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hara (滅卻心頭火自涼)
看板Buddha
標題Re: [請益] 向佛何益
時間Fri Jul 11 23:58:27 2025
※ 引述《stantheman (甜心寶貝)》之銘言:
: 摩訶兄弟,
: 吾有一偈。
: 作以問天:
: 向佛何益?
: 師寂之時,
: 三道慟泣,
: 甚有高足,
: 早滅以謐。
: 諸王貪德,
: 毒爭舍利!
: 時且如斯,
: 今能何裨?
我覺得你碰觸到了一個點,不過仍稍稍有可說的。
首先你碰觸到的點是:佛教教誨是個「由此世過渡到涅槃」的具體實踐,而不是專門
描述涅槃境地(那是不可描述的,但當然也有大乘《華嚴》拓展我們的想像力描繪法
界之超越的,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既然是過渡狀態,當然就不可能完滿。所以你看
律藏的各個犍度中描述許多佛定戒律的緣起,可以看到其實佛陀定戒律也時不時改來
改去,以及許多小故事中明白描述「六群比丘」如何如何鑽漏洞做壞事之後(實際上
「六群比丘」乃至「提婆達多」的故事都很有幼稚卡通硬編造出樣板壞人的嫌疑,下
述),其他精進比丘對此表現出「忿怒」(ujjhāyati)的情緒(te bhikkhū
appicchā santuhā lajjino kukkuccakā sikkhākāmā te ujjhāyanti khīyanti
vipācenti)。但嚴格說來真正超脫者也不該有此情緒。
這也就是過渡態的情況:介於完成與未完成之間。不同於耆那是直接以完成者的標準
來說明(但請不要墮入佛教徒對耆那的侮蔑),某種意義上佛教記述有著更踏實卻也
更未完滿的描述:佛教僧眾仍然要為吃為穿而煩惱,乃至為穿衣究竟怎樣才合宜而煩
惱(這方面律典中描述過改了幾次)、為吃藥該如何而煩惱。看起來「更人性化」的
另一面也就是「更未達標」。
也正由於更人性化(而不是耆那般一開始就標榜以徹底超脫作榜樣),佛教僧眾中
也就會有好些相對來說更鬆散的情況:包括對法義的欠缺理解,在實踐上的不如人
意(律典就是一條條案例),乃至故意設計一些反派人物如提婆達多或六群比丘等
等。
這裡順帶提個雖說佛典亦曾描述但卻並非佛教僧眾的案例:鬱頭藍弗。據文本描述,
他的修行功力相當強,卻仍無法調伏他的瞋心,結果強大的修行功力恰好讓他得以發
下能成功的大惡願然後惱害眾多生命之後再讓他自己受報。不過這個故事中值得注意
的是故事並不否定他的「定力」。佛教當然講求戒定慧相輔相成,但反過來說則這三
者中偏向發展的可能也是成立的,只是偏向發展有可能會出問題罷了。
然後我要離題的幾個點:
1.佛教徒的勢利眼
2.對佛典的「批判的吸收」
關於1.,現代佛教徒往往只是依循傳統而把「佛陀」這名號當成預設的偶像來崇拜,
卻不是去思考生命之苦以及怎樣超脫生命之苦(不只是自己苦,而是一切生命在互動
中的痛苦,這才是我欽敬耆那的原因)。從而這種對權威的盲信造成佛教徒只看拳頭
大的——基督宗教拳頭大所以耶穌也很了不起甚至總想把耶穌拉下水弄到佛教圈裡,
但古印度那一眾「外道」們?抱歉聽都沒聽過,他們只配當笑料,沒必要想想他們的
思想可能也是深思熟慮後的(即便走偏斜了的)產物。反而當初玄奘親履印度,他知
道印度「九十六種外道」皆有其不可小覷的論證能力,甚至玄奘還翻譯了勝論派《勝
宗十句義論》作為可尊敬的對手的參考文本(當然也是因為這一派在句法及範疇分析
上特別優異)。
但我承認既不需要假客觀且甚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觀。以我來說,我個人就很不喜
歡那些扯造物者的宗教——管你是天父還是老母娘我都討厭(不過哲學深度還是有別,
人家希臘哲學附加在希伯來神學上的深度畢竟不是低級民間信仰可比的)。而我更欣
賞那能關注到一切生命之苦的實踐者,無論是佛教還是耆那,即便我自己在實踐上做
不到。
不需要假客觀,但至少該有自覺的主觀。當你明明有著強烈的主觀卻還以為自己是100%
客觀的時候,這恐怕就很有問題了。至少你該向內關照到你自己現在這個「有我」狀
態,而不是明明我執超重卻在那侈談無我,那就可笑了。
至於2.,一堆人在那扯Kālāma Sutta(再強調一遍:「卡拉馬」是錯的,梵印語言
乃至泰緬許多都能區分 清/濁 × 不送氣/送氣,這裡的 k 是類似英語 skirt 的 k
而不像是句首 cut 的 c,是 ㄍㄚ 而不是 ㄎㄚ,「葛拉瑪」都還好一點,但我更欣
賞中古漢語體系的「迦羅摩」(早期用「伽藍」是混淆了清濁與長短音)),卻沒幾
個去認真品味 Kālāma Sutta。Kālāma Sutta講了兩件事:懷疑是當然的但堅持也
是當然的。問題是該懷疑什麼而該堅持什麼?這個沒弄清楚的話就成了神棍的萬用話
語:違反我的就該懷疑而我所說的你一定得堅信。但回歸文本顯然並非如此。回歸文
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裡面要求堅信的是不受內心慾望所征服、要求堅信的是不要
傷害其他生命,要求懷疑的則正是無論用任何花言巧語所包裝的與上述原則對反的內
容。而,實際上據說釋迦牟尼的教誨甚至包括了即便是「號稱是佛陀所說的」也未必
可以輕信而仍應輔之以實證(但當然基本原則則仍是離慾解脫與不傷害)。可是實踐
上「佛陀偶像派」卻反而是拿著一些(例如南傳的)枝微末節當聖旨來吵吵嚷嚷說啥
這不原始那不合佛旨云云,諷刺的是這種吵法本身就不該是個從事離慾解脫者所應從
事的。
不過一切文本都不免把複雜的萬有加以簡化,Kālāma Sutta也不例外。今天除非你
真能做到古印度傳說中那些超強的忍辱者與拋棄一切者,否則只要你還有一絲一毫與
社會的牽絆未斷,你就難免不得不面臨許多世俗的抉擇。事實上就連釋迦牟尼時代許
多大居士也仍是諸多牽絆未斷,然後不得不面臨惡果,例如頻毗娑羅王、阿闍世王、
例如釋迦族人。假如你身為國王而你又無法說我就放下國王身份甚至要殺要刮隨人去
(你會想到你還有對子民的義務等等),到時候你就難免捲入不做不錯愈做愈錯的慘
狀。而大乘菩薩道一部份正是教導人們處在這情境下即便現世上是個徹底失敗的人但
心境上仍要盡可能保持穩定。至少這是我目前淺薄的理解。
而,你上面說的諸國王為爭佛骨反而造惡業云者,我倒覺得這還好:今天就算沒有佛
骨他們也還是會為了其他標的而造下惡業,佛骨本身不過就是一個現象罷了。至於佛
陀遷化時弟子感到難過,這可能牽涉到相對複雜的層面:他們也許不是「初級的難過」
而是「超越的難過」。但另一方面則我個人也會對經典(含南傳——當然我個人的立
場非常清楚就是要抨擊狂妄的巴利本位者)上那些高度「人性化」的描述感到懷疑。
語言文字只是工具,但確實也很容易讓人「死在句下」:文字是指月之指,非月本身。
若執句為實,則死在句下。至於如何得其神髓而非食其糟粕這當然是藝術了。
所以說懷疑我就說說對於提婆達多或六群比丘的論述啦。南傳律藏犍度中對提婆達多
的描述(乃至各類本生故事中對提婆達多的描述)簡直就像是單純寫個刻板印象的惡
人而罔顧故事性了:先造了種種惡甚至打算謀殺釋迦牟尼失敗之後,居然還會老老實
實被釋迦牟尼叫到跟前然後接受訶責,而不是索性帶著自己領導的一群分割出去,這
算是個像樣的壞人嗎?今天隨便一部小說中的壞人都比這壞得透得多有智謀得多!六
群比丘更是被寫成反正就是隨處表演當反面教材而被訶責那麼多次卻也不曾被逐出僧
團而繼續造惡,也是很可笑的。
在我的感覺,南傳在此處反正也就是藉機說故事——是否真實不重要反正只是要帶出
個故事。在律藏的敘事邏輯中,六群比丘實際上構成了「制度擬定的必要角色」:他
們並不是真人,而像是機關測試者、規則激發裝置。這使得他們在文本中的邏輯不是
作為可改化者,而是作為反例機能的固定程式。這種角色設計,其實與印度傳統中的
「戲劇規則擾亂者」或「yātudhāna 式的破壞神」更接近。
但這就不得不讓人對典籍的「真實語」的性質產生懷疑了。可是懷疑了又如何?所以
學那些世俗的「學者」反正根本不信文本內容而只是當成史料乃至文學看待?我覺得
也不必。其實就是掌握要讓自己超脫這個大原則(而不是拜偶像或拜神)來訓練自己,
然後知道曾經可能有這方面優異的前輩是可崇敬的,如此而已。真正的懷疑,不是對
一切都說「未必」,而是知道該從哪裡開始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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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w men think; yet all will have opin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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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khara (1.161.51.113 臺灣), 07/14/2025 17:4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