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電梯緩慢下降著，一路發出機械運作的喀喀聲響，在薰黃燈光的密閉電梯裡，聽來 有不祥的氛圍。 這棟輪華樓，外觀看來不過八層，電梯卻運行了彷彿一世紀那麼長。 乘客們很有默契地或木然張望、或低眉垂首，各自沉浸在思緒裡。 不知道其他人看見的又是怎樣的景象？ 我回想陳聖恩所說的話、李俊祥釋然的笑容、還有那位美麗的女孩——劉采潔神采奕奕的 模樣。 短暫的相遇，在這瀕死的境地，也算是生死與共吧？我一廂情願的想著，不得不承認自己 對他們產生依附的情感。我總是這樣，畏懼人類，卻又深愛著人類。 像我這樣的「東西」，不論死活都微不足道。 -–-------------------- 「姊姊，」想起劉采潔在進入大樓前回頭看我，眼裡有溫柔的歉意。 「姊姊，如果我死了，妳最有可能看見我。到時候讓我救妳。」 我一怔，我沒想過會與他人有太深的交流，何況是在這樣的情況，全然不知能否再見。 劉采潔見我沒回應，優雅地轉過身。我的眼光停留在她肩上，看著她烏黑的髮絲緩緩滑過 肩頭。 「輪華樓，有我不堪的記憶。」 劉采潔留下這句話，毅然走入那棟大樓。 ------------------- 哐啷一聲，電梯停住了。門緩緩打開。 門外，一名年約五歲，紮著雙馬尾的女孩抬頭望著我們，眼神空洞而迷惘。她童稚的臉上 還未浸染世故的淡漠，卻有著更深刻的寂寥。她手上拎著一隻斷頭的芭比娃娃，娃娃蓬鬆 的髮絲顯示出她時常把玩著。 女孩的視線一一掃過我們。 我看著她身穿的水玉洋裝，記憶有些翻騰。 女孩的目光停在我身上，嘴角微微上揚，僅有嘴角上揚，並未牽動眼部的肌肉，彷彿許久 未曾做出表情。 她開口說話，卻沒有聲音。 我讀著嘴型：窩、腰、哥、窩、怕...... 『我要跟我爸爸講！』 記憶乍然回流，一名與我視線等高，盛氣凌人的女孩，還有略顯尖銳的童音佔據我的腦袋 。 「妳......死了？」我難以置信，卻只能選擇相信。 在我前面的乘客往兩邊讓開，騰出一條通道走向女孩。 女孩露出滿意的笑臉，再次用嘴型說著「我要跟我爸爸講」，丟下娃娃，轉身跑開。 我看著她的身影跑進右手邊第一間房，緩緩走出電梯。在我跨出電梯時，電梯門便關上了 。剩下我在空蕩蕩的賓館八樓。 我看著地上肢解的娃娃，回想這一段童年插曲—— 她是我年幼時候鮮少的玩伴，叫作玟玟，是鄰居的小孩，總是說著爸爸最好、喜歡爸爸。 我對她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她感到不悅時，會很驕縱地鬧脾氣，最常說的便是「我要跟我 爸爸講！」 那一年，我們家為了躲債，夜半搬離了原本的住處，從此斷了聯繫......好像是在我開始 上學之前，七歲以前。 她在那時候，就已經死了嗎？ 我撿起娃娃，往她進入的807號房走去。 空蕩蕩的樓層迴盪著我的腳步聲，頂上老舊的燈管忽明忽暗閃爍著。 我不是特別想活下來，但對於故人離世，還是有一些牽掛。何況，那是在我還堪稱「正常 」的年歲，在我這個「東西」徹底崩壞以前。 我想抓住那一點點與正常人可以畫上等號的關聯。 嗄吱。 我打開門。 玟玟彷彿蠟像一般，手捧著斷頭的洋娃娃，遞給眼前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身穿白色，有 著淡綠色與嫩黃色條紋的襯衫，稍微中年發福的身材看來十分親切。他的臉......像是紙 紮人偶似的，只有粗糙的輪廓。濃濃的粗眉，大概是玟玟對於父親最深刻的印象吧。 估計他還在世，這是玟玟心底投射出來的場景。 --------------- 「我要跟我爸爸講！」玟玟尖聲喊著。 年幼的我慌慌張張想重新裝回娃娃的頭，邊追趕在玟玟身後。 「爸爸！姊姊弄壞娃娃！」 玟玟撲在爸爸腿間，一面沒好氣地回頭瞪我。 我困窘不已，只能怯弱地看著玟玟的爸爸，片刻以後，走近他，雙手遞上娃娃。 「叔叔，我......」 叔叔打斷我的話，低頭對玟玟說： 「姊姊只是跟妳玩，姊姊不是故意的。」 啊，那時候的我好羨慕玟玟，她有全世界最溫柔的父親。 「娃娃拿給爸爸，爸爸修理。」叔叔說。 玟玟從我手裡搶過娃娃，雙手捧給父親。 ----------------- 我從回憶拉回現實，正視眼前這一幕。 玟玟與叔叔的身體彷彿凍結在那時刻、那分秒，永遠的凝凍。 『死人講話很迂迴，妳要看懂她們想說什麼，收集線索，解讀他們的遺憾。』 我回想陳聖恩的話，環顧四周，尋找可能成為線索的東西。與其說他們講話迂迴，我覺得 更像是太斷片......魂飛魄散、不再完整的他們，只能用靈魂殘存的記憶，倒映出這些對 他們而言至關緊要的畫面。這種感覺，跟我發病時理智逐漸流失的情況有點像。 也許我們精神病患者，是心靈上最貼近死人、最貼近靈魂的一群吧。 嗯，在陳聖恩說我們是同類人時，我選用「邊緣人」一詞，草草帶過同時是精神病患的直 覺 。 不過不可否認，那種曾經解離的逃避機制，還有尋回自我的事後處置，這樣的經歷有助理 解內心。換句話說，適合解謎。 --------------------- 房間，就是普通的賓館陳設，中規中矩的雙人床，簡單的桌椅，老舊的箱型電視。 這個場景，我可以掌握的資訊有： 人：玟玟與父親。 事：我弄壞了玟玟的娃娃，玟玟交給父親修理。 時：玟玟五歲時，大概。 地：我與玟玟的幼時老家。 物：壞掉的娃娃。 在腦海整理了具備的線索，總覺得還少了什麼。 我走向玟玟的父親。 小時候，出生在家暴家庭的我，一直羨慕玟玟有溫柔的父親，對這位叔叔的印象也一直是 和藹可親的。 如今，二十八歲的我，已不再需要仰望他。我長成了一個成年人，玟玟卻永遠停駐在五歲 的年紀。 我想知道，她為什麼死去。 我想伸手檢查叔叔胸前的襯衫口袋，赫然發現玟玟與叔叔的眼睛，應該說是眼珠，都用極 不合理的角度轉向我。 動作上，應該是父女凝望的溫馨畫面，不過兩人的眼睛都瞪視著我。玟玟的黑色瞳孔因為 往上瞪視，且脖子不能轉動，幾乎埋在眼角。 深吸口氣後，我檢查叔叔胸前的口袋，空無一物。然後在西裝褲口袋找到一張發票。 民國85年的發票，消費地點：輪華樓精品旅館。 我抬眼看了一下叔叔。 玟玟單親，由父親扶養。叔叔去賓館消費，也在所難免。 玟玟用這個場景，是想告訴我什麼呢？ 踏踏踏踏。女孩穿著不合腳拖鞋，快速跑過門外。我趕緊開門，看見玟玟的背影走進806 號房。 一回頭，我所在的房內空無一物。剩下我中的旅館發票。 --------------- 走進806號房，玟玟藏在衣櫃一角，面露害怕的神色。 房內玟玟的父親手攢著一疊千元鈔，雙膝跪地，跪在一名腳蹬高跟鞋、十分豔麗的女子前 ，低著頭，似乎很是困窘。兩人一樣是宛若紙紮人的草率輪廓，女子臉上濃豔的腮紅，挑 高的眉毛，大約是年幼的玟玟對豔麗形象最深的印象。 女子手上拎著知名運動品牌的童鞋。 這個不是玟玟的母親。她的母親我曾經見過，不是這樣明艷的女人。印象中玟玟的母親瘦 小而平凡，有些八字眉。 居然對小時後的記憶如此清楚，卻想不起近期的事情。我又經歷一次解離了嗎？ 啊，為什麼精神病不像其他肢體器官的缺損，能在死後康復呢？ 尚有心思吐槽死後世界的不公，我在內心對自己笑了笑，果然是永遠的旁觀者，永遠的邊 緣人。 我觀察明艷女人與玟玟父親兩人的動作，女人大剌剌伸出了塗上指甲油的右手，要拿去東 西似的。 回頭看看玟玟，依然是懼怕的神色。 我把玟玟父親手中的紙鈔拿起來，轉交到女人手中，衣櫃一角的玟玟露出笑容。 哐。女人手臂放鬆，鞋子提袋落了下來。 玟玟飛快撿起提袋，跑向房門口，跑進對面的805號房。 紙紮人消失了吧？我回頭看，驚嚇退開半步。兩人依然存在，面露陰慘的神色瞪視著我。 緩口氣，我輕鬆地看著他們。 「我已經死了，你們是活人，怎麼嚇得了我呢？」語畢自己也噗哧笑了出來。 不過，這個畫面，也有要傳達的訊息吧。顯示玟玟在這女人存在的場合，是感到害怕的， 包含她摯愛的父親，在這個時候，她也感覺害怕。 顯然，這個女人無法代償玟玟缺失的母愛。 ------------------ 走進805號房，甫一定睛，我便氣血上湧退出門外，重重關上房門。 在房門關上前，躺在床上的玟玟，對我投以求救而失落的目光。 我靠著房門用力喘氣。用力閉上眼，再緩緩放鬆。 房內的玟玟衣不蔽體，雙腿被打得大開，一手抓著床單，一手還搆著我剛剛交給她的鞋子 提袋。 在她腿間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父親。 咽了口口水，我眼眶泛淚。 『我並非全然的不愛人類，只是人類這樣的生物，太可怕、太悲慘。』想起我對諮商師的 辯解： 『關於人類，我深愛，而且畏懼。』 再次推開房門，玟玟依舊是剛才的動作，仰躺在床上，雙腿被暴力地掰開，看向我的眼神 空洞而迷惘，我卻感覺，這次還多了一點感謝。 再次深吸口氣，平心靜氣注視眼前殘暴的畫面。迷惘而驚慌失措的幼女，逞獸慾的父親。 一股鹹酸湧上喉嚨，我哭了出來。 在我們一起玩鬧的年紀，在我們還未染上世故以前，在我還沒有真正壞掉時，那個女孩， 已經承受心靈、肉體被撕裂的痛苦，卻無法得救。 她死後的靈魂也在這裡，反芻她在世的痛苦，日復一日。 這真的是地獄。 我按緊眼角，反覆深呼吸，片刻後，才重新睜眼。而我看見，玟玟看向我的眼中，也閃爍 著淚光，可她天真的笑了，缺牙的笑臉在我胸口又是一擊。 玟玟伸出本來抓緊床單的手，伸向我。 我握住她的小手，她滿臉淚水，在我手中放下一顆乳牙。 叩。 一聲短促的敲門聲吸引我回頭，玟玟站在門外，見我看向她，便轉身跑開。 房內空無一人，我凝望手中小小的乳牙，眼淚直流。 換牙，本該伴隨成長的喜悅，她迫不及待要告訴父親這個消息，跑進父親房中。 在那還不擅長察言觀色的年紀，她還不懂男人失了面子會給她帶來什麼危險。她的到來， 她的依賴，也許剛好觸動了父親心靈崩塌的一塊——被女友羞辱，使他產生厭女情緒，轉 而在弱小女子身上逞兇，證明自己的男性尊嚴。 成長本不該伴隨撕裂，玟玟卻在幼小的年紀，身心理都被狠狠撕裂了。 我想救她。 ------------------- 後記： 這是我在安眠藥作用下，昏睡鎮日得來的夢境，細節清晰而切實，宛如小說般。就想著： 那就讓它成為小說吧。 夢是潛意識的話語，我的經歷、見聞都肢解、分散在這無數的片段之中。 抱歉，這故事可能很沉重、很痛。 但請相信，生命一定有最好的安排。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218.161.1.74 ※ 文章網址: https://webptt.com/m.aspx?n=bbs/marvel/M.1556621386.A.908.html 謝謝你ˊ ˇˋ ※ 編輯: sapphirairis (218.161.1.74), 04/30/2019 18:58:01 嗚嗚 覺得感動 為什麼是新北XD 抱抱 ※ 編輯: sapphirairis (218.161.1.74), 04/30/2019 21:53: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