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述刪。想不到這篇文章打了這麼久，沒興趣看完的人，就直接看上色的部分吧XD 這問題是千古奇案，宋人葉適在《習學記言》對此已感大惑不解： 嘉平之役，極是異事。曹氏造基立業，雖無兩漢根本之固，然自操至此已五 六十年，民志久定；司馬懿再世受遺，信非忠貞，何遽盗奪！而況虛位無權 ，勢同單庶，一旦因人主在外，閉門截橋，劫取事柄，與反何殊？此至愚者 所不敢為，懿號有智，而批猖妄作，自取族滅，然竟以勝，一異也。 他已質疑，曹家立業數十年，根本已固，不可能被人輕易動搖。司馬懿此時遭到架空 ，又稱病不朝，已退出中樞，力量如此薄弱，何以成功？就連最蠢的人都不會作這種 有勇無謀的「造反」，足智多謀的司馬懿為何敢冒險？他的力量薄弱，又怎麼反而成 功？若要釐清這點，我想就要先比較一下曹馬兩派的實力。我認為政變爆發後曹爽仍 有兩大優勢：掌控大量外軍與皇帝。司馬懿只有一個優勢，就是掌握絕大多數的中軍 。太后的法統地位實際上不如皇帝，因此比起曹爽，控制太后只是比啥都沒有更好， 並不等於他具備與曹爽一樣的法統地位。以下就先比較兩派的兵力，接著說明太后的 法統地位，最後試著分析政變成功的關鍵。 一 高平陵政變前夕曹爽與司馬懿掌握的中外軍兵力比較 魏晉時期的軍隊分為中軍、外軍與州郡兵。其中最重要的是首都中軍與各地都督 的外軍，這已經不必多廢話了。為了方便讀者閱讀，以下先將政變前的中軍編制與政 變時的各地都督與對應刺史列表以作參考。另外，先前已有版友略作說明，此處僅只 補正編制上的幾處失誤。 原本中軍編制大概如下： 都督中外諸軍事───中領軍───武衛將軍 ∣－屯騎校尉 ∣ ∣－－中堅將軍 ∣－步兵校尉 ∣ ∣－－中壘將軍 ∣－射聲校尉 ∣ ∣－－五校────∣－越騎校尉 ∣ ∣－常水校尉 ──中護軍 政變前夕變成這樣： 都督中外───中領軍───武衛將軍 （曹爽、司馬懿） ∣ （曹羲）∣ （曹訓） ∣ ∣－－五校（以下省略） ∣──中護軍 （司馬師） 據黃慧賢〈曹魏中軍溯源〉而作 現在已經無法得知各營的兵力數字，僅知曹爽大將軍與司馬懿的太傅本營各有三千人。 《晉書》說中護軍負責武官典選，但隸屬於中領軍。《魏略》說中護軍「總統諸將」， 我懷疑是曹爽死後，司馬師繼續擔任中護軍才有的事。中領軍下的中堅與中壘將軍已被 曹爽併入其弟曹訓的武衛營，黃慧賢認為此時武衛將軍營是京師兵力的關鍵。司馬氏除 了太傅與中護軍本營的兵馬外，能依靠還有司馬師陰養的三千死士。但即使如此，這樣 的兵力要成功還是遠遠不夠的。中護軍兵力似乎僅有本營，中領軍則統有數營，其他有 將軍號的營也被大量併入曹爽兄弟本營，司馬懿父子掌握的中軍，恐怕遠遠不到中軍的 一半。 有些人因曹爽兄弟不擅打仗以及最後失敗認為他們無法駕馭中軍，簡單說他們是空 降型的總司令。我們不妨考察一下曹爽兄弟的中軍資歷。曹魏首任武衛將軍許褚死在明 帝太和（227-232）年間，接著由曹爽接任。曹爽在明帝駕崩（239）後升任大將軍、都 督中外，武衛將軍由其弟曹訓擔任，直到249年政變爆發。先假設許褚死在太和平均值的 230年。那麼曹爽個人在中軍任職的時間大約是230-249，將近廿年。曹羲擔任中領軍為 242-249、曹訓任武衛將軍為239-249。以下看看司馬家的經歷。226年曹丕病危時將司馬 懿自許昌召還加以托孤，隔年六月司馬懿出鎮荊豫，這次他在中軍約一年半。230年司馬 懿獲得大將軍、大都督之職，但此時他遠在雍州，大都督（都督中外）顯得有名無實， 真正發揮功用在明帝派人帶中軍前往支援他抗蜀時，可以用大都督的官位命令秦朗等人， 可是打完仗中軍就回洛陽了。下次司馬懿直接在洛陽控制中軍，仍是在239年明帝托孤後。 司馬師擔任中護軍在243年接替夏侯玄。藉此比較可知，司馬懿雖位高望重，但個人中軍 年資似略少於曹爽。司馬師的年資更低於曹羲，甚至是位階低於他的曹訓。司馬氏在政變 當天成功掌握中軍，靠的是籠絡關鍵人物蔣濟。 中軍的比較上曹爽略勝一籌，我們再看看外軍吧！呂思勉在《秦漢史》中認為曹爽 不肯採納桓範建議，就是擔心來勤王的都督會成為第二個董卓、曹操： （曹）爽等頗務文治，疆場之吏，未必有何腹心，臨危徵召，大兵聚會，強者 為雄，豈能進退由己？何進之召董卓，董承之召魏武，前車可鑑矣，此爽所以 不用桓範之謀歟？ 我想，畫一張表遠比用嘴巴講省事，以下是249年1月曹魏五位都督及當地刺史： 揚州都督 王淩 （曹） 揚州刺史 諸葛誕（馬） 荊豫都督 王昶 （馬） 荊州刺史 李勝 （曹，未及赴任） 豫州都督 毌丘儉（曹） 豫州刺史 毌丘儉（曹） 雍涼都督 夏侯玄（曹） 雍州刺史 郭淮 （可議論） 河北都督（幽州） 程喜 （？） 幽州刺史 杜恕 （？） 在此有必要先說明黨派之分。王淩、王昶、毌丘儉、夏侯玄、李勝無庸置疑。剩下幾 人中或許有人有點異議。請相信你的眼睛，我認為諸葛誕是司馬家的人，請參考小弟 先前在版上的拙文，或等待幾個月後的期刊XD 郭淮總是被當作司馬家的黨羽，我以 前也是這麼想的，還認為郭淮救老婆（王淩妹）是被兒子逼迫下不得已的行為。最近 看了范兆飛〈魏晉之際的黨派分野和士族升降〉（《復旦學報》2009年5期），想法有 所改變。范兆飛認為魏晉之際世族有三種行為與下場：親曹反馬使家族沒落、先親曹， 再觀望，最後叛曹、叛曹親馬使家族上升。范氏認為郭家在郭淮時並不支持政變，司 馬氏對郭淮也不夠放心，以陳泰加以牽制。郭淮死後其弟將女兒嫁給賈充，郭家的立 場才轉為支持禪代。因此我們不能對郭淮的立場亂下定論，他固然是司馬懿的舊部， 但同時也是夏侯淵、曹真、夏侯玄的舊部，他討厭夏侯霸，並不等於他希望曹魏滅亡。 程喜與杜恕則是資料不足無法判定黨派。杜恕雖不斷上疏規勸曹爽的錯，但司馬懿也 很討厭杜恕，隨便把他歸類也是很危險的。 比較之下，五位都督中扣掉立場不明的程喜，有三人是站在反對魏晉革命的立場 的，僅有王昶受過司馬懿薦舉之恩。我不知道當時各地外軍、州郡兵各有多少兵馬。 但揚州備吳，雍州備蜀，兵力不可能少於荊州。更別說王昶的荊豫都督已被切割，毌 丘儉在248年出任豫州都督，同年年底李勝被任命為荊州刺史，肯定是曹爽對付司馬氏 黨羽王昶的佈局，盧建榮甚至認為李勝有機會取代王昶的都督職位。政變當天要是曹 爽帶著皇帝退往許昌跟老賊幹上一架，一定會很精彩。可惜這齣戲還是沒有上演，個 人認為曹爽在許、仲達在洛另立一帝，分裂成兩個魏國的話，是吳蜀最有機會克復中 原的。既然雙方的外軍對比至少是三比一的優勢，曹爽又握有皇帝，為何他要放棄抵 抗，在考慮一整晚後大喊一聲「我不失作富家翁」，便回城投降？他真的只是一個呆 子嗎？他為何相信司馬懿指洛水為誓的鬼話？固然司馬懿很聰明，利用蔣濟、陳泰、 許允、尹大目這些忠於曹魏的人傳話，以取信於曹爽。但桓範、魯芝、楊綜不斷提醒 他回去只有死，他怎麼那麼笨呢？這邊是我認為此事為千古奇案的原因。曹爽明明有 較多的優勢，卻不肯放手一搏。曹爽應該不是個呆子。呂思勉認為「（曹）爽等與司 馬懿相持十年，不幸而敗，其非恆人可知」，他更認為桓範的建議，曹爽兄弟肯定早 就想到了，最後放棄抵抗，呂思勉認為除了各地都督會成為第二個董卓外，其他就是 司馬氏奪國之事「多深秘不可知」，已經無從解釋了。 但是在比較之後可以知道曹爽一派的都督數量遠超過司馬懿，呂氏的第一點解釋 可以推翻了。就算各位都督都想成為第二個董卓，在這種緊要關頭，恐怕很多人也會 飲鳩止渴，那麼曹爽不願召集外兵，原因恐怕是下面的假設（這邊已經進入假設論的 範圍，這是歷史學界忌諱去做的）：此時中軍已被司馬懿奪取，曹爽很清楚中軍的力 量，在一番衡量下認定加上外軍支援也未必能打贏，只好乞靈於洛水之誓，跟蔣濟、 陳泰、許允、尹大目一起被司馬懿欺騙。這種想法也有一些蛛絲馬跡。曹爽與司馬懿 對輔十年，看得出來他很清楚兵權的重要性，所以他不斷改編、擴大中軍，再控有中 軍之餘進而奪取外軍，才有夏侯玄由中護軍出鎮雍涼之舉。這樣強化中軍的政策在西 晉繼續受到推行。禿髮樹機能於270年代在雍涼作亂幾近十年，當地外軍、州郡兵被他 殺的東倒西歪，卻在279被馬隆一舉平定。馬隆所部僅有在洛陽招募到的三千多人！八 王之亂時趙王曾篡晉惠帝之位，當時捍衛洛陽的三大都督：鎮許昌的齊王、鄴城的成 都王以及長安的河間王發動「三王起義」聯合消滅趙王。我們從後見之明可知三王都 不是溫良恭檢讓，願意把權力分給別人的彬彬君子，為何他們還要聯合起兵，讓另外 兩王分功勞？甚至後來齊王入主洛陽引起三王內鬥，鄴的成都王與長安的河間王還要 兩人聯手才敢對抗昔日盟友。我認為合理的解釋就是中軍太強了，強到那些自我感覺 良好，認為匡扶晉室，捨我其誰的親王都不敢獨自對抗洛陽，要在與其他親王結盟後 才敢起兵。這些都說明中軍在魏晉之際，被強化到什麼程度。那麼曹爽不敢以外軍對 抗中軍，會不會就是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已把中軍強化到什麼程度，才不敢以這些長年 鎮守邊疆的戰將進行無謂的抵抗？ 我好像把重點都在第一節講完了，但似乎也沒回答到原PO的疑問XD 這麼說吧， 我認為曹爽帶皇帝到許昌號召各地都督勤王，勝算絕對高於日後缺乏整合、被各個擊 破的淮南三叛，但這樣做是不是能贏，還是有許多未知數。因為我們不清楚各地的兵 力，以及洛陽、許昌與淮南等地的屯田、糧食數量。在缺乏足夠資料的狀況下進行討 論，很容易陷入信者恆信、不信者恆無的各說各話，這大概是史學界不進行歷史假設 論的緣故。有了這個概念，讀者們應該也能體會，討論某些議題是否有意義存在。 二 皇帝與太后的法統地位 很多朝代都有太后輔政，人們很容易認為控制太后就具備跟控制皇帝一樣的法統 地位。實際上告代都有各代的制度，隨便套公式會有危險，曹魏便是如此。魏文帝鑑 於東漢太后與外戚不斷亂政，在他冊封曹魏首任皇后前的222年9月，特地搶先下了一 份詔書： 夫婦人與政，亂之本也。自今以後，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當輔政 之任，又不得橫受茅土之爵；以此詔傳後世，若有背違，天下共誅之。 所以各位別再以為司馬懿挾持太后發令具有強大的法統地位了。如果仲達沒有先控制 強大的中軍，這種行為正好給曹爽一個完美的理由，號召所有大臣起來誅殺變亂祖制 的國賊。我並不是說法統不重要，但沒有實力支撐的法統，肯定是無力的，我想這點 我國人民應該都很清楚XD 順便提提司馬懿指控曹爽變亂祖制的罪狀。的確曹爽作了不少改革更改制度，這也 是其他元老大臣跟他衝突的主因。但光就「奏事太后」這點來看，司馬家也是變亂祖制。 在三少帝時期，司馬家很明顯有拉抬、籠絡明帝郭后的行為，司馬家當時「與奪大事， 皆先諮啟於太后而後施行」，他們變亂祖制的程度，其實也不輸曹爽。 三 司馬懿成功的關鍵 上文說明政變前司馬懿控制的中、外軍數量不如曹爽，甚至連中軍資歷都不是曹 家的對手，但他在政變時還是成功掌握中軍，並進而獲勝。司馬懿依靠的除了自己顧 命大臣的身份外，還有版友提到的蔣濟這個關鍵人物。 蔣濟先在228年擔任中護軍，同年升任護軍將軍，接著一直擔任這項職務，直到 239年升遷領軍將軍，最後在242年遷太尉。幾乎整個明帝朝（226-239）蔣濟都在中 軍任職。在政變當天，他是曹、馬兩家以外任職中軍最久的人，中軍年資甚至在司馬 懿之上！像蔣濟這樣具有中軍經歷的人是司馬懿迫切拉攏的對象，另一位值得注意的 就是曾在226-230年擔任中領的桓範。大家比對一下《魏略‧桓範傳》與《三國志》， 可以判斷司馬懿先以桓範領中領軍奪取曹羲本營，沒想到桓範竟然出城投奔曹爽，之 後才以王觀奪取中領軍。桓範逃走後司馬懿驚呼「智囊往矣」，我認為除了智慧外， 司馬懿更想利用他的中軍資歷，所以才先讓這位曹爽特別敬重卻不親近的譙沛人桓範 控制他曾操縱過的中領軍本營，在桓範逃跑後才不得已改用王觀。 司馬懿利用蔣濟成功掌握中軍的功效並非虛言，這項功效在西晉仍被人們注意。 八王之亂第二王楚王誅殺第一王汝南王時，有人引用高平陵政變典故提醒他如何控制 中軍： 昔宣帝（司馬懿）廢曹爽，引太尉蔣濟參乘，以增威重。大王今舉非常事，宜 得宿望，鎮厭眾心。司徒王渾宿有威名，為三軍所信服，可請同乘，使物情有 憑也。 據此可知籠絡蔣濟是控制中軍的重要關鍵，那司馬懿依靠什麼成功的籠絡（利用）蔣 濟呢？很多人誤以為支持高平陵政變的人都支持魏晉革命，其實這是不對的。看過小 弟舊文的人可能知道以下論述，司馬懿命高柔奪取大將軍本營時對他說「君為周勃矣」， 就是比附這次的行動與漢初誅殺呂氏，安漢興劉的周勃一般。仇鹿鳴在〈魏晉禪代史 事探微〉一文認為，司馬懿便是號召元老大臣起來安魏興曹，才獲得他們的支持。正 因政變當天支持司馬懿的人有許多是被欺騙、被利用的，日後許多人直接與意圖篡位 的司馬氏走上決裂之路，仇氏指出許允、尹大目都是如此，小弟認為連潁川陳氏的陳 泰也是這樣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在政變時支持司馬懿的人雖然位登三公，之後卻 缺乏實權，幾乎毫無事蹟，他們的子孫甚至也沒有被司馬氏重用！相反的，西晉的開 國功臣反而大部分在政變當天什麼事也沒作。高平陵政變是司馬氏崛起的關鍵，以這 些人在當天的行為，實在擔當不起晉朝開國功臣的地位，因為他們的開國之功，其實 多半出現在高平陵之後，在許多人不願背負叛君惡名之下，他們做起亡魏成晉的苦差 事，這才是他們的開國之功。回到政變當天幫助司馬懿的人身上。他們不支持魏晉革 命，卻還是幫助司馬懿，這點正好證明司馬懿的老奸巨猾，他真的辦到先欺騙自己的 朋友，才能欺騙自己的敵人。這麼說來笨蛋也不只曹爽一個了，畢竟連蔣濟這些幫助 司馬懿的人都被矇在鼓裡。曹操殺人常是一種上對下的隸屬關係，司馬懿害人是利 用一種貌似平等的關係欺敵，我覺得很難斷定誰比較狠、誰比較無情。總之，司馬懿 成功利用曹魏元老大臣與曹爽的矛盾，以安魏興曹的口號將他們拉攏到自己身邊，在 誅殺曹爽後獨自壟斷顧命大臣的身份獨霸朝政，使那些元老縱然反對，也無法將他扳 倒，實在是一個善於利用別人的矛盾作為自己轉機的人物。老狐狸實在是恰如其份的 稱呼。我並不認為他比曹操純潔善良。葉適批評他年輕時幫別人篡位，老年後為自己 子孫篡位。能夠同時做到這兩件事，中國史上又有幾位呢？難怪毛澤東那麼欣賞他「 詐病賺曹爽」的事蹟。 本來想把曹爽任用的幕僚一起打在這篇，不過既有篇幅已經太長了，剩下的留到 下一篇吧。 -- 晉明掩面，恥欺偽以成功；石勒肆言，笑姦回以定業。 雖自隱過當年，而終見嗤後代。 －唐‧李世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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