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遊，以逆時鐘方向－－訪小說家朱天心 王開平 報導 朱天心形容自己在生命的驛路上「不瞻前只顧後」，像德國思想家班雅明所言： 「我是倒退著走進未來的。」花了太多時間看過去，台大歷史系出身的小說家 解釋：「我不大去設想未來。對過去，甚至是沒有太久的現在，我充滿著一大堆 的問號。」在今年，朱天心的過去與未來卻以奇異的遇合輻輳在同一時點，經 過兩、三年的醞釀接觸，上周五，她與聯合文學簽約出版個人小全集，整理自 十九歲初試啼聲的《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以至結集近兩年短篇新作的《漫 遊者》，返顧個人的書寫生命，實踐的是班雅明又一理論？「正是在已經亡故的 過去（我們委婉的稱之為經歷），一個人才能發現自己生命的意義。」 扣除麥田版《想我眷村兄弟們》與《古都》，聯合文學版「朱天心作品集」共有 九書列隊，舊著新書間，最醒目的是一本早年散文編成的《二十二歲之前》。十 五歲提筆寫作，是因為弄丟眼鏡拍挨罵，一路寫來，四十二歲的小說寫手這回 簽約卻「好心虛」：「阿城就說我和姊姊天文是在寫詩，不是寫小說，『作品少到 這種地步』。」讓作品用原貌和另一世代的讀者見面，朱天心的想法是：「誠實 面對過去，儘管不滿意或臉紅，卻讓當時的立場、價值觀與信念被看到，不做 塗銷。」 站在書寫生命的兩個端點，朱天心「不覺得這其中時間好長」，只是自己改變遲 緩：「沒有朝九晚五的格式化生活，我感覺自己好像被凍結住。」在工作職場輕 易被新進小男生、小女生後浪推擠成大姊、阿姨輩；專職作家身分宛如大江流 去，沒有航標，一種抽離時間刻度的狀態，「和規規矩矩老去的人不同」。最老 的靈魂，卻夾纏最童蒙的天真。她陪女兒謝海盟學騎馬，「不覺是個母親，好像 回到高中時代和死黨遊遊盪盪，還不用算計零用錢和煩惱大學聯考。」前中年 期袋鼠媽媽形軀，裝著「帝力於我何有哉」的綠衣少女。 聽聞別的作家對自己如何過日子甚是好奇，朱天心打趣「生活過得像清教徒」： 「這大概是一種迷信，我覺得人的狂野就這麼多，浪擲在生活中，作品裡就沒 有了，毫無僥倖可言。」生活過得簡單，可以將全副能量與想像力貫注於文字 事業。早年下筆一氣萬言，朱天心不免緬懷，現在卻「不想重複別人，不想重 複自己」，刻意挑戰未開發的蠻陌之地。形成秀異的「百科全書式」文體，她坦 言「完全缺乏自覺意識」：「純粹是個人喜好問題，喝慣Espresso，自然放棄美 式咖啡。」無法忍受自己在書寫時有片刻閃神，或是如熟手「讓腔調拖著跑一 陣子」，朱天心凝注的是一種高度提煉的思想／文字密度。 說自己是急性子，極不耐煩，這使得多年來朱天心始終在長篇小說創作隊伍中 缺席：「很想嘗試，但不敢。」她比喻進入小說狀態像「深吸一口大氣潛入水裡」， 但游不多遠就會「想探出頭看看游到哪裡，上岸沒」。預計五月間問世的小說新 集《漫遊者》，朱天心將焦距瞄準「自己這幾年的狀態」，假想世界末日核戰後 返鄉、夢裡遊逛現實與記憶的裂隙、靈魂死亡後又去了哪裡，嗜愛旅行以及讀 過大量旅行文字的作家不諱言，父親朱西甯過世對她形成重大撞擊：「他不只是 親人，還是某一種標竿，父親在的時候，不論生活細節、價值觀、宗教，我時 時刻刻都在挑戰他，像照鏡子一樣，靠著他的位子了解自己的位子。」恆星以 重力呼喚潮汐一般。失去父親，像進入一種漂游狀態，無法落實自己的座標。 「每一篇小說，最初像放一顆種子在心裡。」譬如〈古都〉，朱天心說很喜歡台 北老城大安區、中正區風姿殊異的植物相，「想用植物來寫我所理解的城市地 誌」。埋覆六、七年，念茲在茲，終於鋪展成「你若想迷失在一個城市裡，像迷 失在森林裡一樣，就必須練習」（班雅明語）的迷路地圖。藉著新書出版計畫， 朱天心強迫自己收割文字耕地的收成，然而讓人好奇的是，在她沃土一般犀利 清亮的大眼中，更埋有多少懸望一般未眠的種子。 【2000/01/10/聯合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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