刀。或许总有一天,她真的能赶上瑞斗他们,与 他们并肩齐步,紧紧拉住他们的手再也不放开。   但那不会是现在。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是现在。   实力当然可以靠经验累积而成,障碍或许能靠努力逐渐克服,但无论是 经验或努力,这一切的积累都需要时间。无论怎麽拼命追赶,时间的鸿沟永 远都在。   「你们大家总是很顾虑我,担心我受伤……你们这麽关心我,我真的很 高兴。可是,如果在这趟旅程中,我总是需要你们回头照顾我,处理我因为 不成熟而犯下的错误,那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   一瞬间,瑟凡西诺突然有点心酸。因为她忽然想起了艾波恩先前说过的 话:很多事情都不是短短几天就能改变的。明明实力悬殊,却在紧要关头突 然爆发,扭转局势的这种事,就只是幻想而已。   ──一点都不现实。   「我很後悔。真的……非常非常後悔。」   望着希理丝紧闭的眼睑,瑟凡西诺哀伤地说。   「如果我那时,愿意听瑞斗你的劝告乖乖回去,那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她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而这个错误的选择,已经造成了无法改变的事实。   因此无法改变既定事实的她,只能让这个错误别再延续下去。   秋风掠过他们身旁,把周遭树丛撩得哗然作响,在昏暗到难以辨清方向 的浓密森林中卷起林叶,宛如要用树影掩饰所有错误。   盖在浓重的树影下,在树叶摇曳的沙然声中,瑞斗揉揉太阳穴,将钢杯 推到角落。   「听我说,瑟凡。」他说:「这不是你的问题。」   瑟凡西诺没回答,侧首望着昏迷的希理丝,似乎已经下定决心。瑞斗挑 起眉毛,忽然直接握住她的手。瑟凡西诺反射性回头,直接对上法师沉静的 紫眸。   「我是认真的。」拉着她的手,瑞斗温柔地说:「你被心控了,所以这 不是你的错。」   「欸!」瑟凡西诺猛眨眼。瑞斗跟她实在靠得太近,这让她有点慌乱。 「啊,这个……等一下,欸?啊,瑞斗,我、我好像没说过──」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否则你绝不可能拉着她跳下去。」稍微拉开距 离,法师理所当然地说:「在心灵尖啸里混一个心控拐人,对方也是非常会 玩──总之,我不认为你需要为现况负多少责任。毕竟当时如果被心控的是 其他人,事情走向也不会差多少,就是机率问题而已。说到底,当我们没有 第一时间看穿这招时,我们就已经输了。」   瑟凡西诺呆滞片刻,释怀地笑了。「谢谢你安慰我,瑞斗。但就算这样, 我还是──」   「我没有在安慰你,只是在阐述单纯的事实。」法师移开视线,「然後, 你其实也没必要把自己说到这种程度。」   偏过头,她困惑地瞅着他。而他眼神游移,没有看向她。   营火的红焰在乾柴间窜跳,将柴薪踩出悦耳的劈啪声。热度在窄小的营 地里辐射扩散,伴着摇曳的树影爬到他们身上。   火焰跳动间,她望向法师映着红焰的侧脸,蓦然想起上回对方说出这句 话的情况,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先说好:我不是说你一点问题都没有。而且当看到你们想放走敌人时, 我是真的非常火大。」瑞斗继续说:「但一码归一码,我们被偷袭,并不是 你或艾波恩的错。毕竟那时,对方早就盯上我们了。」   术士面露不解。法师苦恼地搔搔脸。   「我跟希理丝是被埋伏的。」他解释:「从当时状况来看,对方应该已 经掌握我们的行踪好阵子了。虽然我不确定是从何时开始的,但既然敌人早 有预谋,那无论你们有没有放走那个萨满,对方终究是会出手的。从这个角 度来说,你跟艾波恩没听她的话当场走人,还愿意继续跟上来,反而救了我 们一命。   而且事实上,这几天是你跟艾波恩轮流照顾我们的,没错吧?所以如果 没有你,那艾波恩现在大概早就倒下去了,我多半也没办法坐在这边跟你说话。」   他停顿半晌。   「我先前的确是建议你回去没错。」他压低声音:「但我很庆幸,你那 时并没有走。」   瑟凡西诺的脸倏地红了。瑞斗轻咳一声,目光还是没有投向她。瑟凡西 诺低下头,看见对方的手还搭在她的手指上。   忍着脸颊的热度,她抿紧嘴唇,没有抽开手,让自己的手指继续贴着瑞 斗,感受对方掌心的温度。   火焰还在乾柴上翩然起舞。她觉得他的手比营火更炙热。   「所以……」法师小声地说:「你也不是,那麽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啦。」   那只温暖的手忽地紧了一下。顷刻间,瑟凡西诺彷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声,响亮到让她怀疑瑞斗是不是也听见这个声音了。   ──她当然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不管她的心跳再怎麽激烈,不管瑞斗再 怎麽敏锐,他都不可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但是,如果他真的听见了,那他会怎麽做呢?   「那个……瑞斗,我问你喔?其实,当初詹妮亚大姊她,本来就有帮你 申请到艾萨拉的护卫了,对吧?」   鼓足了自己这辈子全部的勇气,瑟凡西诺轻声问:   「既然如此,你为什麽还要拒绝这件事,另外找我帮忙带路呢?」   刹那间,她看见瑞斗明显僵了一下。   「……其实,也没什麽啦。」半晌,他终於慢吞吞地说:「我跟希理丝 原本就合不来。要我跟她一起单独行动,实在太痛苦了。」   「可是,你是先找上我後,才知道小希是护卫的啊?」瑟凡西诺没有放 弃。「瑞斗你身上还有诅咒,要快点到艾萨拉才行。既然这样,让比较专业 的人带路,不管怎样都会比较好吧?」   瑞斗又沉默了一下。瑟凡西诺看着他的侧脸,心脏像是跟着停住了。   原本响若雷鸣的心跳声霎时安静下来,连原本环绕在整座森林中的鸟啼 虫鸣,都随之消失无踪,了无声息。   在一片寂静中,她屏住呼吸,感受着法师手指的温度,静静期待对方的 答案。   瑞斗突然松开她的手。   瑟凡西诺愣了一下,茫然看着对方拉好薄毯,重新倒回地上。   「……你知道,法师进修的时间都很长对吧?」闭着眼睛,瑞斗说:「 精灵就不用讲了。就算是人类,最少也起码五、六年起跳,在塔里一关就十 几年的例子也很多,莫名其妙几十年没出来,就这样一辈子研究到死的也不 是没听过。」   「哦──嗯,是啊。」瑟凡西诺只能点头。   「我是不觉得我会搞到那个程度啦。再怎麽说,那种极端例子实在太扯 了……但总之只要一钻下去,那个时间通常都很长,也不晓得什麽时候才会 出来。」   停顿一下,他将薄毯拉过头顶,像在逃避术士的目光。   「所以啊,我就想,」隔着薄毯,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却明晰无比,彷 佛要融化瑟凡西诺的所有思考能力。「既然我们以後,大概也没什麽机会见 面了,至少现在……」   瑟凡西诺猛然摀住嘴,像是要阻止心脏从嘴里跳出来。   法师在薄毯底下翻身背过她。瑟凡西诺望着他在毯下的隐约身形,忽然 有种冲动想扑上去抱住对方,却又想跳起来直接逃跑。   「……我要再睡一下。」藏在薄毯下,瑞斗说:「在艾波恩检查前,我 想多休息一阵子。」   「啊、好!」瑟凡西诺从地上弹起,声音尖得不自然。「你慢慢睡!我 去找艾波恩过来──啊,不对,你要休息……呃,还是我跟他说你已经醒了, 可是想休息,呃──总、总之没关系。你安心睡!安心睡就好!」   瑞斗模糊地应了一声。瑟凡西诺掩住发烫的脸,踩着满地落叶仓皇离去。   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理论上,她应该立刻去找艾波恩,告诉他瑞 斗已经醒来的事实。但同时,她又只想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被任何人听 见她脑中不断爆开的尖叫声。   混乱间,她踱到河边,看着远方的树影大口呼吸。   明明先前,她还觉得这片森林阴暗冷郁,到处潜藏危机,充满了悲伤的 痛苦回忆,但此时此刻,那些参天古木在她眼中却苍翠缀丽,虫鸣声也轻盈 悠扬,柔和得让她几乎想立刻倒下,被林风轻抚着就此睡去。   蹲在河岸上,瑟凡西诺看着自己的倒影,总算注意到脸上的脏污。她慌 乱地掬起水洗脸,耳边还回旋着瑞斗说的那些话:   「你没必要把自己说成这样。」   「我很庆幸,你那时并没有走。」   「你也不是……那麽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啦……」   「既然我们以後,大概也没什麽机会见面了,至少现在……」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却明晰无比,即使只是记忆,都足以融化她所有思考能力。   「……我也是。」望着自己的倒影,瑟凡西诺喃喃自语:「我也这麽想。」   捂着还有点发红的脸,听着清亮的流水声,她安静地笑了。   脚步声仓促远去。瑞斗从薄毯缝隙间张望。直到确定瑟凡西诺已经离开 後,才松了口气翻身坐起。   双手掩面,他低声呻吟,非常庆幸对方没有继续深究下去──某些程度 上,这可算是到目前为止最紧急的状况了。   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他望向身旁昏迷的希理丝,再次握住她的手。   希理丝体内的暗影能量已经彻底消失,显然是被他刚才那记法术处理掉 了。换言之,施在她身上的诅咒非常轻微,单纯是因为艾波恩没有解咒能力, 才会拖得这麽严重。但若是这样,她是在什麽时候受到诅咒的?又为什麽会 跟他身上的诅咒有相同波长?   松开盗贼,瑞斗又想起那名不死族牧师。那个牧师连棱彩护盾都不能一 发打穿,显然攻击力不高,但他的法术实在太怪异了──那种痛法,绝不是 牧师的暗影法术,或是一般诅咒会有的效果。而到目前为止,在瑞斗所知范 围内,唯一曾使用过类似法术的,就只有一个人。可是按理来说,那个人绝 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也理当不会跟部落有什麽牵扯。但若是如此,为什麽那 个不死族牧师会有这种能力?还是说──   希理丝的表情已经平静许多,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瑞斗苦恼地瞪着她, 突然有点懊恼自己干嘛解咒解得那麽快。   「就该再让你多痛一下。」他喃喃抱怨。眼下线索实在太少了。   怔怔望着她失去血色的嘴唇,瑞斗盯着她苍白的脸色,忍不住轻触她的 脸颊,忽然察觉自己已经再次倾身靠近她。   他停下动作,重新坐直,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拉开与盗贼的距离,瑞斗坐到一旁,随手拿起方才塞到角落的钢杯── 也不知是什麽时候,那杯药草糊早给他冻成了整杯冰块,不只杯身散着淡淡 的寒气,表面甚至还凝了一层薄薄的水珠。   无聊地抛着钢杯,瑞斗猛翻白眼:这玩意不只难喝得要命,加了一堆魔 法冰河水後,那个苦味居然还丝毫不退,只是白白让他要喝的份量变多而已。 实在很干。   「真是麻烦。」轻叩杯身,他淡淡地说。冻结的药汤刹时融化,满满盛 在杯中,蒸出滚烫的热气。   盘起腿,他单手托脸,开始认真思索该如何处理接下来的状况,同时想 也不想,毫不犹豫直接将汤倒进树丛里。 -- 搞了半天,其实这部小说是这样的── 第一部:满等天才机八人瑞斗开挂史。 第二部:平凡人瑟凡西诺在天才瑞斗的阴影下努力前进的成长史。 虽然我原本就打算第二部把叙述重心放到瑟凡西诺上没错,但我也是写到现在才发现这件 事的。 因为年末年初总是非常忙,所以下一集大概是明年了。 结果依旧无法在今年收掉这部。深感遗憾。 -- ※突如其来的片场采访记录: 由於伯瓦尔日理万机,非常忙碌,因此在下戏後,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的记者们便瞬间团团 围住他。片场里镁光灯到处闪个不停,直到伯瓦尔承诺:待会会另外安排摄影时段,以保 证大家都有独家封面照可供使用後,采访才终於顺利开始。 「我一向支持创作自由。」端坐在导演椅上,伯瓦尔优雅微笑。「没错,我知道有些人对 这部片中,对於皇室生活乃至政治活动的描写颇有微词,认为这贬低了人类的形象。但我 认为,这正是我们暴风城鼓励创作自由的证据──毕竟不管怎麽说,让人民拥有更丰富的 艺文生活,长久以来都是皇室不断努力的目标之一。因此我希望大家也能藉此明白:我们 暴风城官方从不认为,也从不认可民间只能有一种声音。能以实际行动体现暴风城的开放 与包容心态,我觉得非常荣幸。」 「所以您不认为,这里头对联盟关系的描写,会对人类跟矮人,或是人类跟夜精灵之间的 盟约关系造成危害吗?」《承轴之眼》月刊的记者尖声问道。 「那当然啦!这只是创作而已,又不是事实。只是为了戏剧张力而虚构的桥段。就像达纳 苏斯那边,也绝对不会在梣谷中设置故事中所提及的,这类刻意隐藏起来,不让联盟盟友 知道的秘密营地,不是吗?」 人群中,几名夜精灵眨眨眼,突然露出无辜又纯真的灿烂微笑。没有注意到她们的笑容, 伯瓦尔挥挥手,表情还是很愉快。 「所以说,这个问题就只是无谓的担忧而已。铁炉堡及达纳苏斯都是我们重要的盟友,我 们怎麽可能背叛他们呢?」他轻松地说:「而且你也知道:在联盟里,无论哪个种族都一 律平等。人类中心主义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存在的。」 「公爵大人!」《暴风城日报》的记者大喊:「您在戏中对安度因王子显然相当照顾。请 问这是纯粹出於剧本安排,还是您真情流露呢?」 「啊,你注意到啦?真不好意思。」伯瓦尔摇头笑道:「虽然名义上,我确实是王子殿下 的暂时监护人没错,不过既然连你都有这种感觉,那看来我还真是有点太僭越自己身分了 。」 「意思是,您的确将安度因王子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了?」《月井观天评论报》的记者紧 接着问道:「可是我们调查到,您有一名叫作泰莉亚的女儿,目前正在库尔提拉斯接受普 劳德摩尔家的庇护。但暴风城的政局明明早已稳定,为什麽您却从没打算将您的女儿接回 来,甚至极力避免让人知道她的存在呢?您的家庭关系──」电灯突然熄灭了。 片刻後,电灯重新亮起。《月景观天评论报》的记者已经不知去向。 「真是急躁啊?连问题都没问完,就冲回去撰稿了。这种刊物怎麽能信任呢?」伯瓦尔微 笑。「还有其他问题吗?」 「是的,公爵大人!」《暴风城日报》的记者再度高喊:「所以说,您那时确实是真情流 露了?这样看来,皇室目前气氛非常融洽,一片和谐,内部没有任何问题。这真是暴风城 人民的福气啊!」 「你说得太夸张了。但我很高兴能听见你这句话。」 「安度因王子看来也对您非常信任,真是太好了!」《达拉然月刊》的记者举手,「不过 我也想请教您,公爵大人:既然您的女儿正在普劳德摩尔家族中接受庇护,您跟王子殿下 又这麽亲近,那我们是不是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看见这两位高贵的皇室成员在您的居 中牵线下,冒出美妙的火花呢?」 「……如果可以,我希望大家能将焦点放在这部电影,而不是我的家庭或皇室的感情生活 上。」伯瓦尔轻咳一声,含糊地说:「不过我还是能明白告诉你:我从没考虑过你说的这 些事。他们虽然年纪相仿没错,但都还是孩子年纪,谈这个还太早了。」 「但能亲上加亲,不是美事一桩吗?」《暴风城日报》的记者大喊着,开始激烈鼓掌。伯 瓦尔摆摆手,《暴风城日报》的记者立刻安静了。 「看来暴风城可能会迎来一场盛大的婚宴呢!」《锻铁炉》周刊的记者推了下眼镜。「不 过若真是如此,那您到时就等於成了暴风城跟库尔提拉斯间的重要桥梁,在两大王国间都 会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连塞拉摩岛的珍娜‧普劳德摩尔女士都要卖您三分情面。您摄政王 的头衔……」电灯又熄灭了。 片刻後,电灯再度亮起。《锻铁炉》周刊的记者也不见了。 「真意外。我还以为刚才那位,想提出什麽有趣的见解呢。没想到也只是过来大放阙词, 不待求证就离开了。这可称不上是专业媒体人啊?」伯瓦尔摇头,「总之,我可以向各位 保证:不管我的女儿要跟王子殿下怎麽发展,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我这个做长辈的没必 要,也绝不会擅自插手。让他们两个年轻人自由恋爱去吧!」 端起放在一旁矮桌上的薄荷茶,他轻啜一口,接着再次熟练地向镜头微笑。 「还有其他问题吗?」 -- ※主角群四人在这场戏中的实际状况: 瑟凡西诺:拍摄河边独角戏时吹风吹太久,导致有点感冒。後来的脸红全都不是演的,是 真的发烧。 瑞斗:光是闻到药草糊味道就脸色阴沉,结果拍摄时NG连连,喝的量反而比原本预计的更 多,下戏後直接冲进厕所吐了整个晚上,连便当都没想到要拿。 艾波恩:由於剧情上受重伤,未来都需要以特殊化妆出场,因此全程待在场外跟化妆师讨 论妆容细节。 希理丝:纯粹上去睡了一整场,下戏吃饭时还顺便干走瑞斗那份便当。 -- https://episode.cc/about/ArtificialkidsN The BugHouse of Paradise. 天堂病栋。EP据点。 文字实验品脑浆翻拌嚼食後的残渣。吞咽。再见。 https://www.plurk.com/Artificialkids 天堂病栋。噗浪对外窗口。创作消息发布区。追踪随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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