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識過「鳳凰堂」內殿的古陳與光燦，大夥循著迴廊走出，由於已差不多是寺院的閉 門時刻，我們乾脆在池岸多佇望了一會兒，等到人流都陸續往表門移動，才跟著晃了出來 。 本以為宇治既是個茶香與觀光兼具的城市，晚間應也同樣的熱鬧，誰知堤岸這區的商 家便彷彿依著「平等院」作息，當沿表參道一路逛著，都已在作著收拾功夫，完全無法如 先前所想，能細細品味各家的自傲販品，挑些喜歡的茶葉回去。 「怎麼辦，要繼續在這裡找餐廳嗎？」我於參道口四望著，適才走來沒看到熱食店， 現在十字路周邊也未見近似的，很讓人煩惱。「還是回京都車站隨便挑？不過去那邊搞不 好還餓更久。」我的腦中浮現上次的漫長等待。 大概看出我對那裡美食街人潮的抗拒，恭介眼瞳一轉便賞了我一句揶揄：「等中村先 生服務你就不嫌久？」 「哈，那又不一樣，中村先生令人回味無窮，很值得跟他再約個三五輪。」正餐這種 勾不起激情的，隨便敷衍就好。 「帥和尚這麼快就被拋棄了喔？」 「沒啊，可以改約他3P，換點新鮮樂趣～～」我覺得這話若傳出去，應該馬上被各大 寺廟封鎖。 「去啊，然後你就可以不用回旅館了，我們會把你的行李扔出去。」恭介假怒著，讓 我很想再補一句「吃醋喔，那就加你4P～」 胡亂拿這沒營養的話題調笑過，但晚餐的問題依舊存在，此時便深感身邊有恭介真好 ，他挑了個還未歇息的糕餅店和老闆聊了一會兒，就笑臉昂揚地示意我跟他走。拐過了幾 條街巷，恭介往周邊辨認了幾許，接著朝間外觀樸實低調的屋門步去，感覺是只有當地人 才知曉的所在。 推門進去，很熟悉的日式招呼迎了上來，我略微瞥掃了一下，店裡是很典雅的木色樑 柱，幾幅藍底白紋的布質垂簾，空間不算大，而幾張看似頗有歲月的桌几邊都坐滿了人。 跟恭介互望愣眼之時，聲音的主人自料理台後探身而出，是位輪廓頗具稜角而眼眉滄桑的 大叔，他一個帶著歉意的躬身，將我們安排在面對他的吧台口。 才剛坐了下來，就見個中年婦人從內房掀簾穿出，笑臉盈盈朝我問了幾句日語，登時 讓我面色一窘，支支吾吾除了sorry講不出半個字，是恭介開口接了過去，才免除這尷尬 。「老闆娘說很意外居然有外國觀光客來她們店。」婦人轉回老闆身旁幫忙後，恭介攤開 了菜單，邊看邊覆述著。 「那也好在這間不是甜點店，不然我們兩個大男人應該要被大家的目光伺候了。」日 本這奇怪的思維真的讓人很有壓力。 「被看的話，就把自己當稀有動物驕傲囉。」他懶懶地翻著頁，感覺已早做好心理建 設。 菜單想當然又是只有日文龍飛鳳舞，零星點綴的照片根本不濟事，不過這回恭介倒沒 拿翹，老實地一一說給我聽。「那我要這個，抹茶蕎麥麵加豆皮～」既來到茶之鄉宇治， 自然得這樣點來應景。可惜興奮歸興奮，當等了一陣，老闆娘將麵端送過來後，卻沒嚐出 特別濃重的抹茶味，很令人頓時黯然。 「你會不會期待過高了....這東西本來就這樣。」恭介一眼看穿我想要說出口的嘀咕 。 「人生苦悶，不帶點激情的期待要怎麼過日子。」 「激情....明明腦袋裡裝的都是色情。」他吐嘈著，好像我在他心中就是淫魔一枚。 「要談色情嗎？快把你的內褲照交出來！」 「你慢慢等到下輩子吧。」他悠閒地舀了自己碗裡的湯：「嗯～好喝。」 「誰管你啊，藏在手機是不是？」我往他褲袋硬是探去，搞得他一陣推擋掙扎。 「不要亂摸喔。」他嘴角揚著，讓這樣的警告毫無威脅。 結果當他一招圍魏救趙，朝我腰間戳來之時，台後傳來了老闆娘的聲音，她語尾洩著 笑意，好像已把我們的打鬧全看入眼裡。於是便見恭介跟她回著話，神色尷尬。我是不懂 他們對談的內容，但總覺老闆娘的眼色很耐人尋味。 「她說什麼？」等到老闆娘又回頭忙時，我忍不住問道。 「說我們感情很好，可是又不像同學，所以多問幾句。」 「那你怎麼回？」兩個年紀差一大截的人在那邊調情幼稚，好像真的有點難以解釋。 「只能隨便推說是搬去台灣的親戚囉，不然要講在路邊撿到的喔？」 哈，這樣的說法也不錯，可以持續疼惜豢養別隨意丟棄嗎？不過話說回來，總覺得老 闆娘根本沒把這答案聽進去，一副頗有定見的樣子，該不會被看穿了吧？ 「這讓我想到在『平安神宮』遇見的老奶奶。」當時她也跟恭介聊著相似話題。 「什麼老奶奶？」他眼中現著詫異。 「欸，你才大學就老人痴呆了嗎？」我瞪著他：「她當時差點摔去水裡，是你扶了一 把，還聊了好一陣子，跟她掰我們是兄弟耶。」 「喔～～」他傻笑著：「這麼小的事，什麼都要記的話，腦袋不就很快爆掉了。」 「你就是專門在背洋和尚、糰子哥之類的，才會記憶體不足啦。」 「又不一樣，這些是寫在hard disk裡的。」他很慎重其事地搖了搖頭。 「是喔，手交出來。」我也把神色一凝。 「幹什麼？」他將手遞上前，愣愣地看我在他掌心鬼畫符。 「執行format指令啊。」我大笑。 由於這樣不時鬧著，我們一頓麵吃得比平常還要久，好在一旁也是有顧客持杯酌飲、 偶爾含了點醉意高聲對嚷，不然就算這是家定食料理店，我們仍舊避不了別人的驚疑目光 。不過當我擱下湯匙筷子，正擦著嘴巴時，老闆娘又轉了過來，這回她從托盤端了兩碗抹 茶，讓我不禁一愣。「說是招待的。」恭介翻譯著婦人的笑語，臉上亦是同樣的迷茫。但 當下我們也不知該如何詢問，只反射性地點頭彎身回了謝。 「為什麼要招待我們啊？抹茶應該滿貴的吧。」我偷偷瞥向老闆娘，她還含笑地望著 這兒。 「誰知道，你確定沒對老闆娘放電？」他一面鬼祟問著，一面又跟婦人點點頭。 「是啦，我就是葷素不忌，男女通吃，老幼都不放過，可以了吧。」我用力捏了他大 腿。 嘴雖鬥著，飲了一口茶後卻相當驚豔，那滋味比在台灣的經驗都苦重許多，然當適應 了，這侵略便昇華成感官上的悸動，並於過口後回挑起醇甘。儘管份量微少，讓旅程轉瞬 行至終點，我還是以珍敬之意端嚐至最後一口，然後遠遠又對老闆娘行了個禮。 離開之際，老闆娘跟了出來，在門口深深鞠躬送著，恭介此時開了口，用日語像是在 詢問些什麼。老闆娘聽了之後先是發愣幾秒，隨即又轉了藏含感觸的眼神，柔緩與他回語 ，然她的答案似乎也沒解了恭介的疑惑，只見他在道別時，眼中還帶著思索。 「你是問為什麼招待我們抹茶喔？」我說出我的猜測。 「是啊，但有答跟沒答也差不多，只說我們讓她想起她兒子。」恭介蹙著眉：「他幾 年前和老闆大吵一架出門後，就再也沒回家了。」 「兒子長得像你？」像我的話，應該很年輕就生了吧。 「不知道，不好意思問太多。」 「還是....有可能她兒子也是G？」我想起老闆娘始終蘊含深意的目光，以及老闆那 感覺頗為固執的面容：「而大吵的正是關於身份的事？」 「被你一說，好像也蠻有可能的。」恭介往前踱著，望向遠方的眼神似在順理相關的 細節，須臾，他嘆了口氣，給這故事寫下註腳：「唉，家裡永遠是最難過的一關。」 「是啊，但人家至少有包容的母親，可以理解同性之間的戀情，也一直帶著期盼等孩 子回家，不像我媽....」想起家裡那個難解的結，我心裡又是一揪。 「不過說實在地，以前我跟我媽的關係是很好的，雖然她非常嚴厲，小兒子畢竟不一 様，可能對她而言，永遠就是那個還抱在手上的寶貝吧，所以受到的寬待總比我姊多那麼 一些，再加上功課不需要操煩，很自然就成了她心裡的驕傲。還記得就算到了高中，我也 常靠在她身邊看電視，躺在她發胖卻很舒服的肚子上，偶爾，還會搬棉被去陪她一起睡， 儘管沒特別聊什麼心事，仍舊有種不言而喻的親密。」那是段僅僅回想便讓胸口泛甜的時 光啊，可是，為什麼這樣的畫面竟也透著一股陌生，彷若別人的故事？ 「他們總說我上大學就學壞了....」時間線在我腦海中漸次推移：「難道真的是遲來 的叛逆期嗎？我懵懵懂懂順著大家的期待選了理工科系，才發現完全提不起興致去念，然 後愛情又讓我確認自己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我根本無法對他們說出這樣的事實啊，也 只能將就讀著，把時間都耗在學校和大學那人膩在一起，放任跟他們的關係開始結凍。」 「人遇到這種無解的事，很容易就會鴕鳥起來了吧。」恭介的語聲沉黯，似乎心有戚 戚焉。 「是啊，但即使是鴕鳥，又能把頭埋在沙裡多久？畢業後，他們對我的期望很自然就 進階為結婚成家，瘋狂地介紹，一個接一個逼我去約，我都快被逼瘋了。」提到這事，我 的心就不免悶窒，語氣也跟著激動起來。 「拒絕不了嗎？」 「有啊，我常常為了這事跟我媽大吵，書上都說不到黃河心不死，但我覺得就算是黃 河也攔不住她，儘管隱隱猜出我是為了什麼不結婚，她仍舊硬著脾氣，絲毫不肯放棄。之 後的事你知道的，我攤牌了，也被她毀了一切。在她心裡，十年的相知相守根本不值什麼 ，不過是轉眼一瞬的意亂情迷，只要她用力拉我一把，再多砍幾刀斬草除根，一切都會有 完美結局。」想到當時的情景，被她無情割劃過的傷口又開始淌血。 「那你們現在呢？」恭介關切地望了過來。 「能怎樣？我還願意住在家裏就不錯了，早出晚歸，就當是個可以睡覺的旅館，其他 房間住了誰，都與我無關。」他們既可以為了別人的眼光、為了莫名的傳宗接代踐踏我的 幸福，我又何必在乎他們？ 「是喔….」他喃喃低語，像也被我感染了憤慨背後的悽楚。 「那你們家呢？知道你的事嗎？」不想再往傷痛處鑽下去的我，隨口問著，然恭介隨 即的愣愕讓我省起這問題好像唐突了，儘管他的身份八九不離十，也還未向我正式出櫃啊 。就在以為他又要拿什麼說法含混而過時，他眼神定定地對我開了口：「不知道，還沒打 算說。」那模樣便似決定承認一切，不再逃避了。 「想到他們失望傷心的表情，我就怎樣也說不出口。」恭介踢著腳邊的碎石子，像欲 發洩這註定背負一生的無奈。的確，假使景介同樣如我所推想，兄弟倆先後出櫃，再開明 的父母都很難承受如此的打擊吧，何況又是在日本這種被傳統壓抑的社會，周遭的流言蜚 語更少不了。「算了，不要講這些只會讓心情變糟的事了，去河邊走走吧，也許有點燈的 櫻花說不定。」恭介揚起了刻意振奮的笑臉。 我們懷著期待走回下午行過的參道，而這時的街景又比傍晚更加幽闃了，這樣的幽闃 凝成一種氛圍，讓人能專心感受宇治的靜夜。不過當來到通往堤道的岔徑口，一株早衰的 櫻樹被街燈暈亮，尚存的殘瓣如耀燦光螢，隨風擺而遊舞，並在幾番搖曳後頹身翩落，成 了青灰石板的哀悽艷綴，令人望之悵然。 「沒關係啦，吃冰的時候不是有看到？河邊都還開得很漂亮。」恭介幫我打著氣。然 當踏階上堤，彷彿老天便是想將這兒染上一層鬱愁，眼前並沒有預期的打光，就是幾盞疏 落路燈照著徑路，隱約勾著櫻枝輪廓。「好吧，沒打光有沒打光的好，少點人，安靜，適 合散步。」他展起了笑容，那笑容看來清朗，不像僅是為了安慰，而是真的喜歡這樣獨屬 於我們的空間。 「是啊，很不錯。」我輕輕搭上他的肩，將他靠到我身邊。 堤道無人，恭介彷若很放心地將自己肩頭依著，而這樣憑藉溫度傳來的踏實感，也逐 去了方才還盤據我胸口的低潮與躁怨。走著走著，視野的末處現出了一對男人，步伐應是 比我們更緩，也因此隨著我們的行前，慢慢清晰了身形輪廓，一位看來是福態的中年日本 人，另一則為精瘦的南洋黝黑青年。這是種很奇異的組合，國籍、年齡、氣質都呈現著極 大反差，但在這樣的暗夜，卻選擇了此徑比肩笑語，走著他們的舒閒之路。 「恭介，你看。」我在他耳邊低語。 「嗯。」他點點頭，亦發覺那兩人的不尋常之處。值得打量的倒也非外觀上的各樣歧 異，而是他們談說間的一些小動作。偶爾，中年日本人會摟一下黝黑青年的腰，像是話題 觸到某種情柔，有時，則是青年特意靠在對方耳畔呢喃，然後偷偷噬嚙了一口。儘管夜墨 蝕去了他們的表情色彩，卻掩不住舉止間的甜膩。這讓我想到來宇治時在列車遇見的那對 小小情人，場景雖然迥異，沉溺於對方目光的感覺卻是一樣的。 思緒翔遊之際，邊側的透光勾轉我的視線，原來不知不覺地我們已來到「平等院」附 近了。這兒植樹剛好空出缺隙，而由於堤道高築，便讓我再次望見了「鳳凰堂」的優雅形 姿。不知為何，應已閉歇的寺院點起了輝燈，將堂殿映得明炫，彷彿是要在這極易陷入徨 寂的夜裡，以慈光現顯淨土的無垢存在，讓人於無助中也能藉著遙視追想，行過腳下荊棘 。 白天時，鏡影與殿閣有著鮮明的虛實界分，此刻望去卻是種無差的對生，隱隱地，便 宛若彰顯我們的世界和大部分人的並沒有不同。也難怪前方這兩人走得如此自在，在這氛 圍下，當他們前行著，好像便跨越了種族的藩籬，克服了年齡的隔閡，甚至已無視那因同 樣性別而被人硬加的無妄之罪。 也許吧，通往平等淨土的路註定漫長，之前無數人的披荊斬棘，如今是我們接了棒。 或許我們再堅持一點，再努力一點，便能為這條路多添幾盞燈，讓之後的人走得更有希望 。 我握住了恭介的手，給了他一個溫懷的微笑，然後齊同向前邁去。 ========================= https://imgur.com/7lrZcvj 宇治川堤道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210.59.180.97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ebptt.com/m.aspx?n=bbs/gay/M.1588155923.A.F2A.html 你是都守在板上喔 XD 感謝~ 攤牌聽起來好像要互毆一樣 這還好吧，又不是握著X :P 你想很遠耶 幸好沒賠 謝謝 你終於又冒出來了，要多出水面換氣啦 原來大家都在等出櫃喔 @_@ 那如果不管有沒有出櫃，直接超前進度呢? XD ※ 編輯: polesirius (1.171.52.109 臺灣), 04/30/2020 00:08: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