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htra (武英殿大學士爾雅)
看板prose
標題大暑/周芬伶
時間Fri Aug 12 04:03:22 2005
大暑
周芬伶 2005/08/11 中國時報/三少四壯
那令我在泰國昏倒的不正是如同故鄉的景象與高溫嗎?似乎那一刻才看清楚
故鄉的面目,那入夜後還停留在體內的高溫,緊貼冰涼的牆壁才稍稍得救……
過去書寫台灣鄉土的作家,很少提到氣溫,尤其是南部的高溫,那是亞熱帶
的白熱陽光,讓人想殺人的北非陽光,龍英琮寫的〈植有木瓜樹的小鎮〉背景就
在我家鄉附近的萬丹一帶,準確地描寫高溫下的鄉鎮,東西容易腐爛,人心也隨
之腐爛。
一出外面,正午的太陽要烤焦腦頂一般強烈地照遮,街上洋溢著白光。
在南部常看到果園掉落的水果,才一天就腐爛,市場彌漫著酸腐味,還沒冰
箱的年代,食物放一天就腐爛,只好煮得死鹹,酸菜、酸筍是很好的防腐劑,家
家戶戶都拼命加。海邊的動物屍體散發著惡臭,米飯也一餾再餾,就怕「臭酸」
,人們養成在吃前先聞有無臭酸的習慣,夏天裏到處是「臭汗酸」的人,腐爛是
每天都在進行的事,龍氏筆下的鄉土是黑暗也是頹廢的,這跟他生長的北埔相關
,在日據時代,北埔是個繁榮小鎮,先是因為採樟腦而發達然後是茶山,沿著媽
祖宮前發展出一條商業街,龍氏家的雜貨店就在廟口頭幾間,紅磚造的二樓建築
。經濟應該是不錯了,但在文章中的故鄉常是黯淡的,這是緣於廟口的文化,通
常廟口前是雜耍與小販雲集的賣場,是孩子們的樂園,然就在廟口之側彎曲的小
徑,叢生著陰暗妓女戶與鴉片館,光明與黑暗,神聖與墮落並生,住在廟口長大
的孩子,過早感知人生的一體兩面,跟生長於田野的小孩不同有著世故的早慧。
他的〈黃家〉、〈黃昏月〉就是這樣的產物。我沿著他的老家走向廟口及廟側的
陰暗狹窄小徑,似乎觸摸到他的心。
描寫鄉土而能正視鄉土一體兩面的作家並不多見,六、七○年代的鄉土作家
有的過於美化,有的過於醜化,如實地面對鄉土,回歸感官的層次,有時是色彩
;如川端康成描寫純白的雪國,有時是氣味;如徐四金以氣味記錄巴黎,有時是
觸覺;如莒哈絲描寫越南人芒果般的肌膚,有時是聽覺,如張愛玲描寫市聲與電
車聲,有時是陽光與溫度;如卡謬描寫的北非。
僕僕地走在乾透而龜裂的路上,汗珠微溫地爬滿臉上。
韓國女作家朴婉緒懷念自己生長的故鄉,寫的是蹲廁的快樂,一排小孩光著
屁股努力製造肥料,並分享著鬼故事,韓國人對排洩一事頗為坦率,電影「總統
的理髮師」裏講的也是拉肚子匪諜事件,鄉土寫到這裏有點嘉年華的意味,令我
想到我們也有阿盛「廁所的故事」。
而如實是如何困難?那令我在泰國昏倒的不正是如同故鄉的景象與高溫嗎?
似乎那一刻才看清楚故鄉的面目,那入夜後還停留在體內的高溫,緊貼冰涼的牆
壁才稍稍得救,腐臭的魚蝦,酸臭的汗味,微酸的隔夜飯,蒼蠅雲集的動物屍體
,白熱化的陽光,空氣成絲狀彎曲,萎掉的花朵,家家戶戶皆有的餿水筒,有著
綠色霉斑的米粿,還有廟口之側坦胸露乳穿透明睡衣的妓女,陰暗的茶室,戲院
瘋狂演出脫衣舞,而我盲目地擠在第一排,不知大家在興奮什麼,爭睹些什麼,
偷溜到後台看見許多一絲不掛的女體,性之一事確具震撼力,是會讓人恐懼而昏
倒的。
所以長大以後我盡往寒冷的北國跑,微雪的西安,秋涼的京都,嚴寒的新英
格蘭,早冬的歐洲,春寒的韓國,停留在高緯度,書寫韓國,是在逃離厭惡自己
的故鄉吧,如今漸漸逼近低緯度,我的心越抽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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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choon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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