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朽木 【鍾怡雯】 2004.2.28 聯合報 這年頭的學生實在難以形容。有時他們讓我後悔入錯行，有時又錯覺身負重任，興起教 書是志業，而非職業的豪情。第一次浮起「志業」這個想法時，著實被自己嚇一跳。這兩 個字未免太嚴肅太有使命感，怎麼會潛伏在我的辭庫裡？頭腦短路吧，這學究似的上古想 法顯得迂腐又可笑。教書教昏頭，轉性了？還是被孔夫子下了蠱？ 志業這古老的超人情懷應該出自孔子，而我是那種聽到孔子二字，後腦反骨便開始作怪 的朽木。就這點而言，學生和我其實是一國的。偏偏我們一方得扮演老師的角色，另一方 得當學生，這蹺蹺板實在很難保持平衡。學生也認為我們頂好是朋友，不必為了分數、考 試範圍和作業傷和氣，遇到我在走廊放聲大笑，也不必尷尬地假裝不認識。 有一次下課，學生沮喪地說起今年某校甄試鐵定上不了。她面試前踩到某人的腳，沒道歉 反瞪人家一眼。進考場時發現，天呀！那人竟是系主任。怎麼會這樣？她懊悔得快要哭出 來，我卻笑岔了氣，腦海出現她的超大眼瞪人鏡頭。真是有效率的現世報，誰叫妳平常這 樣瞪我，這下踢到鐵板了。我有些忘形，根本忘記安慰，或是數落她沒禮貌。另一個很有 同學愛的學生不斷提醒我，老師節制一點，不要笑那麼大聲啦！眼見情勢難以控制，她稍 一張望，立刻說，我先走了，不要說妳是我老師。更離譜的說法是，我在研究室大笑，害 得在系圖書室外吃便當的同學差點噎著。而且門是是關著的喲，這點才厲害。我認為這是 被當掉的學生存心詆譭。系圖跟研究室隔了一個大教室那麼遠，有如此能耐上課就不必麥 克風了。我問傳話的學生，可能嗎？她露出可愛又可恨的默認笑容。 學生曾偷偷跟系裡的助教說，老師真是一個難以捉摸的女人。如果他們是老師，最好不要 教到我這種愛搞怪的學生。有一回學生搖著頭直接跟我說，妳真怪！豁出去的口吻彷彿我 才是她學生，害我瞬間錯亂。看來我們對彼此都有些不滿意，他們希望我如清澈見底的水 潭，一目瞭然，考試點名有規則可循。偏偏我喜歡玩猜猜看的遊戲，拿到考卷那刻，他們 的標準表情是瞠目扼腕。我假裝諱莫如深，不露得意之色，否則準有學生會在考卷上寫， 我盡力了，請饒了我吧！或者類似這樣的留言：老師，妳何必出這種為難學生又為難自己 的題目，我們難答妳也難改。好些學生希望此生跟我結的不是師生緣，不巧卻偏是。因此 我們還有一項艱難的功課：好聚好散。這也是我的最大期許，說來容易，其實困難。尤其 那種一眼望去黑壓壓的特大班，一學期下來教了誰都弄不清楚，要把分數打到絕對公平委 實不易。分數是好聚好散的致命傷，後來我學會第一堂課跟學生約法三章。剩下的，交給 老天爺吧！ 最近我為不經意的承諾傷透腦筋。踩到系主任腳的學生甄試上了碩士班，當然，是另外一 所。期末考時她遞上一張紙條，寫著「考上研究所，我的禮物呢？」彼時她在失戀中準備 考試，半是鼓勵半是安慰，我在嬉笑中應諾「猛男數名」作為禮物。這下可好，哪來的猛 男數名可供徵召？寒流來襲凍得發昏的新年中，我記掛著沒著落的猛男，不由得嘲笑起自 己那極偶然興起的「志業」豪情。看來，學生跟我分明是足以抗衡的朽木，孔子見了都要 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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