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非常多人討論過黃金甲這部片劇情部份的人物舖陳了 有不少板友寫得相當不錯，我覺得其中kfen2006板友寫得就很精彩 所以這部份我也不想多討論 我在這邊想討論的是關於黃金甲「歷史意義」影響其劇情深度，以及文化層面的部份 看過張藝謀對記者訪問的對答，可以發現張導對歷史意義這部份的回應並不多 只強調劇情是改編自，現代作家曹禺的名作「雷雨」 的確，黃金甲劇中的人物架構，家庭悲劇，亂倫、死的死、瘋的瘋的確是出自雷雨 但張藝謀對於歷史意義的舖陳，以及對中國文化、政治的感想 卻遠比他講出來的還要多 令人感覺有些東西是他刻意不講的 而一些對中國歷史文化不了解的觀眾，也很自然的忽略 他將片名取名：「滿城盡帶黃金甲」，背景設在「五代的後唐」，時間放在「重陽」 全劇充斥的「菊花」、「黃金甲」 劇情中從頭到尾強調的「規矩」、「忠孝節義」、「君臣父子父婦長幼的五倫關係」 但幾乎所有角色與情節卻在進行完完全全的「反叛」 如果硬要說裡面這許多隱含的文化意涵並非張藝謀刻意設計 除非真的是「充滿意外的巧合」 否則老實說，這是很奇怪的 因為若對中國歷史較熟悉的人，應該會發現 黃金甲這部片是一部刻畫「中國歷史文化異常深刻」的電影，要讓人連想到政治並不困難 我想幫大家整理一下這些劇情背後的文化意涵 這可能會讓原來不了解這些的人，對這部片的劇情及深度有很不一樣的看法 很多影評有提到相似觀念，我再加上一些自己的想法及整理 ------------------------------------------------------------------------------ 不第後賦菊 唐．黃巢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題菊花 唐．黃巢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首先是片名：「滿城盡帶黃金甲」 這部片因為這個名字增色了不少 電影的名字，當然是很重要的，通常會代表了整個故事想講的東西 這個名字很容易讓人誤解，關鍵在「帶」這個字，很容易讓人以為是「戴」 如果說片名是「滿城盡戴黃金甲」，這部片價值立刻降低很多 當場就讓這部片與張藝謀前兩部「英雄」、「十面埋伏」一樣 只是純粹玩弄黃金及場面 我想很多會覺得這部片沒什麼內容的人，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吧！ 「就是大場面跟武打動作片嘛」、「就花很多錢弄得金光閃閃啊」、「劇情灑狗血」 這些人應該有九成以為這部片片名是「滿城盡戴黃金甲」，而且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但事實上這個片名，甚至「帶」這個字卻是這部片的關鍵 這是黃巢寫的詩。 帶是帶兵，黃金甲是穿著黃金甲的士兵 電影跟黃巢有關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為黃巢在中國歷史上有很不一樣的意義 黃巢之亂，結束了中國人最引以為傲的唐朝，許多歷史學家認為「唐朝亡於黃巢」 一個進士不第的人，對士族、朝廷充滿了憤懣不平，率領了農民起義軍反叛 攻陷當時世界最繁華的唐朝首都長安，血洗長安城，殺盡士族與讀書人 不僅讓魏晉六朝以來中國的士族政治瓦解，讓唐朝重傷不治 也讓長安從此退出中國政治的舞台，長安城從此之後再也沒有當過中國王朝的首都 黃巢，是中國人反抗，或稱「反叛」的代表 宋江寫了：「他年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黃巢不僅影響了接下來的李自成、洪秀全等造反之人，也影響朱元璋、毛澤東等成功者 黃巢寫過兩首跟菊花相關的詩，就是前面寫的那兩首 他讓菊花在中國歷史上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菊花，在傳統中國人心中 是陶淵明筆下那種「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高風亮節，是隱士的高潔 是蘇東坡筆下的「菊殘猶有傲霜枝」，是四君子中的「梅蘭竹菊」，獨傲西風，不畏寒霜 是重陽祭祖、慎終追遠，家人團聚重視家庭、不忘本的展現 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菊花是仁人君子、儒家精神、孝道的代表 是不是這樣？ 大家不妨回想自己從小到大讀的國文課裡，國文老師講的「菊」都是什麼形象的 但黃巢筆下的菊花完全不同，他的菊花是殺氣、是霸氣 是寒風蕭瑟下的冷冽殘酷，是百花殺盡的繼起 他想到的菊花，是「我花開後百花殺」的取而代之 是以菊花將開遍滿城，暗喻要帶著無數黃金甲兵攻陷長安城的「滿城盡帶黃金甲」 朱元璋的一首詠菊詩，可謂黃巢寫菊後的延伸： 「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與黃巢的詩莫名的相像 當知道這部片名與黃巢的典故，黃巢與菊花的淵源之後 回頭看這整部片的劇情 從頭到尾的反叛，重開頭到片尾、滿城盡是的菊花 有沒有一點不一樣的感覺？ 這部片其實是菊花的故事，是滿城盡帶黃金甲的反叛故事 尤其是他的背景設定在「五代」，更讓這一切顯露無疑。 ------------------------------------------------------------------------------ 五代是什麼時代？ 五代不是唐，當然更不是盛唐，如果這部片的背景是盛唐 當場就讓這部片再次遜色三分！ 有多少人以為這部片是「唐朝」的？ 我想即使片頭清楚地寫著時代：「後唐，西元928年」，仍然有很多人以為這是唐朝吧！ 五代十國不是唐朝，因為國史中，唐朝非常明確地亡於西元907年 由黃巢的叛將朱全忠篡位，結束了290年國祚、中國人最引以為傲的唐朝 朱溫就是搞死黃巢的人，他的背叛，讓黃巢以自盡結束了自己的農民起義與殺戮 諷刺的是，高興的唐朝，封朱溫為節度使、賜名「全忠」 但期望他「完全忠於唐朝」的願望，結果是朱全忠快樂地廢掉唐哀帝，篡位改朝換代！ 是為「梁朝」，也就是劇情中的「梁國」，國史稱為「後梁」 五代的朝代，梁唐晉漢周，在國史上國名皆已被用過，故史家都其朝代名前加上「後」字 朱全忠下場如何？被自己的次子反叛所殺 然後朱全忠的三子再平亂即位(平亂的意思也就是幹掉次子，他哥哥) 但他苛徵雜稅，國內又是一堆農民起義叛亂！ 值得注意的是唐朝滅亡的同時期，梁朝雖然是中國正史的正統朝代 但並非中國唯一的國家，五代十國是亂世，亂世的特色就是「多國並立」 只是正史在紀載正統王朝時，會以「消滅前朝、領土最大的中原王朝」為正統 所以梁朝是中原正統的同時，其他勢力也是存在的 唐末也是節度使的「晉王」李克用在唐朝被篡位之後，以擁護唐朝為名 一直以來就跟後梁是死對頭，連年交戰不休 李克用的兒子李存勗，驍勇善戰，在梁朝內亂後攻下河北稱帝建國，是為「後唐」 稱帝後同年，再消滅後梁，成為五代的第二個正統王朝 李存勗下場如何？自己國內兵變，叛亂被殺 其養子李嗣源繼位，下場如何？被兒子李從榮發動叛變，未成功，皇帝成功鎮壓了 所以以劇情來講，黃金甲的歷史背景原型是介於「李存勗與李嗣源」之間 周潤發演的皇帝本是都尉，一定是開國君主；而兒子叛變鎮壓成功又像李嗣源 不過劇中設定國姓為韓，本已有「以上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的想法 可見並不希望被人完全定位在正史中的某個人物 但其時代背景卻是非常明確的 因為這有他的意義。 時代的意義在哪裡？就像這一段開頭問的：「五代是什麼時代？」 後唐之後與電影已無關，歷史不再敘述 但我卻想要大家知道皇帝都是怎麼死的，又是怎麼得到天下的 李嗣源死後，兒子繼位，被養子叛變所殺 然後女婿石敬瑭向契丹遼國稱父借兵，叛變消滅後唐，成為「後晉」 後晉被遼消滅，原因是他的節度使劉知遠養兵不救，間接害死後晉，然後稱帝為「後漢」 後漢的節度使一直叛變，導致皇帝生氣，派兵去殺另一個將軍郭威 郭威也生氣了，於是叛變殺死後漢皇帝，是為「後周」 後周下場如何？被皇帝的親信、托孤的重臣大將軍，趙匡胤叛變篡位了 趙匡胤畢竟不是普通人，遠比前幾個王朝厲害，統一了天下又怕再被篡位 趕緊把手下所有將軍的軍權全部沒收，總算「宋朝」不再只是只有十幾年的王朝 不過趙匡胤本人下場如何？還不是被自己的弟弟趙光義給叛變殺掉了！ 搞了老半天，五代史到底是什麼東西？ 沒別的東西，就是從頭到尾一直「叛變」、「篡位」 子殺父、父殺子、臣殺君、君殺臣、弟殺兄、兄殺弟..........全家死光光！ 中國歷史上最最「不忠不孝不節不義」的朝代就是「五代」！ 偏偏中國是最重儒家思想「忠孝節義」的國家 可想見的是，皇帝得天下是用「不忠不孝不節不義」的手法得來 然後因為自己是這樣得到天下的，故一定會強烈要求手下一定要「忠孝節義」！ 但是皇帝的手下有這麼做嗎？沒有！ 不要講手下沒有，連家人、兒子、兄弟也沒有！ 五代就是亂七八糟的惡性循環，是個沒有禮義廉恥忠孝節義的時代，是個叛變的時代 用另一句話來說，五代是黃巢的時代！ 黃巢象徵的就是叛變，五代從頭到尾就是叛變 雖然黃巢沒有進入五代，人就已經死了，他不屬於五代人，但五代卻是屬於他的時代 這有點像中國另一個亂世，三國 三國有好幾個人不屬於三國時代，但少了那些人，三國就再也不是三國了 最著名的就是董卓、曹操、關羽、周瑜，他們不是三國的人，但三國是屬於他們的時代 只是拿三國跟五代比，真有點玷汙三國了 黃巢與五代，雖然在宋朝統一天下後完全結束 但這個時代在中國的意義並沒有結束，之後的宋江、李自成、洪秀全 只要是揭竿起義，無不受黃巢的影響 即使揭竿起義成功的朱元璋、孫中山、毛澤東也是同樣 而在「造反有理，革命無罪」的共產黨時代，更是發揮的淋漓盡致 但有趣的是，共產黨的特色也跟前面所說的一樣 自己造反有理革命無罪，但手下的人卻絕對不准造反叛變 不然呢？軍法處置 毛澤東晚年幹掉一片自己當年的同伴和手下 除了病死的以外，共產黨初期將軍名臣，幾乎都是被毛澤東批鬥搞死的 尤其是有實力的將軍毛澤東更怕，他更是要壓制他、幹掉他 最著名的自然是林彪 王在最後對周杰倫說，我要廢掉太子之位傳位給你，王旗是給你的最後警告 我可以不處罰你，但你要天天餵你母后吃藥 你只要聽我的話，王位就是你的 你不聽，就要死 莫名的相似毛澤東晚年對林彪的行為 毛澤東最愛自己，但他不在意自己死掉之後國家又變成怎麼樣 毛澤東把有才幹的人全鬥垮搞掉了，剩下四人幫一些聽他話的人 可是自己將死之時又沒有託付四人幫要怎樣繼承他的位子，因為他只在意自己就好了 自己要奪權，但手下絕對不能奪權 自己要大鳴大放搞批鬥，但只要有學生要求自由搞批鬥，就是坦克車壓過去 劇中的王，兒子全死了，誰繼承王位？ 「我不給的，你不能搶！」 這句話，似曾相識。 ------------------------------------------------------------------------------ 講了這麼多，還是要回歸劇情 其實前面講的歷史，如果大家看黃金甲時有仔細欣賞的話 一定會發現，黃金甲的劇情，與黃巢和五代「異常的吻合」 劇中的王，身在五代，絕對也是「身經百叛」得到的王位 從太子生母講王的一小段過去，以及歷史背景，可以得到這個很合理的推斷 但以「叛變」起家、以「搶」起家的王 卻強烈要求、並以強烈手段要求他的家人「絕對不准有任何不規矩！」的行為 他要大家「忠孝節義！」 他說「我不給的，你不能搶！」 所以他喜歡的就是無爭無奪、軟弱無能的太子 他喜歡的是擁有孝心的將軍兒子周杰倫 他憎恨任何人背叛他，所以要鞭三兒子的屍、要毒死皇后、要殺幫助皇后的前任愛人 黃金甲、菊花 在這部電影中跟叛變是同義詞，是因為黃巢的詩，以及時代背景所完全連貫的象徵 在中國，滿城都是菊花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即使用重陽節這個理由，仍顯奇怪 因為菊花在中國，根本就跟國家連不起來，要也應該滿城是牡丹花 當「滿城盡是菊花」的時候，其實跟「滿城盡帶黃金甲」有相當類似的含義 張藝謀在設計時相當突顯這點 他不斷地用劇情演進提醒大家菊花不只代表重陽節，黃金甲不是只代表華麗 菊花 鞏俐以菊花為叛變的印記 周杰倫問：「母后，不斷地繡菊花？」 劉曄問：「妳繡菊花到底是為了什麼？」 英文片名將菊花寫為：「Curse of golden flower」，詛咒之花 黃金甲 片名就代表了整部戲，整部戲就是在反叛 最後的叛變的一萬軍隊全部穿黃金甲，並戴菊花 叛變的三王子暗穿黃金甲 效忠國王時的周杰倫穿白銀甲，叛變國王時穿黃金甲 只要劇中要叛變的人都穿黃金甲 這連帶的暗示了國王周潤發，片頭穿的黃金甲，他自己滿城佈置的菊花 代表他也是這樣子叛變上來的，這與時代背景又吻合了 五代是個叛變的時代 而身處當中的中國人呢？習慣了！ 當權者不斷重演權力的掌控與壓制，被統治者漠不關己似的接受著 滿城的屠殺與叛變之後，打更的照打更，過節的照過節，放煙火的照放煙火 跟沒發生過事情一樣！ 反正這在中國不就是一直一直一直的在發生嗎？ 這在五代、在文革時代，還沒過兩年就又發生一次呢！ 可以發現的是，張藝謀以及編劇，要說他們在時代背景及文化意涵沒下功夫、 不是刻意設計的，實在有點太過矯情 張藝謀對外討論劇情幾乎都不討論君臣父子的叛變，而只強調在雷雨小說的家庭悲劇 似有其原因 至於原因，與他屬於的「造反有理革命無罪」的國家，我想有不小的關係 但他在這部份下的功夫，要喚醒中國人看完片子人都死光光時的無言、哀傷氣氛 思考政治、統治的疑問，叛變的意義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是什麼？ 是否每個人都有不得不叛變的理由？是否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 張藝謀是不是就像他「英雄」電影一樣，拍大戲時對政治與文化有些想說的話？ 我想，電影故事可能對很多人來說，還是張藝謀自己講的「商業片」、只是吸引大家來看 但在某些部份的隱喻，對於中國歷史熟悉的觀眾而言，趨近白描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39.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