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oexcuses (new life, new begi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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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情報] 推荐好書-《學術與政治》韋伯著/錢永祥編譯
時間Sat Jan 22 10:47:20 2005
遠流出版(1991),由中研院社科所副研究員錢永祥編譯的譯本,
是市面上少見負責任而質優的譯本(由譯者對照英文與德文本譯出;讀起幾乎沒有翻譯
文章的拗口)。
書中收錄了韋伯兩篇著名的演講-〈學術作為一種志業〉與〈政治作為一種志業〉。
就內容而言,對於有志於從事學術工作者,很具有啟發性;就哲學意涵而言,
「價值多神論」概念的提出,以及在此基礎之上駁斥以學術否定宗教,或以宗教指導學術
的說法,很值得人玩味。另外也收錄了幾篇介紹韋伯生平與思想的文章。
究竟韋伯這兩篇演講有多吸引人呢?小妹我還是閉嘴~請大家聽聽大師怎麼說吧!
〈在縱欲與虛無之上——回顧韋伯的《學術與政治》〉
收於《縱與虛無之上:現代情境裡的正治倫理》,錢永祥,聯經(台北市,2001)
我生而有幸,興趣與職業能夠合一。讀書便是我的興趣兼職業。多年來讀過的書不能稱多
,不過倒也確實讀到了一些比較難忘的書。
我用「難忘」一詞,避開習見的「好書」這個標籤,是因為「好書」總需要一些客觀的標
準,「難忘」則憑藉主觀的感受已足。其實撇開純粹專業閱讀的情況不談,我們對一本書
的評價,最後多半要訴諸它對自己造成的衝擊與引發的共鳴。一本書為甚麼會使讀者難忘
,恐怕不容易找到一個明確、一貫的理由。舉例而言,我沈迷於英國作家雷卡瑞(John le
Carre)的小說,冊冊數十讀而不倦,雖然我猜想他進不了文學史、氣質又有許多另一個時
代的殘餘。我崇拜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不過我看懂了的部分大概僅及全書章節的十
分之一,其他部分的論證我沒有能力用自己的概念語言重新陳述(這應該是哲學書有沒有
讀懂的基本判準),只能遙遙嚮往其中描寫的朦朧境界。我認為麥金太爾
(Alasdair MacIntyre)的《德性之後》(After Virtue) 乃是本世紀英語世界道德哲學最
吸引人的一本著作,可是其結論少有人能接受,更有許多人懷疑其哲學的可信度。(說來
諷刺,麥金太爾嚴厲批評的主要對象之一,正是下文所要推崇的韋伯的立場。)這些書都
曾經給我留下強烈的印象,雖然我永遠無法(也無意)勉強「證明」它們是具備了某項客
觀價值的好書。
跟上述三個例子比起來,韋伯的〈學術作為一種志業〉和〈政治作為一種志業〉在我心中
的難忘程度要更進一步。我不僅細心研讀過這兩篇演講,並且有幸投入出版中譯本之前的
編譯、注釋等辛苦工作。 這兩篇演講處處有慷慨動人的激情隱藏在紙面文字之下,翻譯
過程因此也夾雜著太多情緒起伏的經驗,許多中文段落從而鐫刻在我的心裡,至今無法忘
卻。
當然,不能忘卻的還包括了韋伯在這兩篇演講裡提出的問題、答案、以及凜冽的挑戰。
韋伯的問題其實每個人都很熟悉:自己生命以及週遭的世界究竟有沒有「意義」?如果你
有宗教信仰、或者在心態上屬於韋伯所謂的「宇宙-倫理觀上的理性主義者」,你會相信
世界是一個有意義的體系,其中的事件安排均有其理由可言,這類理由最後可以回溯到神
的旨意、或者是某種天道、某種彷彿有目的的秩序的運作。個人生命只要在這套秩序裡有
所安頓,就自會取得意義;人的活動只要與那客觀的目的有所關聯,就自有其價值。
近代文明的一個主要特徵,就是摧毀了這一套認為生命的意義有其客觀來源的信念。韋伯
借用德國詩人席勒的字眼,稱近代人「祛除了世界的迷魅」(直譯為「解除了世界的魔咒
」):世界從倫理角度來看是「非理性的」、只是機械性的規律運轉,沒有任何內在本有
的意義或目的可言。人可以設法認識事物的因果規律,以便利用厚生,但是這些規律並不
構成一套客觀的道德秩序,因此也就不可能提供生命的安頓、導出人生的方向與目標。
近代文明的這個轉折,一方面具有強大的解放效果,使人在自然與社會兩個領域均擺脫了
自然天成的道德秩序的指導羈絆;另一方面卻也賦予個人沈重的責任,因為現在個人必須
自行建構價值與目的、為自己的生命找到意義。可是,在除魅後的世界裡,當宗教之類的
傳統救贖力量失去作用之後,個人又有甚麼資源處理這麼沈重的課題呢?
韋伯探討學術與政治這兩種「志業」,正是想要回答這個問題。在近代世界,學術與政治
似乎是最奪目的兩種力量。學術知識發現客觀的真理,透過計算支配萬物;政治行動實現
美好的理想,憑藉權力改造整個社會。科學真理掃除蒙昧迷霧,讓人知道該如何生活;政
治理想取代不義的體制,讓所有人生活在自由、平等、博愛之中。這兩種活動不僅本身具
有重大的價值,可以讓以它們為志業的人取得自己生命的意義;它們似乎還都可望指出理
想的人生應該如何操持,幫助每一個人找到生命的方向與準則。這種情況下,許多人對學
術與政治寄予莫大的希望與信心,甚至把它們看作新的神,要求學者與政治人物扮演昔日
先知發配意義的角色,也就不難理解了。
在兩篇演講中,韋伯對於近代學術與政治的思想預設、制度條件、內在性質、可能作用,
均作了精細的分析。這些分析對讀者有極大的幫助,幫助我們了解學術與政治的性質與定
位。可是在這些冷靜的分析之外,兩篇演講同時還提出了動情的呼籲。傾聽他的呼籲,我
們會警覺到藉學術或政治追求生命意義的尊嚴一面與徒勞一面。
韋伯認為,學術與政治誠然有其重大的價值,但它們也均有嚴重的侷限。學術一方面幫助
人認識事態之間的相互關聯,相對於既定目的提供手段的考量;另一方面則幫助人理解自
己的實踐抉擇如何與終極價值立場保持一貫,也就是讓人對自己行為的終極意義有所自覺
和交代。可是針對生命的根本問題——個人應該選擇、信奉甚麼終極價值立場——學術是
無法提供答案的。客觀宇宙秩序崩解所帶來的「價值多神論」,迫使學術必須守住自己的
神,從而也就不免得罪其他的神。假如學術以理知真理為神,那麼它就必然要背棄善、美
、幸福、靈魂得救等其他神祇、其他價值。學術沒有資格在交戰諸神之間充當裁判,沒有
能力排列證明各種價值的高下。終極價值的抉擇,也就是自己該侍奉哪個神,必須由個人
自行決定。
在〈學術作為一種志業〉裡,韋伯指出「學術不是靈視者與先知發配聖禮和天啟的神恩之
賜,也不是智者與哲學家對世界意義所作沈思的一個構成部分。」因此他尖刻嘲諷「領國
家薪水並享有特殊地位的教授」在課堂裏扮演先知或救世主的角色,認為這類表演徒然使
年輕人無法認清一件基本事實:「今天人的命運,是要活在一個不知有神、也不見先知的긊時代。」學者扮演假先知的罪惡後果,就是掩飾這個重要事實,讓人繼續靠幻覺生活,結
果無法為自己的價值抉擇負起嚴肅的責任。
至於政治,韋伯雖然視它為「尊貴的藝術」,掌握著「歷史的舵輪」,但是他強調,企圖
藉政治實現理想價值這個想法,在除魅後的世界裡同樣面對著嚴苛的挑戰。既然沒有一套
客觀的道德秩序來保證意圖與後果之間的一致(韋伯稱那種相信善因得善果、惡因有惡報
的人「在政治上是個幼童」),追求理想的動機與最後獲得的結果便往往相去甚遠。在這
兩極之間,有些人只注重意圖、動機、用心的良善高貴與否,只著重理想是否符合某種道
德標準;這類人的態度,韋伯稱為「心志倫理」。(這個詞也有譯作「信念倫理」或「意
圖倫理」者;不過最近中研院李明輝先生提出「存心倫理學」新譯,似乎更為高明。)另
一類人則相信行動的後果更重要,行動者應該承擔的責任,不在於目標或者用心是否正確
高貴,而是後果是否有價值、與原初目的又相去多遠;這種態度,韋伯稱為「責任倫理」。
從心志倫理的角度來看,政治的要務是追求某種理想的實現。但是韋伯指出,我們不要忘
了政治所使用的特定手段是武力,而「武力之中盤踞著魔鬼的力量」。武力有其本身邏輯
所決定的特定後果,不僅會使得理想的意圖與行動的後果之間的悖反更為嚴重,甚至會迫
使原先的理想迅速淪為空洞的政治「咒語」,掩飾權力的諸般醜態。有懍於這個事實,政
治人物必須放棄心志倫理的童騃信心,採取責任倫理的踏實準則。這時候,我們會發現政
治行動所能提供的意義或許極為有限,可是卻更能表現一種韋伯所謂的「英雄倫理」:不
賴幻覺、無懼於希望的破滅,面對真相下的世界追求有限的現世理想。這也是韋伯心目中
的政治人物典範。
在我的體會之中,韋伯的這些呼籲似乎可以用「縱欲」與「虛無」的對立兩極來襯托表達
。如果對於意義的渴求是一種欲望,縱欲指的便是對於意義的存在有太多幻覺、對於人類
的作為創造意義的能力有太大的信心。相對於此,當縱欲的亢奮高潮帶來的只是虛脫挫敗
,幻覺與信心會在瞬間崩解,淪為對於一切價值的麻木虛無心態。在除魅後的近代世界裡
,意義的問題逐漸浮現,解決的唯一資源又只剩下作為主體的人自身,縱欲與虛無之間的
輪替交迭自然愈演愈烈,表現了人類每一次建構意義時從張狂得意到失敗喪志的循環。
但是縱欲與虛無還有深一層的共同根源,那就是它們都企圖逃避現代性的要求。韋伯再三
強調,近代世界中的意義問題,受制於特定的思想與現實條件。這些條件,幾乎可以用
「冷酷」一詞來形容。他在一些洋溢著悲情的段落裡指出,對近代人而言,最艱難的事就是「面對時代宿命的肅殺面容」而猶賈勇自持。如果時代宿命代表著荒涼世界中一切希望的破滅,賈勇自持所要求的就是以堅韌的心腸面對這個局面而說:「即使如此,沒關係」(dennoch)。與這種態度相反,縱欲者靠奢侈的希望而生,不敢正視希望破滅的事實;虛無者則放棄一切希望,不敢在廢墟中再有所堅持。兩먊所表現的傾向其實是一樣的:軟弱而無能承擔時代所提供的機會與責任。
回想起來,翻譯韋伯這兩篇演講已經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段經驗在勞累中夾雜著興奮
,興奮於自己有幸翻譯到這麼深刻動情的作品。韋伯提出的問題、分析與呼籲在在切入近
代文化的內裡,在西方世界固然已不易見到堪與倫比的文化反思,中文世界的淺薄童騃,
自然更不可能感觸到他那種屬於悲劇的眼光和情懷。當時,只要想到台灣的年輕人可以就
此讀到如此深刻的文化反省與倫理思考,不必如我少時一般坐井觀天,以為胡適或者羅素
便是所謂的「思想家」,迻譯過程中的無數困難挫折,便有了設法去克服解決的動力。
十年之後重看當年譯本,雖然發現了很多缺點,不過比起幾個英譯本以及稍後出現的大陸
中譯本 ,我們這個譯本似乎仍然比較翔實完整。而只要開始閱讀,我仍然不禁又被韋伯
的凌厲分析與激情呼籲吸引而難以釋卷。一九一九年初,韋伯在慕尼黑對以左派激進學生
為多數的聽眾演講〈政治作為一種志業〉,結尾的段落是這樣開始的:
屆此,在座的各位貴賓們,讓我們約定,十年之後再來討論這個問題。很遺憾,我不能不
擔心,到了那個時候……反動的時期已經開始,你們之中許多人以及我都在盼望、期待的
東西,竟幾乎無所實現……。到了那一天,我個人是不會喪志崩潰的;但不容諱言,意識
到這種可能性,也是心中一大負擔。到了那一天,我非常希望再見到你們,看看諸君……
有甚麼內在方面的變化。
韋伯在次年去世,十年之後德國捲起了希特勒的風暴。我當然無法預言十年之後的台灣會
是甚麼面貌;大家今天的興奮期待,是否會由於外力、內因而仍然歸於徒勞破滅;熱情的
心志,是否會陷入韋伯列舉的「恨怨、庸俗、麻木、抑或遁世」等等結局。但我希望十年
之後還有機會重溫這兩篇演講,也希望有機會知悉新一代的人曾經自其中獲得學術或政治
方面的啟發。我更希望自己在學術與政治兩方面能夠發展出比較深沈成熟的反省。畢竟,
正如麥金太爾之評所顯示的,韋伯的觀點含有嚴重的問題,後人不能不努力突破它的限制
。而當然,若是力有未逮,自己無能開發出新的論述境界,那麼只要再找到一本令我同樣
感動難忘的書,藉翻譯讓我分享其中的悲情(pathos)起伏,於願亦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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