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只有水聲和外頭的雨聲。 日光燈有些昏暗，不同於平日的是，該蟻聚在光線上爭食熱源的飛蟲如今卻一隻也沒有。 「欸昱學，你知道嗎，一開始你進到警局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辦法欺負你這菜鳥……不要怪 我，大家都這樣的，其實我們也不算太熟，連你第一次買麥噹噹就拿來請我的時候，我都 當作你只是想要討好我……現在想起來也好笑，我們沒多久後就熟了，你知道我愛吃啥， 我也知道你都用糖醋醬沾薯條……只是說也奇怪，好像沒有一起經歷過某些事情，我們也 不會成為好朋友。」 一堆話，夾雜在水聲稀哩之間。 「講這個幹嘛，列遺言？」王昱學輕聲說道。 「不是，我在想……如果我們沒有接那案子，也許不會惹上這一連串鳥事。」 「你現在是想怪我？」 「沒有，我可沒有後悔去解夢館找你。」 「你怎麼不說，倘若我們沒接這案子，也許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成了路邊那一坨坨 乾癟的屍塊？」王昱學顯然有些不爽。 林慶幸在水龍頭底下啜飲著自來水，王昱學則站在廁所門口把風。 「知道嗎，昱學。」林慶幸說道。 王昱學回頭看了正用狼狽姿勢舔水的他一眼。 「其實我懷疑過你。」 王昱學靠在一邊的牆上，像是衛兵，捷運地道上的燈火一閃一閃。 「懷疑什麼？」 邊舔舐著水，林慶幸說道：「我懷疑過是你吃了護士小姐。」 王昱學沒有回應，只是臉上表情顯然不是滋味。 「不過當我醒過來時，看到你揹著我，躲過路上的怪物時我就不懷疑你了。」 「怎麼說？」王昱學沒有看著他，因為他仍得注意著外頭的任何動靜。 「如果你吃了她，那也許早該吃了我，而不是背我到這邊來躲著。」 林慶幸辛苦地嚥下了些水分，畢竟已經一整天沒有進食了。 「你不懷疑我只是想把你養肥了點再吃？」 「應該不會，因為護士也不胖，沒必要這麼麻煩。」拴緊水龍頭，林慶幸對僅存的水分表 現出飢餓者的珍惜。 「這麼多疑為什麼不乾脆懷疑那些水可能也有問題？」 一說完，林慶幸才發現自己居然沒想到這一點，吞了口口水，搓摸著自己的喉嚨和肚子， 感覺有些噁心。 「嘔……別說了，這是我僅存的希望。」林慶幸極力壓下胃裡的翻騰。 「我也可以跟你坦承，你的確散發某種跟蜂蜜一樣的味道，我想『牠們』就是靠這個找到 活人來獵食的。」 王昱學說完，林慶幸又趕緊拉起自己的衣服聞了聞。 「不是沾到了什麼，是活人散發的味道。」王昱學白了他一眼。 「那該怎麼辦？」林慶幸緊張地說。 王昱學從廁所外側推了包沙包進來。 「用這個把全身塗一塗吧。」 「沙包？你哪來的？」 「可能是大雨特報，怕淹水所以準備的吧，外頭還有好幾包。」 林慶幸趕緊跑到沙包旁，試圖把它弄破。 「白癡，別到這種關頭掉了腦子，拿去。」王昱學遞給慶幸一把小刀。 刀子俐落地割開麻布，流出的沙子裡還混著一些塑膠垃圾，林慶幸開始抓著一把把的泥沙 ，也顧不得骯髒與否，就直接抹在脖子上，臉上，手上。 王昱學轉身要離開。 「等等，你去哪？」林慶幸又慌張了下。 「出去幫你找些食物。」 王昱學直走了出去，直到林慶幸又叫住了他。 「昱學。」滿臉都是土的林慶幸叫道。 走廊上的人停了下來，沒有回頭，也沒有說什麼。 「在醫院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後悔回頭上樓去找你。」 也許是試圖想挽回剛才發生的小爭執與朋友間的嫌隙，王昱學仍然沒有回頭，他只是繼續 走，直到自己再也感覺不到生命散發的蜂蜜香後，這才放心地步上停擺的電扶梯。 離開的身影，消逝在白霧漫漫的滂沱大雨之中。 路上緩步的魷魚怪物，有的攀附在公寓的窗前，因為聞見裡頭的人類體香，有的像是找到 了寶，興奮地發出「七七七」聲，因為牠發現了隻美味的肥宅；然而更大部分的魷魚怪物 像是腐爛的喪屍，在雨霧中朝著不知名的共同方向緩緩前進。 雨滴，沒有濕了牠的羽翼，因為變異取代了鱗粉成了鱗片，手掌般大的蝴蝶在空中遨翔， 隨著成群的腐屍。 ＊ 跑。 不跑怎麼行？ 獵物向來都是逃。 踩過碎裂的磚瓦和玻璃窗，紛飛的資料烙印在一張張白紙上，是因為即便到了這個先進的 年代，反而更該擔心駭客盜取的問題，所以仍然用著這種陳舊年代的記錄方式。 看那沾了血的鞋印是如何深刻地被記錄在白紙上頭。 「啊────！」 「嘩───啊。」 尖叫聲此起彼落，像是世紀末的交響樂，然而越近尾章，那些音效便隨之落寞，直到趨近 死寂，然而伴奏仍時時刻刻響起，是結尾的餘韻：「七七七……」 ＊ 高樓望出去風景，囊括先進都市的面貌，水晶玻璃內的會議室，只留下空蕩蕩的長桌和空 出的坐椅，幽靜的四周，容納著一個恐懼的人，和一具發臭的屍體。 死屍上有警徽，有槍枝，但人體已趨近乾癟，是魷魚吮吸過後的成品。 「嗚，哈，嗚，呼，嗚呼……」 女人的嬌喘聲通常只出現在兩個時刻。 一個是為性的渴悅，另一個則是，她真的在喘。 「人們總喜歡去朝笑人性的缺點，但他們都不懂，是因為這些缺點才讓自己看起來像個人 。」 背光的男人有著一個大肚子，在陽光的後頭，他是一塊黑，蠻大的黑。他的雙手放在西裝 褲的兩邊口袋裡，似乎毫不悲憫跪地的女人，和一旁死絕的乾屍。 「妳看，這男人拖著受傷的身體，拼死也要把那鄉下海邊發生的事情帶回來，」 癱倒在地的女人抽搐，像是發瘋前的徵兆，一雙怒瞠的眼珠子，直盯著乾屍旁的手槍。 「但是他一點都不知道，就是這種焦慮，膽怯，才讓大家都沒發現到他的異狀，在我們派 人帶回那個直喊餓的乞丐前，他發病了。」 女人試著往乾屍旁靠近。 「一個小小的警衛，終於壓不住內心的慌張，於是……」 她的手鉤到了槍托。 「他爆發了。」 窗邊的男人轉身，是那個不顯眼的肥胖中年男子。 槍聲，最能安慰脆弱的人心。 一道彈孔直直地在他半禿的額葉前留下坑洞，後頭的玻璃內頁裂了些痕跡。 「局……局長。」 女秘書手上的槍枝落在了膝前，清脆的黑色大理石上響了幾聲，光影將現實倒映在明亮如 鏡的地板上，但那上頭並未沾染意料中的腦漿，而是在模糊的映像中，瞧見腦袋上，那道 逐漸癒合的傷口。 ＊ 「不要！不要！不要殺我，拜託不要！」 穿過一道道門扉，覷見一個個被狼吞虎嚥的人類，該有的口罩和頭套都遺落在半路的奔逃 上，露出了逃竄者，老邁的容貌。 他被逼到了走廊後頭，那間自己最熟悉的實驗室中，他跪倒，匍匐，直到攙扶在一個巨大 試管破碎的強化玻璃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不是故意的！我是被要求這樣做的，我沒有要，我不想死！不要殺我！沒有，我還不想 死，不要來！都……都走開！」 即便實驗室已空無一人，老人不知道在對誰喝斥，他睜大著眼睛，看著地板上不斷嘶吼， 怒罵，怨懟，怪罪，逃避。 「沒，我沒有！」然而眼角餘光卻瞥見了一旁的巨大試管壁上還攀附著幾顆手掌般大的巨 蛹，像是呼吸般，隱隱脈動。 「你！你！」 扶著裂壁，他緩緩站了起來，從染了些血的白袍中翻出了刀刃。 「我不會，不會讓你！殺我！死！」朝那些蝶蛹靠近。 手術刀顫抖不已，還未手刃怪物前，便先在玻璃上割出心中紊亂的痕跡。 「你們！噁心的東西！去死！都去死！」 一隻蒼老的手臂按在了老研究員的肩上，那是一位典雅的老太太，有著一張深邃的色目人 臉孔，湛藍的眼珠像寶石一樣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葛瑞絲……」 老研究員雙眼充滿淚水，也許是感慨，也可能是畏懼，或者無奈。 「年輕人……」老太太說道。 「葛瑞絲，為什麼妳總是不聽我的話，要去住在那種鄉下地方……」老研究員呼喚著老伴 的名姓，像是怪罪，然後那幾經風霜的眼眶便再也禁不起什麼難堪的往事，緩緩流下了淚 水。 黑煙直竄天際，火焰在高聳的水晶巨塔四處燃燒，越是殘破的景象，卻讓火光把反射的水 晶磚瓦烘托得更為亮麗，沒有人知道裡頭發生了什麼變故，我也不知道，只知 道幾隻帶著鱗片的蝴蝶從黑煙裡竄出，飛往不知名的未來。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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