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遺憾 【楊明】 缺憾常是文學創作的動力，因為婆婆的阻撓而提前結束的姻緣，結果留下膾 炙人口的佳作，如果不是有這一位婆婆，不但陸游很可能寫不出如此深刻的情詩 ，後人也無從認識唐婉的文學才華…… 陽光溫煦的春日，前往崇州，高速公路兩旁盡是嫩黃的油菜花，一片接著一 片，看在眼裡，心情也溫柔了起來。 崇州古稱蜀州，位於川西平原和龍門山的交接處，北宋時，陸游曾經任蜀州 通判，便居住在這裡，如今崇州建有一座陸游祠紀念他，祠中除記述他的生平， 也留有他的手跡。 陸游一生留下詩詞近萬首，若以作品的量來論，在中國文學史上絕對是屬一 屬二的作家，但是一般人能夠朗朗上口的，大概只有寥寥數首，其中之一是滿懷 哀傷的〈釵頭鳳〉。當然以中國文學之豐沛燦爛，能夠留有供後人傳述的作品已 十分難得，而陸游的作品之所以感人，便是因為遺憾。 可能很多人對於陸游和表妹唐婉的愛情故事，比他的作品更為熟悉，他和唐 婉婚後十分恩愛，可惜陸游的母親不喜歡唐婉，時常藉故挑剔，孝順的陸游只好 奉母命和唐婉離婚。一日，陸游前往沈園，遇到了唐婉和她再嫁的夫婿，心中頓 時翻騰起遺憾和悲懷，於是他在沈園牆上寫下了〈釵頭鳳〉，唐婉亦和了一首， 留下流傳千古的愛情故事，對於後來陸游再娶的妻子，反而讓人感到陌生了。 缺憾常是文學創作的動力，因為婆婆的阻撓而提前結束的姻緣，結果留下膾 炙人口的佳作，如果不是有這一位婆婆，不但陸游很可能寫不出如此深刻的情詩 ，後人也無從認識唐婉的文學才華。去年初秋，我前往紹興，那是一座美麗而古 典的小城，在當地，魯迅故居似乎更有人氣，但是年少時讀過的軼事，使我對蘭 亭和沈園更好奇，蘭亭記中曲道流觴吟詩作對的文人遊戲，以及沈園中讓人心碎 的重逢，再相逢，深愛的女人已是別人的妻子，遊沈園，難免為有情人難成眷屬 心生感嘆，但是更欣賞唐婉第二任丈夫趙士程的風度。然而，如今遊崇州，走在 陸游曾經居住的地方，留連於他曾經消磨時間的園林裡，我又想人生中難免有遺 憾，這遺憾固然常常讓人頹廢不振，也可能成為一股撼動人心的力量。 愛情的遺憾讓陸游寫下佳作，國勢疲弱的遺憾，則成為陸游文學創作另一股 更大的動力，他出生的年代正是發生靖康之難的時候，他一心報國，卻不被重用 ，還因為心情鬱悶，和友人飲酒作詩遭到免職的處分，這遺憾使他寫下了另一首 流傳千古的作品，「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編按：〈示兒〉詩 。）年歲已老，滿懷壯志再無施展的機會，明知自己不久於人世，這樣的遺憾， 更是無法平復的吧。 走在幽靜的陸游祠，園中花木扶疏，晚綻的梅花飄香，陸游一生不順意，年 輕時情感受挫，進士出身卻苦無一展抱負的機會，眼看國家走向衰亡，重情的他 心中哀傷可想而知，但是陸游卻很長壽，活到八十五歲，在當時實屬罕見。陸游 祠於是整理了陸游長壽的祕訣，包括他喜歡和孩童遊玩，每天泡腳，飲食清淡以 素菜為主，自己打掃庭園，嗜飲茶等等。這些歸納我想不過是從果去尋找因，陸 游嗜茶亦嗜酒，雖然他曾表示可以無酒，不可以無茶，但是因為沒有非要二選一 不可的情形，他依然常和朋友喝酒聊天，還在詩中說，喝了酒，他的心胸如吸進 了江山的壯闊美麗。 現代的醫學研究顯示，心情對一個人的健康影響甚鉅，照理說，陸游的心情 抑鬱，身體健康應該並不理想，他卻不但長壽，而且作品產量豐沛，當然我想寫 作是他抒發情緒極為重要的出口，但是如果遺憾可以成為創作的動力，是不是也 可能成為活下去的動力，因為遺憾，嚥不下那一口氣，因為不放心，想再等等國 勢會不會好轉，成功不一定要在我，只要能讓我看到，是不是陸游曾經這樣想， 因此他比許多人活得更久，雖然最後心願還是沒能達成，抱憾而終的他，卻印證 了文人的生命力。 許多人喜歡例舉自殺的藝術家，將自殺的行為美化或是神祕化，但其實也有 許多藝術家展現的是頑強的生命力，這世上沒有完美的人生，若有，那完美本身 便是一種遺憾，因為有遺憾，才顯出無憾的可貴，因為有遺憾，人生更值得盡力 走下去。 【2005/06/29 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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