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un333 (好想吃水蜜桃)
看板marvel
標題[創作] 407號房
時間Wed Dec 3 16:31:42 2025
我已經三年沒回老家了。
不是不想回,是工作太忙,忙到每次想起來的時候都已經過了連假,只能跟媽傳個訊息說下
次一定回去。
下次下次,下次了三年。
直到接到那通電話。
「喂,請問是林怡萱小姐嗎?」
「我是。」
「這裡是仁安醫院,您的母親林陳美玉女士目前在本院急診室,請您盡快過來一趟。」
我記得我當下腦袋一片空白,手機差點掉到地上。
然後我就請了假,搭上回老家的客運。
三小時的車程,我一直盯著窗外發呆。
媽身體一直都很好,怎麼會突然住院?
上個月她還傳照片給我,說院子裡的茉莉花開了,問我要不要回來看。
我說下次。
又是下次。
-
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晚上了。
我衝到急診室,護理師告訴我媽已經轉到普通病房。
「她怎麼了?」
「醫生會跟您說明。」
我坐電梯上去,在走廊上遇到主治醫生。
他是個中年男人,表情很平靜,但那種平靜讓我有不好的預感。
「林小姐,請您坐下。」
「我不想坐,您直接說。」
「您的母親是腦栓塞,我們已經盡力了,但目前情況不太樂觀。」
「什麼意思?」
「她目前處於昏迷狀態,我們不確定什麼時候會醒來。」
「會醒來嗎?」
醫生沉默了一下。
「我們會盡力。」
我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就是不知道。
-
我走進病房的時候,媽躺在床上,身上插著各種管子。
她瘦了很多,比我記憶中瘦了太多。
三年,原來可以改變這麼多。
我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手是溫的,但沒有力氣。
「媽,我回來了。」
沒有回應。
「對不起,我太晚回來了。」
還是沒有回應。
我趴在床邊,哭了很久很久。
-
接下來的日子,我請了長假,每天都在醫院陪著媽。
有時候我會跟她說話,說我在台北的生活,說我最近工作怎樣,說我養了一隻貓叫做麻糬。
她沒有反應,但我相信她聽得到。
醫生說聽覺是最後消失的感官,多跟她說話是好的。
所以我每天都說。
說到沒話說了,就念書給她聽。
她以前喜歡看言情小說,我就去圖書館借了幾本,坐在床邊念。
念到喉嚨沙了,就喝口水繼續念。
大概第二個禮拜,我開始覺得不太對勁。
-
不對勁的地方在於護理師。
每次我在病房的時候,她們進來的次數越來越少。
本來一個小時會進來巡一次,後來變兩個小時,後來變三個小時。
有一次我按鈴請護理師進來幫忙換點滴,等了十五分鐘才有人來。
「不好意思,請問可以幫我媽換一下點滴嗎?」
護理師看了我一眼,表情有點奇怪。
「好的。」
她走到床邊,動作很快,換完就馬上離開。
連多看我一眼都沒有。
我覺得她們在躲我。
但我不知道為什麼。
-
第三個禮拜,我開始注意到走廊上的聲音。
每天晚上十一點左右,會有腳步聲經過我們的病房門口。
很輕,很慢,像是有人在散步。
但這是病房區,十一點之後探病時間早就結束了,不應該有人在走廊上走動。
我打開門看過幾次,都沒有人。
走廊空蕩蕩的,日光燈發出慘白的光。
但我確定我有聽到腳步聲。
我告訴自己是太累了,幻聽而已。
-
有一天半夜我睡到一半突然醒來。
病房裡很安靜,只有心電圖的聲音規律地跳動著。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媽,她還是閉著眼睛,沒有變化。
然後我轉頭,看見病床對面的牆上有個影子。
人形的影子。
但病房裡只有我和媽兩個人。
我愣了大概三秒鐘,然後那個影子就消失了。
我跳起來開燈,四處看了看,什麼都沒有。
我告訴自己是做夢。
但我知道我是清醒的。
-
第四個禮拜,我決定去問護理站。
「不好意思,請問407號房之前的病人是誰?」
「您問這個做什麼?」護理師的表情變得很謹慎。
「就......好奇。」
「這個我不方便說。」
「為什麼?」
「病人隱私。」
她說完就低頭繼續做事,不理我了。
但她的態度讓我更加確定有事情發生過。
-
我開始在網路上搜尋這間醫院的資料。
一開始什麼都沒查到。
直到我加上關鍵字「407」和「意外」。
第一個搜尋結果是三年前的新聞。
『女子醫院墜樓 疑因久病厭世』
我點進去看。
新聞說一名二十八歲女子從仁安醫院七樓墜落,送醫不治。
住院原因是憂鬱症。
住的病房是407。
我現在住的這間。
-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覺。
我坐在床邊看著媽,腦袋裡一直想著那個新聞。
三年前。
一個女生在這裡跳樓。
然後護理師都不太敢靠近這間病房。
這之間有關聯嗎?
我不知道。
但我開始覺得病房裡的空氣變得不太一樣。
很冷。
比之前冷。
我看了一眼空調,溫度設定沒有變。
但我就是覺得冷。
-
凌晨兩點的時候,我聽到聲音。
不是腳步聲,是說話的聲音。
很小很小,像是有人在耳語。
我閉氣聽了一下,聽不清楚在說什麼。
「誰?」我問。
聲音停了。
病房裡恢復安靜。
然後媽的手動了一下。
我嚇了一跳,馬上湊過去看。
她的眼皮在顫動,像是快要醒來的樣子。
「媽?媽妳聽得到嗎?」
她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
我把耳朵湊過去。
她的聲音很小很小,小到我幾乎聽不到。
但我聽清楚了那三個字。
「不要回來。」
-
我愣住了。
什麼叫不要回來?
「媽?妳醒了嗎?媽?」
她沒有再說話,眼睛也沒有張開。
心電圖還是規律地跳動著,跟之前一樣。
就好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說不要回來是什麼意思?
不要回來這間病房?
不要回來老家?
還是......
不要回來找她?
-
隔天我去找主治醫生。
「醫生,我媽昨天晚上好像有醒過來。」
「有嗎?」他翻了翻病歷,「護理紀錄上沒有。」
「真的,她還說話了。」
「說什麼?」
「她說......不要回來。」
醫生看了我一眼,表情有點奇怪。
「林小姐,妳最近休息得夠嗎?」
「還好。」
「我建議妳回家睡一晚,這樣二十四小時待在病房對身體不好。」
「我沒事。」
「但妳媽媽的狀況目前很穩定,不會有事的。」
我看著他,突然覺得他好像在隱瞞什麼。
「醫生,407這間病房以前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
他的表情瞬間變了。
只有一秒,但我看到了。
「沒有。」他說,「妳想太多了。」
他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
那天晚上我決定不睡覺。
我想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十點、十一點、十二點。
走廊上的腳步聲準時出現,在門口停了一下,然後繼續往前走。
我打開門,還是沒有看到人。
我關上門,回到床邊坐下。
凌晨一點、兩點。
什麼都沒發生。
我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太累了,才會產生幻覺。
就在我打算閉眼休息的時候,我看見了。
媽的床頭站著一個人。
一個女人。
她穿著病人服,頭髮很長,遮住了臉。
她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媽。
我全身僵硬,連呼吸都不敢。
那個女人慢慢轉過頭來。
我看見了她的臉。
和新聞裡的照片一模一樣。
就是那個三年前跳樓的女人。
她看著我,嘴巴動了動。
「妳......為什麼......在這裡......」
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然後她就消失了。
-
我尖叫著衝出病房,在走廊上差點撞倒護理師。
「怎麼了怎麼了?」
「裡面有人!」
「什麼?」
護理師衝進病房看了一圈,什麼都沒有。
「林小姐,裡面沒有人。」
「我看到了,真的,有一個女的站在床邊——」
「妳是不是太累了?」
「我沒有!她就站在那裡,穿著病人服——」
護理師的表情變了。
她轉頭看了另一個護理師一眼,然後壓低聲音說:
「林小姐,妳先冷靜一下。」
「我很冷靜!」
「要不然......妳先去休息室坐一下好嗎?」
她半推半拉地把我帶到休息室,倒了一杯水給我。
「林小姐,我跟妳說實話好了。」
「什麼?」
「407那間病房確實發生過事情。」
「我知道,有人跳樓。」
「不只跳樓。」護理師的聲音壓得更低,「她跳下去之前在那間病房待了三個月。」
「所以呢?」
「她住院的時候常常說她看到東西。」
「看到什麼?」
「看到她媽媽。」
我愣住了。
「她媽媽?」
「她媽媽在她住院前兩個月就過世了,但她一直說她媽媽會來病房看她。」
「所以她是因為這個才......」
「不知道,」護理師搖搖頭,「但她跳下去的那天晚上,值班的學姊說她聽到有人在407房
說話。」
「說什麼?」
護理師看著我,猶豫了一下。
「說......媽,我來找妳了。」
-
我的手開始發抖。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因為妳剛才的樣子......」護理師欲言又止。
「我的樣子怎樣?」
「很像她。」
「什麼意思?」
「她以前也常常半夜衝出來說看到什麼東西。」
「我沒有瘋。」
「我沒有說妳瘋。」
「那妳是什麼意思?」
護理師沉默了一下,然後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林小姐,妳確定妳媽媽還在那張床上嗎?」
「什麼?」
「妳確定嗎?」
「妳在說什麼?當然在啊,她一直都在。」
「那妳有沒有看過她的臉?」
「什麼意思?」
「我是說,妳有沒有仔細看過她的臉?」
我愣住了。
說實話,從我來到這裡之後,我一直都坐在床邊。
我看著她、跟她說話、念書給她聽。
但我好像......
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她的臉。
我只是假設那是她。
因為這是她的病房。
因為我接到電話說她在這裡。
但我有確認過嗎?
我慌張地站起來想衝回病房,護理師拉住我。
「等一下,妳先冷靜。」
「我要去確認!」
「林小姐,妳先聽我說完。」
「說什麼!」
「407號房......」護理師深吸一口氣,「從三年前那件事之後就沒有再收過病人了。」
-
我整個人僵在原地。
「妳說什麼?」
「那間病房已經封起來了,不收病人。」
「不可能,我媽就在那裡,我這幾個禮拜都待在那裡——」
「林小姐,」護理師看著我的眼睛,「妳從進到這間醫院之後,有跟任何人說過話嗎?」
我想了想。
醫生。
護理師。
我有跟他們說話。
但他們......
有沒有回應我?
我記得醫生有解釋病情。
我記得護理師有來換點滴。
但是......
他們有正眼看過我嗎?
他們有直接跟我對話嗎?
還是他們只是在做他們的事情,而我以為他們在跟我互動?
「妳到底想說什麼?」我的聲音在發抖。
「林小姐,妳叫什麼名字?」
「林怡萱。」
護理師的臉色變了。
「妳再說一次?」
「林怡萱。」
她後退了一步,眼睛睜得很大。
「妳不是林怡萱。」
「妳在說什麼?我就是林怡萱。」
「林怡萱......」她的聲音開始發抖,「三年前就死了。」
-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
「妳說什麼?」
「三年前從這裡跳下去的那個人,」護理師的聲音越來越小,「就叫林怡萱。」
「不可能。」
「妳的媽媽林陳美玉,在妳死後兩個月也過世了。」
「不可能!」
「她就是因為受不了妳走了才——」
「閉嘴!」
我轉身往病房跑,推開門衝了進去。
床上躺著一個人。
我慢慢走過去。
仔細看。
那個人的臉。
是我的臉。
我看見的是我自己。
躺在床上,身上插著各種管子,一動也不動。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透明的。
我想起這幾個禮拜發生的事。
護理師不太靠近這間病房。
因為她們看不到我。
醫生的解釋總是很簡短。
因為他不是在跟我說話。
媽說「不要回來」。
因為她知道我已經死了。
那我是誰?
我現在是什麼?
我蹲在地上,抱著頭,開始尖叫。
-
「怡萱。」
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頭,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口。
她穿著白色的衣服,頭髮梳得很整齊,臉上帶著微笑。
是媽。
「媽?」
「怡萱,妳終於想起來了。」
「我......我不懂......」
「沒關係,慢慢想。」
她走過來,蹲在我面前,伸手摸了摸我的臉。
她的手很溫暖。
「三年前,妳從這裡跳下去。」她的聲音很輕,「妳說妳看到我。」
「我看到妳......」
「但那時候我還沒走。」
「什麼意思?」
「妳看到的,是未來的我。」
我愣住了。
「我等妳等了三年,」她說,「妳一直不肯離開這裡。」
「我不記得......」
「因為妳不願意相信自己已經走了。」
「所以我一直在這裡?」
「妳一直在407號房,一直在等我回來。」
「那床上那個人......」
「那是妳的執念。」她說,「妳以為妳在照顧我,其實妳在照顧的是妳自己。」
我看向床鋪。
床上的人不見了。
床也不見了。
整個病房空蕩蕩的,只有牆壁和窗戶。
窗戶是開的。
風吹進來,窗簾飄著。
我想起來了。
那天晚上,我打開窗戶,站在窗台上。
我以為我看到媽站在對面的屋頂上,對我招手。
我想過去找她。
所以我跳了。
但那不是她。
那是我的幻覺。
「媽......」我看著她,眼淚流下來,「對不起。」
「沒關係。」
「我不該跳的。」
「沒關係。」
「我讓妳一個人。」
「沒關係,」她抱住我,「我現在來接妳了。」
「妳等了我三年。」
「不只三年。」
「什麼意思?」
她放開我,看著我的眼睛。
「我在妳出生的那天就開始等妳了。」
「媽......」
「走吧,」她牽起我的手,「我們回家。」
「回哪裡?」
「真正的家。」
她帶著我往門口走。
我轉頭看了一眼病房。
窗戶還開著,風還在吹。
三年前我從那裡跳下去。
三年後我終於要離開。
「媽,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嗯?」
「如果我當初沒有跳,會怎樣?」
她沉默了一下。
「妳會好起來的。」
「真的嗎?」
「真的,」她說,「但現在說這個沒有意義了。」
「我知道。」
「重要的是,我們現在在一起了。」
「嗯。」
我握緊她的手,跟著她走出病房。
走廊上沒有護理師,沒有病人,什麼都沒有。
只有無盡的白光。
「媽,那個光是什麼?」
「是出口。」
「走過去會怎樣?」
「妳就不用再待在這裡了。」
「會去哪裡?」
「我不知道,」她說,「但不管去哪裡,我都會陪著妳。」
我看著那片白光,深吸一口氣。
「好。」
我們往前走。
光越來越亮,亮到我睜不開眼睛。
然後我聽到聲音。
嗶——嗶——嗶——
是心電圖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
我躺在床上。
身上插著各種管子。
窗戶關著,窗簾拉上了。
有個女人坐在床邊,握著我的手。
她看起來很憔悴,眼睛紅腫的,像是哭過很久。
她看見我醒來,表情從疲憊變成驚訝,然後變成狂喜。
「怡萱?怡萱妳醒了?護士!護士!她醒了!」
我看著她,腦袋裡一片混亂。
她是誰?
我認識她嗎?
「妳是......」
「是我啊,是媽啊!」她哭著握緊我的手,「妳終於醒了!」
我愣住了。
不對。
剛才那個人也說她是媽。
剛才那個人帶我走向白光。
我沒有走過去。
我怎麼會在這裡?
「怡萱?妳怎麼了?」
「那個......」我的聲音沙啞,「妳剛才沒有來找我嗎?」
「什麼?」
「妳剛才沒有牽著我的手,帶我往外面走嗎?」
她的臉色變了。
「怡萱,妳在說什麼?我一直坐在這裡啊。」
「妳沒有穿白色的衣服?」
「沒有,」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我穿的是藍色外套。」
我轉頭看向病房門口。
那裡空無一人。
沒有白光。
沒有任何東西。
「我剛才......」我試著回想,「我看到妳來接我......」
「怡萱,」媽握緊我的手,「妳昏迷三天了。」
「什麼?」
「妳因為服藥過量被送來急救,昏迷了三天。」
服藥過量?
我想起來了。
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藥。
不是因為想死。
是因為想睡覺。
但我吃太多了。
「媽......」
「妳差點就走了,」她哭著說,「醫生說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
「對不起......」
「沒關係,沒關係,妳醒來就好。」
她抱住我,哭得很大聲。
我也哭了。
但我一直在想剛才的事情。
那個女人說她是媽,要帶我走。
如果我跟她走了會怎樣?
我打了個冷顫。
我差點就跟她走了。
差點就走向那片白光。
差一點。
就差一點。
「媽,」我小聲問,「剛才......真的沒有人進來過嗎?」
「沒有。」
「妳確定?」
「我確定,我一直都在這裡。」
我看向窗戶。
窗簾是拉上的,但我可以看到縫隙透進來的光。
外面是白天。
我什麼時候醒來的?
心電圖還在規律地響著。
我看著那個跳動的曲線,確認自己還活著。
然後我看見病床對面的牆上有個東西。
是鏡子。
鏡子裡映著我和媽。
還有另一個人。
站在床尾。
穿著白色的衣服。
臉上帶著微笑。
是剛才那個女人。
她在鏡子裡看著我,嘴巴動了動。
「下次。」
然後就消失了。
我沒有告訴媽。
我只是緊緊抱著她,告訴自己要好好活下去。
因為不管那個東西是什麼——
它還在等我。
它會一直等下去。
直到下次。
-
三個月後,我出院了。
媽每天來看我,陪我說話,陪我吃飯。
我開始看心理醫生,開始吃藥,開始慢慢好起來。
有時候半夜我會突然醒來,覺得房間裡有人。
但我打開燈,什麼都沒有。
我告訴自己那只是幻覺。
只是生病的後遺症。
會好的。
一定會好的。
直到那天晚上。
我在浴室刷牙的時候,看見鏡子裡有個人影從我身後走過。
我轉過頭,沒有人。
我繼續刷牙,不去想它。
漱完口之後我抬起頭,看著鏡子。
鏡子裡的我對著我笑了一下。
但我沒有笑。
「快了。」鏡子裡的我說。
我盯著鏡子,一動也不動。
鏡子裡的我歪了歪頭。
「妳知道的對不對?」
「妳早就知道了。」
「妳根本沒有醒來。」
「妳還在病床上。」
「妳一直都在病床上。」
「這三個月——」
「都是夢。」
我閉上眼睛,深呼吸。
再睜開眼睛。
鏡子裡只有我自己。
正常的我自己。
沒有笑,沒有說話。
我看著自己的臉,看了很久。
然後我聽到客廳傳來聲音。
是媽的聲音。
「怡萱,妳在裡面嗎?」
「在。」我回答。
「快出來,飯煮好了。」
「好,我馬上來。」
我放下牙刷,擦了擦嘴,走出浴室。
客廳裡媽正在擺碗筷,桌上有三菜一湯,看起來很豐盛。
「今天煮了妳喜歡的番茄炒蛋。」
「謝謝媽。」
我坐下來,拿起筷子。
媽坐在我對面,看著我笑。
「多吃一點,妳太瘦了。」
「好。」
我夾了一口番茄蛋,放進嘴裡。
沒有味道。
我又夾了一口。
還是沒有味道。
「怎麼了?不好吃嗎?」媽問。
「沒有,很好吃。」我說。
但我開始發抖。
因為我想起一件事。
媽不會做番茄炒蛋。
她以前說過,她對番茄過敏。
她從來沒有煮過番茄。
從來沒有。
我慢慢放下筷子,看著對面的媽。
她還是笑著。
但那個笑容越來越大。
大到不像是人會有的表情。
「怎麼了,怡萱?」
「妳......」我的聲音在發抖,「妳是誰?」
「我是媽啊。」
「妳不是。」
「我怎麼不是?」
「我媽不會做番茄炒蛋。」
她的笑容凝固了。
「我媽對番茄過敏。」
她沒有說話。
「妳到底是誰?」
她歪了歪頭,還是沒有回答。
然後她的臉開始變形。
像是蠟燭融化一樣,五官開始模糊、扭曲。
我尖叫著往後退,椅子倒在地上。
她站起來,慢慢走向我。
「其實妳一直都知道,對不對?」那個聲音不再是媽的聲音了。
「妳知道妳根本沒有離開過那張床。」
「妳知道妳還在昏迷。」
「妳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我靠在牆上,無處可逃。
「那為什麼妳不醒來呢?」她問。
「因為妳不想面對。」
「妳不想面對妳媽已經不在了。」
「她在妳昏迷的第一天就走了。」
「妳知道的。」
「妳一直都知道。」
「所以妳不願意醒來。」
她站在我面前,低頭看著我。
她的臉完全模糊了,像是一團白色的迷霧。
「妳要繼續留在這裡嗎?」
「還是妳要醒來?」
「醒來的話,妳就要面對妳媽不在的事實。」
「留下來的話,妳可以一直見到她。」
「假的她。」
「妳選。」
我蹲在地上,抱著頭哭。
我不知道該怎麼選。
如果我醒來,媽就不在了。
如果我留下,我可以繼續看見她,即使是假的。
「我不知道......」我哭著說。
「妳有時間,」她說,「妳一直都有時間。」
「但妳的身體沒有。」
「再不醒來,妳就真的走了。」
「到時候,妳就只能跟我在一起了。」
「永遠。」
我抬起頭看著她。
那團迷霧慢慢聚攏,形成一個人形。
一個我認識的人形。
「媽?」
「不是媽,」她說,「是妳自己。」
「妳心裡最深的恐懼。」
「被留下來的恐懼。」
「被抛棄的恐懼。」
「所以妳創造了我。」
「用來陪妳。」
「用來讓妳不那麼害怕。」
我看著她——看著我自己——看著那個從我心裡走出來的恐懼。
「如果我醒來,妳會消失嗎?」
「不會。」
「妳會一直在?」
「妳害怕的時候,我就會出現。」
「這就是恐懼。」
「它不會消失。」
「但妳可以選擇不讓它控制妳。」
我站起來,看著她的眼睛——我自己的眼睛。
「我要醒來。」
「確定?」
「確定。」
她笑了。
這次是真的笑了。
不是那種恐怖的大笑,是淡淡的、帶著一點哀傷的微笑。
「那就醒來吧。」
她伸出手,碰了碰我的額頭。
「記得,」她說,「我會一直在這裡。」
「因為我是妳的一部分。」
「但妳不需要怕我。」
「因為我也是妳的力量。」
白光亮起來。
這次我沒有猶豫。
我走了進去。
-
嗶——嗶——嗶——
我睜開眼睛。
天花板是白色的,有一盞日光燈。
我躺在床上,身上插著管子。
旁邊有個護理師正在調整點滴,她看到我醒來,嚇了一跳。
「妳醒了!」
她衝出去叫醫生。
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眼淚流下來。
這次是真的。
我確定這次是真的。
因為一切都很清晰。
光線、聲音、身體的疼痛。
全部都很真實。
醫生走進來,檢查我的狀況。
「林小姐,妳昏迷了將近一個禮拜。」
「我媽呢?」我問。
醫生的表情變了。
我看著他,心裡已經有答案了。
「她......」
「她在妳住院的第二天過世了。」
「心肌梗塞,走得很突然。」
我閉上眼睛。
眼淚流下來,但我沒有哭出聲。
我早就知道了。
我在那些夢裡早就知道了。
所以我一直不肯醒來。
「林小姐......」
「我知道,」我說,「我知道了。」
我睜開眼睛,看著窗外的天空。
是藍色的,有一點雲。
很漂亮。
媽如果在的話,一定也會覺得很漂亮。
我深吸一口氣。
然後慢慢吐出來。
-
出院那天我去看了媽的墓。
她葬在一個小山坡上,可以看見整個城市。
我站在墓前,不知道該說什麼。
「媽,」最後我開口了,「對不起。」
「對不起我一直不肯回來。」
「對不起我讓妳擔心。」
「對不起我沒有陪妳到最後。」
風吹過來,帶著一點花香。
我想起媽說院子裡的茉莉花開了。
「我會好好活下去的。」我說。
「這次是真的。」
「不會再逃避了。」
「不會再躲起來了。」
「因為妳還在看著我。」
「對不對?」
風又吹過來,這次更大一點。
像是有人在回應我。
我笑了。
第一次,真心地笑了。
-
那天晚上我回到租屋處,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
房間很安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聲。
我想起那些夢裡的一切。
那個假的媽。
那個帶我走向白光的女人。
那個在鏡子裡對我說話的自己。
我現在知道那都是我的恐懼了。
是我害怕失去媽所創造出來的幻象。
但恐懼不會消失。
它只是換一種形式存在。
我轉頭看向床邊的鏡子。
鏡子裡只有我自己。
正常的我自己。
沒有笑,沒有說話。
但我知道它還在那裡。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在我恐懼的時候。
它會再次出現。
但我不怕了。
因為那也是我的一部分。
而我已經學會接受它了。
我閉上眼睛,準備睡覺。
就在我即將睡著的時候,我聽到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
從鏡子裡傳來的。
「晚安。」
我沒有睜開眼睛。
我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晚安。」我回答。
然後我就睡著了。
這次,沒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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