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opandy (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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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轉錄]憑什麼相信哲學家(1)
時間Fri Jan 16 23:02:53 2004
憑什麼相信哲學家
--致萌萌和張志揚老師
林國榮
[來源]http://www.gongfa.com/linguorongwenji.htm
[作者簡介]
林國榮,北京大學政治學碩士,曾擔任《戰略與管理》刊物編輯和
供職于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治政治哲學史與政治史,尤長於羅馬
政治史研究。
[正文]
朝聖山之思
施特勞斯說政治哲學是第一哲學,拆開來說,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
哲學是最高貴的,而政治是最緊迫的。這可能是施特勞斯就柏拉圖
對話所下的最通常的斷言了。不知道是因為個體心性,還是因為粗
心和幼淺,初次接觸《理想國》,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完整地找到施
特勞斯的這種感覺。有時候我也猜測,之所以發生這樣的差錯,會
不會是因為我們所接受的僅僅是施特勞斯刊行於世的那部分教誨
呢?首先我就弄不懂,施特勞斯所說的"高貴"究竟是什?意思。
對"高貴"的理解雖然不一定要屈從民主的激情,但一定要遵從這
種激情。"高貴者"誠然要堅持自己的信念,但這種信念卻不一定
非要違背普遍流行的看法或者大眾的永久利益不可,這樣做僅僅在
很次要的程度上是為了避免招惹大眾的敵意。根本的原因在於:除
了"常識"標準之外,我們真的有能力替自己辯護說:肯定存在自
然的或者先在的標準,並且這些標準是人之為人所能把握的嗎?
就這個問題,斯特勞斯給出了一個令人吃驚的說法:"從柏拉圖到
黑格爾,所有的政治哲學大師,當然還有所有自然法的擁護者們,
假定根本的政治問題都允許有最終的解決方案。"或者進一步說,
沒有解決辦法的政治哲學是沒有實踐價值的;它不能告訴我們該如
何行動。這樣的政治哲學將意味著盲目的選擇,武斷的意志。自前
五世紀的雅典以來,政治哲學已成?關注知識與行動之關係的科
學。在其長期以來的傳統中,它用來塑造自身的最大特點也許就是
斷言人類理性有能力就自身應該如何生活下一個判斷,並且對這一
點充滿信心。
人們應該怎樣生活?人類最理想的政治秩序是怎樣的?政治科學是
否必須將自己局限與積累關於實現政策的可能方法的知識,而不管
政策的結果如何,也不嘗試去建立評價這些結果的標準呢?韋伯
說,作為關於我們存在的感性知識,並不揭示人類的終極答案。宇
宙對我們的道德困境是不置可否的。但是這樣的看法並不一定導致
把我們的生活交給啟示來統治。政治必須常常作出決斷。政治候選
人能否接受經濟捐贈?殺人兇手是否應處以死刑?政治語言是關乎
好與壞,正義和非正義的語言。如果不知道應如何取向,我們又如
何回答這些問題呢?
據說,是哲學發現了"自然"(如果確有"自然"存在的話)。因
此哲學有可能潛在地提供了自然法不僅僅必要而且是充分的條件,
去回答人類應該如何生活的問題;最終,哲學家擁有智慧也完全是
可能的。這個解決之道被政治哲學的發明者們所洞察,斯特勞斯稱
之?\"蘇格拉底的解答\"。這個蘇格拉底的解答是什麼呢?它包含了
這樣的內容:"意識到我們對最重要的問題的無知時,我們意識到
了最重要的問題本身,或者說,探求關於最重要事件的知識或探求
智慧是必要的。"可惜的是,在這句話裏我們並沒有接受任何切實
的資訊,因?哲學本身就是"無知"的。我們盡可以說:哲學作為
"愛智"行?,其終極表達方式就是問問題,選擇擔當此種行?的
哲學家則以"我一無所知"?由、受"求真意志"驅迫,拒絕歸屬
任何來自"道德城居民"的"意見書"或者大?的善惡評判,問問
題乃是一種"超善惡"的行?。但關鍵在於,既然是"無知",我
們就沒有理由斷言哲學家和哲學活動是"超善惡"的。不管是我們
這些自詡?"潛在哲學家"的人,還是哲學家自己,從根本上就否
認了自己擁有智慧的可能。"學生在他那裏什?也學不到!"最終
的問題看來不和時宜,但我無法抗拒來自"常識"的"好奇",還
是要問:自斷根基的哲學家究竟憑藉什??自己應許了智慧?那個
出離了一個洞穴的動物,它怎?可能確定自己來到了陽光下,而不
是走進了另一個洞穴呢?在《理想國》中,就人薄弱的眼睛來說,
是無法承受陽光的。在《創世記》中,上帝第一天就創造了光,而
在第四天才創造太陽,這難道不意味深長嗎?自詡"超善惡"的哲
學家也可能恰恰處在"前善惡"的狀態中,只不過是"豬的城邦"
中的一個居民罷了。
人類事務所恒久面臨的最大挑戰在於:如果人們不能自己確定最大
問題或者永恒問題的答案,而哲學家又注定了不能提供毫不含糊的
答案,那人們該怎?辦呢?哲學家該怎?面對這樣的問題呢?如果
哲學家堅持認?自己是不歸屬城邦的,並且通過這種方式避開這個
最大的問題,轉而投身於把所謂的"潛在哲學家"引向真正的哲學
家的事業上,那我就實在看不出哲學家和作?智者的色拉敘馬霍斯
之間有什?有意義的區別了。假設說:我不具備"潛在哲學家"的
資質,而且如果我也壓根兒就不打算努力成?"未來的哲學家",
那?即使我們找出各種證據,證明哲學家和他的學生與智者和他的
學生這兩個組合之間存在某些差別,我終究也分辨不出這樣的差別
於我這樣的俗(vulgar)人究竟意義何在。
就象托克維爾所說,若要解決民主的問題,辦法必須在民主的範圍
內尋找,解決之道必須和民主的原則一致。政治、或者說現代政治
並不象盧梭身後五彩斑斕的追隨者們認定的那樣,是"對敏感而脆
弱的心靈的折磨和陰謀"。盧梭失敗的根源恰恰就在於他這樣的信
念或者想象:一個最好的人在公民社會中不可能得到完全的滿足。
很明顯,盧梭把所謂的"最好的人"等同於那些擁有"敏感而脆弱
的心靈"的人,對於這個等同,盧梭沒有給出事實上的說明或者論
證。盧梭在這個環節上的模糊使我們有足夠的理由把那些"最好的
人"的典範設想成《理想國》中的"女人"。在這一點上,我們得
到的教誨是:立法者尤其不能模仿"女人",原因在於,立法者所
從事的政治藝術是一門"主人藝術","女人"無論如何是要被排
斥于"主人"行列之外的。這導致了盧梭最失敗的偏見之一,即,
認?所有可能的現世統治形式處處都是低級的,讓"最好的人"得
到完善的立法只能等待適當的時候進行,並且只能在未被墮落習慣
污染的原始民族中進行。我們不得不感到反諷的是,盧梭的立法
"行動"事實上只能在"言詞"中進行。這是盧梭永遠無法克服的
困境。與此類似的困境就是:任何一個統治形式,只要它以平等作
?政治權力的基礎,那?私有財?就注定了是成問題的。在現世城
邦(the city in deed)中,盧梭選擇了失敗者和顛覆者的身份,
就象他成功地選擇了懶散悠閒、了無牽扯的"孤獨漫步者"形象一
樣。盧梭向我們承諾了無法實現的一切,然後以"孤獨漫步"的殉
道者形象悄悄走開了。?什?不把自己釘死在十字架上呢?這樣不
是更乾脆嗎?盧梭的《懺悔錄》和奧古斯丁的《懺悔錄》,相互之
間的親和恐怕不僅僅體現在標題上。教父也好,哲學家也好,僅此
而已。在此,我們有義務打開另一幅視野,回到穆勒或者托克維爾
所提請關注的原則:任何把民主同異于民主原則和慣例的東西相調
和的企圖,所帶來的結果不是失敗就是災難。民主的平庸需要一些
"高貴"的東西加以調和,"階級立法"的危險需要予以緩衝。但
我們的任務肯定不是重建什?貴族社會或貴族式的團體。"高貴"
的東西必須從民主的條件中生長出來,否則所謂的"高貴"將無往
而不淪?奴隸般的低賤。見慣了那?多的人在談論施特勞斯、談論
著施特勞斯的柏拉圖,以至於"我雖然從來不曾看到那樣一個人,
不過幾乎想象自己曾看見過他,我是久聞他的大名的。"我們已經
那樣習慣于引證施特勞斯等人之名,就象詩人們習慣引證戰神、愛
神之名那樣。我們自以?是在承受"求真意志"的悲劇性驅迫,而
事實上我們可能只是在構築一個詩性的人類事務秩序(poetical
system of things),這個體系進入心靈之中,控制我們的意志,
左右我們的判斷。就求"真"行?來說,這倒不如喜劇性來得爽
快,喜劇在一看之下,人們就可以認出它們是虛構的、純粹想象的
?物。在這方面,霍布斯的教誨可能是有所幫助的,他倡導說:人
們只可以相信那些親眼所見或者親手製造出來的東西。
斯賓諾莎把現代的神學-政治論式推到了一個頂峰,在他眼裏,先知
的言說大體上只作用於兩種人,一種是兒童,另一種就是傻瓜,相
應地,奇?或者?示所要訴求的僅僅是人的想象力。斯賓諾莎的意
思很清楚,立法者必須懂得通過人們的想象力來成就政治的"主奴
藝術"。理性於這門藝術的作用是可憐的、輔助性的。通過激情來
成就政治,這恰恰也是霍布斯、洛克、斯密的立國、富國之道。也
正是從這裏可以找到一條途徑,使我們理解了?什?馬基雅維利勸
戒他心目中的君王學會"欺騙"人民,理解了伯克的格言:"理論
當祛除偏見、迷信和錯誤,而政治家則要運用它們。"用休謨更樸
素一些的表達就是:"習慣是人生的偉大指南。"與施特勞斯的柏
拉圖不同,"高貴的謊言"不是哲學家的事情,而是立法者或者政
治家的事情。也就是說,真正的"高貴者"不是哲學家,而是政治
家。這恰恰印證了我初讀《理想國》的感覺:政治同時是最高貴的
和最緊迫的,政治家是有操守、有擔當的立法者,而哲學家是最猥
瑣的,他得不到人們的"認可"倒不是因?他始終"在高處",而
僅僅是因?他得不到人們的"認可";他自詡不在乎"榮譽",是
因?他被迫設定了一個沒有來由的前提,即,榮譽只是偉大的世俗
罪惡。這背後到底隱藏了多少基督教式的、卑微、肮髒、怨恨的靈
魂,我想沒有誰比尼采揭露得更直白、更不容情了。在馬克思期許
的"自由王國"和柏拉圖筆下的"豬的城邦"之間,究竟有什?值
得我們一提的區分呢?
問題還有另外的一面。《理想國》是一本以最好的城邦?主題的
書,其最大的特點就在於有著一群完美的對話者,沒有這些人,言
詞中的最好城邦是不可能建立起來的。這群對話者事先立下契約,
組成一個密封的小團體,就城邦的本性進行一場"共和式"的查
看,並通過探討城邦的本性來透視最好的政治制度。要建立起一個
現世中的最好的城邦必需幾乎是不可能的條件的湊巧,與此類似,
要建立一個言詞中的最好的城邦也必需幾乎是不可能的完美的對話
者。在《理想國》中,這些對話者的完美主要體現在他們是可以被
勸說的(persuadable),也就是說,他們可以嘗試去適應那些與
他們以往的習性相反的東西。換句話說就是,現世的城邦是不能被
勸說的。這可能引出不同的兩種結果,一個是:城邦作?政治的整
全體是不需要被勸說的,政治需要的是決斷,哲學可以商量著來,
律法可不能這樣,這可能是導致塞佛盧斯早早退出對話的真實原
因,塞佛盧斯是超越探討的。另一種可能的結果則如托克維爾所
言:"在達到政治世界的極限時,人類精神就停止不前了,它誠惶
誠恐地放棄了探索的需要,它甚至避免撩開聖殿的帷幕,它虔敬地
跪倒在它不假思索就接受的真理面前。"自由,如穆勒所見,需要
努力和警醒,它難以得到,卻容易喪失;自由的缺點?一切人所顯
見,而它的優點卻很難被發覺。而平等的好處和快樂無須努力便能
直接領受,甚至最平庸的人也不例外,只要簡單地活著就可以了。
人的天性傾向於盲信,他們要求自由的平等,如果達不到,他們就
會要求奴隸的平等。習慣是偉大的指南,但這並不意味著習慣可以
一勞永逸地解決一切。民主若要保持自己,就必須?自己提供一個
可以超越自己的、可供不斷探究的殿堂。
一直以來,我們有一種相信他人的報道或者相信道聽途說的顯著傾
向,不管這些說道是有關幽靈、巫術、神怪的,還是有關傳說中的
哲學家的。就象最易恐懼的懦夫一聽到別人講到危險,就會馬上加
以同意,或者一個心情悲哀和憂鬱的人,每逢聽到悲劇就輕信不移
那樣。當任何能激發激情和想象力的東西通過各種渠道呈現出來時
候,我們體內馬上就蕩漾起了與之相應的情感,而在天然有著類似
激情的那些人身上則尤其如此。甚至,當我們看到別人的某種情感
反應時,自己也不免生髮起了類似的激情,對此現象,斯密稱之?
"同情心"。我們長久以來當作"真實"而加以接受的東西,其真
實性我們往往是從道德和激情的角度來加以認肯的,它的作用很可
能只在於使觀念容易被人接受,最終使我們對之的信念更活潑、更
強烈一些罷了。"謊言"不獨?哲學家所有。詩人們恰恰也是以撒
謊?業的。他們總是力求給予他們的虛構以一種真實的模樣。即使
當他們的觀念完全只是訴求人們的意志和激情時,他們也仍然需要
"真實"這樣一個條件。無法避免的是,這樣的"真實"僅僅是?
了使人們更容易接受。這就象休謨所說:"天主教徒在基督教世界
確實是最熱忱的一個教派,可是你會發現那個教派中比較明理的
人,很少有不責怪火藥陰謀和聖巴多羅麥節的屠殺是殘忍和野蠻
的……要?這種前後矛盾進行辯解,我們所能說的話只是:他們實
在不相信他們所肯定的來世狀態。"我據此想說明的是,當我們自
己以?可以並且正在進行"超善惡"的愛智活動時,我們在事實上
無法提供任何實在的證明,也許我們注定了還是詩人;我們自以?
是在求取真實的東西,而那"真實"只不過是另類的"詩性秩序"
罷了。上帝之名--"我是我所是",可謂"超善惡"的最高表
達,可是批評大師第歐根尼?拉爾修就此評論道:這話達到了詩性的
極致!從我們在這個世界存在的那天起,我們就一天天地對事物有
了自己的意見,並且習慣了這樣的意見,它們根深蒂固,即使運用
全部的理性力量也無法將之拔除。習慣和信念之間只有程度上的微
弱差別。只要有絲毫的東西對我們的內心潛藏已久的信念構成了支
持,就立刻會喚起劇烈的情感,我們今天"習慣"性地談論著施特
勞斯,就象詩人們習慣談論各神之名、談論荷西俄德、荷馬那樣。
施特勞斯說,哲學活動是無根的,說到底是一個信念(belief)的
問題,也就是說有那?一些人,他們可能選擇了去過哲學家的生
活。可是信念在休謨看來,"只是對於任何觀念的一種比較活潑而
強烈的想象或者印象。"關於哲學家能夠超越城邦的問題,就我目
前所能見到的實在證明而言,僅僅是因?還有其他不同形態城邦的
存在,不同城邦的不同生活方式激發了哲學的好奇,促使哲學家在
各個城邦的長短之間進行比較和勘察。但我們並不能因此得出結論
說,哲學家超越了城邦,並發現了"自然"。卡西爾也許說得更恰
當一些,他認?,與其說哲學家"發現"了"自然",到不如說他
"製造"了"自然"。這種製造決非類似上帝從虛無的創世行動,
製造不是創造,它少不了質料,更少不了對eidos的模仿。這種意
義上的製造恰恰也是詩人們的專長和業務。"自然"和"約定"是
對立的,可恰恰是這種對立本身,它是人造的。政治哲學之?第一
哲學,決不僅僅因?它是對哲學的所謂政治辯護。在根本的意義
上,沒有解決辦法的政治哲學是沒有實踐價值的;它不能告訴我們
該如何行動。這樣的政治哲學將意味著盲目的選擇、武斷的意志。
暫且承認哲學家存在的可能性。但他們之存在並不是根據他們能夠
超越城邦這樣的一個特長,而是因?他們提供了民主所不能缺少的
一個超越民主的殿堂,除此以外,我再找不到更多的理由。哲學家
可以是很少的一些人,但他們最高的可能就是穆勒心目中的"少數
人",是所謂的精神貴族。他們更像是托克維爾所描繪的法學家形
象。"他們內心潛藏著貴族的部分興趣和愛好,在工作中養成了按
步就班的習慣,生就反對民主的輕率激情。"這使他們有別於"多
數人"。並且在越來越多的政治問題都在轉變成法律問題的現代社
會,他們在必要時候就構成了對"多數人"的盲目立法衝動的制約
和張力。他們通常以法律解釋者的面目出現,可在他們這樣做的時
候,他們在事實上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立法者。所謂法律的解釋
者就其真正意義而言是不存在的,真正的解釋者首先就意味著真正
的立法者。不過在另一方面,他們並不構成一個特立的階級,作?
有操守、有擔當的立法者,他們從根上就注定了和人民的聯繫和一
致。
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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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140.112.25.194
※ 編輯: popandy 來自: 140.112.25.194 (01/16 23:16)
※ 編輯: popandy 來自: 140.112.25.194 (01/16 2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