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un333 (好想吃水蜜桃)
看板marvel
标题[创作] 407号房
时间Wed Dec 3 16:31:42 2025
我已经三年没回老家了。
不是不想回,是工作太忙,忙到每次想起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连假,只能跟妈传个讯息说下
次一定回去。
下次下次,下次了三年。
直到接到那通电话。
「喂,请问是林怡萱小姐吗?」
「我是。」
「这里是仁安医院,您的母亲林陈美玉女士目前在本院急诊室,请您尽快过来一趟。」
我记得我当下脑袋一片空白,手机差点掉到地上。
然後我就请了假,搭上回老家的客运。
三小时的车程,我一直盯着窗外发呆。
妈身体一直都很好,怎麽会突然住院?
上个月她还传照片给我,说院子里的茉莉花开了,问我要不要回来看。
我说下次。
又是下次。
-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上了。
我冲到急诊室,护理师告诉我妈已经转到普通病房。
「她怎麽了?」
「医生会跟您说明。」
我坐电梯上去,在走廊上遇到主治医生。
他是个中年男人,表情很平静,但那种平静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林小姐,请您坐下。」
「我不想坐,您直接说。」
「您的母亲是脑栓塞,我们已经尽力了,但目前情况不太乐观。」
「什麽意思?」
「她目前处於昏迷状态,我们不确定什麽时候会醒来。」
「会醒来吗?」
医生沉默了一下。
「我们会尽力。」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就是不知道。
-
我走进病房的时候,妈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她瘦了很多,比我记忆中瘦了太多。
三年,原来可以改变这麽多。
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手是温的,但没有力气。
「妈,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对不起,我太晚回来了。」
还是没有回应。
我趴在床边,哭了很久很久。
-
接下来的日子,我请了长假,每天都在医院陪着妈。
有时候我会跟她说话,说我在台北的生活,说我最近工作怎样,说我养了一只猫叫做麻糬。
她没有反应,但我相信她听得到。
医生说听觉是最後消失的感官,多跟她说话是好的。
所以我每天都说。
说到没话说了,就念书给她听。
她以前喜欢看言情小说,我就去图书馆借了几本,坐在床边念。
念到喉咙沙了,就喝口水继续念。
大概第二个礼拜,我开始觉得不太对劲。
-
不对劲的地方在於护理师。
每次我在病房的时候,她们进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本来一个小时会进来巡一次,後来变两个小时,後来变三个小时。
有一次我按铃请护理师进来帮忙换点滴,等了十五分钟才有人来。
「不好意思,请问可以帮我妈换一下点滴吗?」
护理师看了我一眼,表情有点奇怪。
「好的。」
她走到床边,动作很快,换完就马上离开。
连多看我一眼都没有。
我觉得她们在躲我。
但我不知道为什麽。
-
第三个礼拜,我开始注意到走廊上的声音。
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会有脚步声经过我们的病房门口。
很轻,很慢,像是有人在散步。
但这是病房区,十一点之後探病时间早就结束了,不应该有人在走廊上走动。
我打开门看过几次,都没有人。
走廊空荡荡的,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
但我确定我有听到脚步声。
我告诉自己是太累了,幻听而已。
-
有一天半夜我睡到一半突然醒来。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电图的声音规律地跳动着。
我看了一眼床上的妈,她还是闭着眼睛,没有变化。
然後我转头,看见病床对面的墙上有个影子。
人形的影子。
但病房里只有我和妈两个人。
我愣了大概三秒钟,然後那个影子就消失了。
我跳起来开灯,四处看了看,什麽都没有。
我告诉自己是做梦。
但我知道我是清醒的。
-
第四个礼拜,我决定去问护理站。
「不好意思,请问407号房之前的病人是谁?」
「您问这个做什麽?」护理师的表情变得很谨慎。
「就......好奇。」
「这个我不方便说。」
「为什麽?」
「病人隐私。」
她说完就低头继续做事,不理我了。
但她的态度让我更加确定有事情发生过。
-
我开始在网路上搜寻这间医院的资料。
一开始什麽都没查到。
直到我加上关键字「407」和「意外」。
第一个搜寻结果是三年前的新闻。
『女子医院坠楼 疑因久病厌世』
我点进去看。
新闻说一名二十八岁女子从仁安医院七楼坠落,送医不治。
住院原因是忧郁症。
住的病房是407。
我现在住的这间。
-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觉。
我坐在床边看着妈,脑袋里一直想着那个新闻。
三年前。
一个女生在这里跳楼。
然後护理师都不太敢靠近这间病房。
这之间有关联吗?
我不知道。
但我开始觉得病房里的空气变得不太一样。
很冷。
比之前冷。
我看了一眼空调,温度设定没有变。
但我就是觉得冷。
-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听到声音。
不是脚步声,是说话的声音。
很小很小,像是有人在耳语。
我闭气听了一下,听不清楚在说什麽。
「谁?」我问。
声音停了。
病房里恢复安静。
然後妈的手动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马上凑过去看。
她的眼皮在颤动,像是快要醒来的样子。
「妈?妈你听得到吗?」
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麽。
我把耳朵凑过去。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小到我几乎听不到。
但我听清楚了那三个字。
「不要回来。」
-
我愣住了。
什麽叫不要回来?
「妈?你醒了吗?妈?」
她没有再说话,眼睛也没有张开。
心电图还是规律地跳动着,跟之前一样。
就好像刚才什麽都没发生过。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麽办。
她说不要回来是什麽意思?
不要回来这间病房?
不要回来老家?
还是......
不要回来找她?
-
隔天我去找主治医生。
「医生,我妈昨天晚上好像有醒过来。」
「有吗?」他翻了翻病历,「护理纪录上没有。」
「真的,她还说话了。」
「说什麽?」
「她说......不要回来。」
医生看了我一眼,表情有点奇怪。
「林小姐,你最近休息得够吗?」
「还好。」
「我建议你回家睡一晚,这样二十四小时待在病房对身体不好。」
「我没事。」
「但你妈妈的状况目前很稳定,不会有事的。」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好像在隐瞒什麽。
「医生,407这间病房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麽事?」
他的表情瞬间变了。
只有一秒,但我看到了。
「没有。」他说,「你想太多了。」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
那天晚上我决定不睡觉。
我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麽事。
十点、十一点、十二点。
走廊上的脚步声准时出现,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後继续往前走。
我打开门,还是没有看到人。
我关上门,回到床边坐下。
凌晨一点、两点。
什麽都没发生。
我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太累了,才会产生幻觉。
就在我打算闭眼休息的时候,我看见了。
妈的床头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穿着病人服,头发很长,遮住了脸。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妈。
我全身僵硬,连呼吸都不敢。
那个女人慢慢转过头来。
我看见了她的脸。
和新闻里的照片一模一样。
就是那个三年前跳楼的女人。
她看着我,嘴巴动了动。
「你......为什麽......在这里......」
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然後她就消失了。
-
我尖叫着冲出病房,在走廊上差点撞倒护理师。
「怎麽了怎麽了?」
「里面有人!」
「什麽?」
护理师冲进病房看了一圈,什麽都没有。
「林小姐,里面没有人。」
「我看到了,真的,有一个女的站在床边——」
「你是不是太累了?」
「我没有!她就站在那里,穿着病人服——」
护理师的表情变了。
她转头看了另一个护理师一眼,然後压低声音说:
「林小姐,你先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
「要不然......你先去休息室坐一下好吗?」
她半推半拉地把我带到休息室,倒了一杯水给我。
「林小姐,我跟你说实话好了。」
「什麽?」
「407那间病房确实发生过事情。」
「我知道,有人跳楼。」
「不只跳楼。」护理师的声音压得更低,「她跳下去之前在那间病房待了三个月。」
「所以呢?」
「她住院的时候常常说她看到东西。」
「看到什麽?」
「看到她妈妈。」
我愣住了。
「她妈妈?」
「她妈妈在她住院前两个月就过世了,但她一直说她妈妈会来病房看她。」
「所以她是因为这个才......」
「不知道,」护理师摇摇头,「但她跳下去的那天晚上,值班的学姊说她听到有人在407房
说话。」
「说什麽?」
护理师看着我,犹豫了一下。
「说......妈,我来找你了。」
-
我的手开始发抖。
「为什麽要告诉我这个?」
「因为你刚才的样子......」护理师欲言又止。
「我的样子怎样?」
「很像她。」
「什麽意思?」
「她以前也常常半夜冲出来说看到什麽东西。」
「我没有疯。」
「我没有说你疯。」
「那你是什麽意思?」
护理师沉默了一下,然後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林小姐,你确定你妈妈还在那张床上吗?」
「什麽?」
「你确定吗?」
「你在说什麽?当然在啊,她一直都在。」
「那你有没有看过她的脸?」
「什麽意思?」
「我是说,你有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
我愣住了。
说实话,从我来到这里之後,我一直都坐在床边。
我看着她、跟她说话、念书给她听。
但我好像......
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脸。
我只是假设那是她。
因为这是她的病房。
因为我接到电话说她在这里。
但我有确认过吗?
我慌张地站起来想冲回病房,护理师拉住我。
「等一下,你先冷静。」
「我要去确认!」
「林小姐,你先听我说完。」
「说什麽!」
「407号房......」护理师深吸一口气,「从三年前那件事之後就没有再收过病人了。」
-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你说什麽?」
「那间病房已经封起来了,不收病人。」
「不可能,我妈就在那里,我这几个礼拜都待在那里——」
「林小姐,」护理师看着我的眼睛,「你从进到这间医院之後,有跟任何人说过话吗?」
我想了想。
医生。
护理师。
我有跟他们说话。
但他们......
有没有回应我?
我记得医生有解释病情。
我记得护理师有来换点滴。
但是......
他们有正眼看过我吗?
他们有直接跟我对话吗?
还是他们只是在做他们的事情,而我以为他们在跟我互动?
「你到底想说什麽?」我的声音在发抖。
「林小姐,你叫什麽名字?」
「林怡萱。」
护理师的脸色变了。
「你再说一次?」
「林怡萱。」
她後退了一步,眼睛睁得很大。
「你不是林怡萱。」
「你在说什麽?我就是林怡萱。」
「林怡萱......」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三年前就死了。」
-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
「你说什麽?」
「三年前从这里跳下去的那个人,」护理师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叫林怡萱。」
「不可能。」
「你的妈妈林陈美玉,在你死後两个月也过世了。」
「不可能!」
「她就是因为受不了你走了才——」
「闭嘴!」
我转身往病房跑,推开门冲了进去。
床上躺着一个人。
我慢慢走过去。
仔细看。
那个人的脸。
是我的脸。
我看见的是我自己。
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一动也不动。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透明的。
我想起这几个礼拜发生的事。
护理师不太靠近这间病房。
因为她们看不到我。
医生的解释总是很简短。
因为他不是在跟我说话。
妈说「不要回来」。
因为她知道我已经死了。
那我是谁?
我现在是什麽?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开始尖叫。
-
「怡萱。」
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
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上带着微笑。
是妈。
「妈?」
「怡萱,你终於想起来了。」
「我......我不懂......」
「没关系,慢慢想。」
她走过来,蹲在我面前,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她的手很温暖。
「三年前,你从这里跳下去。」她的声音很轻,「你说你看到我。」
「我看到你......」
「但那时候我还没走。」
「什麽意思?」
「你看到的,是未来的我。」
我愣住了。
「我等你等了三年,」她说,「你一直不肯离开这里。」
「我不记得......」
「因为你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走了。」
「所以我一直在这里?」
「你一直在407号房,一直在等我回来。」
「那床上那个人......」
「那是你的执念。」她说,「你以为你在照顾我,其实你在照顾的是你自己。」
我看向床铺。
床上的人不见了。
床也不见了。
整个病房空荡荡的,只有墙壁和窗户。
窗户是开的。
风吹进来,窗帘飘着。
我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打开窗户,站在窗台上。
我以为我看到妈站在对面的屋顶上,对我招手。
我想过去找她。
所以我跳了。
但那不是她。
那是我的幻觉。
「妈......」我看着她,眼泪流下来,「对不起。」
「没关系。」
「我不该跳的。」
「没关系。」
「我让你一个人。」
「没关系,」她抱住我,「我现在来接你了。」
「你等了我三年。」
「不只三年。」
「什麽意思?」
她放开我,看着我的眼睛。
「我在你出生的那天就开始等你了。」
「妈......」
「走吧,」她牵起我的手,「我们回家。」
「回哪里?」
「真正的家。」
她带着我往门口走。
我转头看了一眼病房。
窗户还开着,风还在吹。
三年前我从那里跳下去。
三年後我终於要离开。
「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如果我当初没有跳,会怎样?」
她沉默了一下。
「你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
「真的,」她说,「但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了。」
「我知道。」
「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嗯。」
我握紧她的手,跟着她走出病房。
走廊上没有护理师,没有病人,什麽都没有。
只有无尽的白光。
「妈,那个光是什麽?」
「是出口。」
「走过去会怎样?」
「你就不用再待在这里了。」
「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她说,「但不管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我看着那片白光,深吸一口气。
「好。」
我们往前走。
光越来越亮,亮到我睁不开眼睛。
然後我听到声音。
哔——哔——哔——
是心电图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
我躺在床上。
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窗户关着,窗帘拉上了。
有个女人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她看起来很憔悴,眼睛红肿的,像是哭过很久。
她看见我醒来,表情从疲惫变成惊讶,然後变成狂喜。
「怡萱?怡萱你醒了?护士!护士!她醒了!」
我看着她,脑袋里一片混乱。
她是谁?
我认识她吗?
「你是......」
「是我啊,是妈啊!」她哭着握紧我的手,「你终於醒了!」
我愣住了。
不对。
刚才那个人也说她是妈。
刚才那个人带我走向白光。
我没有走过去。
我怎麽会在这里?
「怡萱?你怎麽了?」
「那个......」我的声音沙哑,「你刚才没有来找我吗?」
「什麽?」
「你刚才没有牵着我的手,带我往外面走吗?」
她的脸色变了。
「怡萱,你在说什麽?我一直坐在这里啊。」
「你没有穿白色的衣服?」
「没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我穿的是蓝色外套。」
我转头看向病房门口。
那里空无一人。
没有白光。
没有任何东西。
「我刚才......」我试着回想,「我看到你来接我......」
「怡萱,」妈握紧我的手,「你昏迷三天了。」
「什麽?」
「你因为服药过量被送来急救,昏迷了三天。」
服药过量?
我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药。
不是因为想死。
是因为想睡觉。
但我吃太多了。
「妈......」
「你差点就走了,」她哭着说,「医生说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你醒来就好。」
她抱住我,哭得很大声。
我也哭了。
但我一直在想刚才的事情。
那个女人说她是妈,要带我走。
如果我跟她走了会怎样?
我打了个冷颤。
我差点就跟她走了。
差点就走向那片白光。
差一点。
就差一点。
「妈,」我小声问,「刚才......真的没有人进来过吗?」
「没有。」
「你确定?」
「我确定,我一直都在这里。」
我看向窗户。
窗帘是拉上的,但我可以看到缝隙透进来的光。
外面是白天。
我什麽时候醒来的?
心电图还在规律地响着。
我看着那个跳动的曲线,确认自己还活着。
然後我看见病床对面的墙上有个东西。
是镜子。
镜子里映着我和妈。
还有另一个人。
站在床尾。
穿着白色的衣服。
脸上带着微笑。
是刚才那个女人。
她在镜子里看着我,嘴巴动了动。
「下次。」
然後就消失了。
我没有告诉妈。
我只是紧紧抱着她,告诉自己要好好活下去。
因为不管那个东西是什麽——
它还在等我。
它会一直等下去。
直到下次。
-
三个月後,我出院了。
妈每天来看我,陪我说话,陪我吃饭。
我开始看心理医生,开始吃药,开始慢慢好起来。
有时候半夜我会突然醒来,觉得房间里有人。
但我打开灯,什麽都没有。
我告诉自己那只是幻觉。
只是生病的後遗症。
会好的。
一定会好的。
直到那天晚上。
我在浴室刷牙的时候,看见镜子里有个人影从我身後走过。
我转过头,没有人。
我继续刷牙,不去想它。
漱完口之後我抬起头,看着镜子。
镜子里的我对着我笑了一下。
但我没有笑。
「快了。」镜子里的我说。
我盯着镜子,一动也不动。
镜子里的我歪了歪头。
「你知道的对不对?」
「你早就知道了。」
「你根本没有醒来。」
「你还在病床上。」
「你一直都在病床上。」
「这三个月——」
「都是梦。」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
再睁开眼睛。
镜子里只有我自己。
正常的我自己。
没有笑,没有说话。
我看着自己的脸,看了很久。
然後我听到客厅传来声音。
是妈的声音。
「怡萱,你在里面吗?」
「在。」我回答。
「快出来,饭煮好了。」
「好,我马上来。」
我放下牙刷,擦了擦嘴,走出浴室。
客厅里妈正在摆碗筷,桌上有三菜一汤,看起来很丰盛。
「今天煮了你喜欢的番茄炒蛋。」
「谢谢妈。」
我坐下来,拿起筷子。
妈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笑。
「多吃一点,你太瘦了。」
「好。」
我夹了一口番茄蛋,放进嘴里。
没有味道。
我又夹了一口。
还是没有味道。
「怎麽了?不好吃吗?」妈问。
「没有,很好吃。」我说。
但我开始发抖。
因为我想起一件事。
妈不会做番茄炒蛋。
她以前说过,她对番茄过敏。
她从来没有煮过番茄。
从来没有。
我慢慢放下筷子,看着对面的妈。
她还是笑着。
但那个笑容越来越大。
大到不像是人会有的表情。
「怎麽了,怡萱?」
「你......」我的声音在发抖,「你是谁?」
「我是妈啊。」
「你不是。」
「我怎麽不是?」
「我妈不会做番茄炒蛋。」
她的笑容凝固了。
「我妈对番茄过敏。」
她没有说话。
「你到底是谁?」
她歪了歪头,还是没有回答。
然後她的脸开始变形。
像是蜡烛融化一样,五官开始模糊、扭曲。
我尖叫着往後退,椅子倒在地上。
她站起来,慢慢走向我。
「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那个声音不再是妈的声音了。
「你知道你根本没有离开过那张床。」
「你知道你还在昏迷。」
「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靠在墙上,无处可逃。
「那为什麽你不醒来呢?」她问。
「因为你不想面对。」
「你不想面对你妈已经不在了。」
「她在你昏迷的第一天就走了。」
「你知道的。」
「你一直都知道。」
「所以你不愿意醒来。」
她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
她的脸完全模糊了,像是一团白色的迷雾。
「你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还是你要醒来?」
「醒来的话,你就要面对你妈不在的事实。」
「留下来的话,你可以一直见到她。」
「假的她。」
「你选。」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哭。
我不知道该怎麽选。
如果我醒来,妈就不在了。
如果我留下,我可以继续看见她,即使是假的。
「我不知道......」我哭着说。
「你有时间,」她说,「你一直都有时间。」
「但你的身体没有。」
「再不醒来,你就真的走了。」
「到时候,你就只能跟我在一起了。」
「永远。」
我抬起头看着她。
那团迷雾慢慢聚拢,形成一个人形。
一个我认识的人形。
「妈?」
「不是妈,」她说,「是你自己。」
「你心里最深的恐惧。」
「被留下来的恐惧。」
「被抛弃的恐惧。」
「所以你创造了我。」
「用来陪你。」
「用来让你不那麽害怕。」
我看着她——看着我自己——看着那个从我心里走出来的恐惧。
「如果我醒来,你会消失吗?」
「不会。」
「你会一直在?」
「你害怕的时候,我就会出现。」
「这就是恐惧。」
「它不会消失。」
「但你可以选择不让它控制你。」
我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我自己的眼睛。
「我要醒来。」
「确定?」
「确定。」
她笑了。
这次是真的笑了。
不是那种恐怖的大笑,是淡淡的、带着一点哀伤的微笑。
「那就醒来吧。」
她伸出手,碰了碰我的额头。
「记得,」她说,「我会一直在这里。」
「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
「但你不需要怕我。」
「因为我也是你的力量。」
白光亮起来。
这次我没有犹豫。
我走了进去。
-
哔——哔——哔——
我睁开眼睛。
天花板是白色的,有一盏日光灯。
我躺在床上,身上插着管子。
旁边有个护理师正在调整点滴,她看到我醒来,吓了一跳。
「你醒了!」
她冲出去叫医生。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泪流下来。
这次是真的。
我确定这次是真的。
因为一切都很清晰。
光线、声音、身体的疼痛。
全部都很真实。
医生走进来,检查我的状况。
「林小姐,你昏迷了将近一个礼拜。」
「我妈呢?」我问。
医生的表情变了。
我看着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她......」
「她在你住院的第二天过世了。」
「心肌梗塞,走得很突然。」
我闭上眼睛。
眼泪流下来,但我没有哭出声。
我早就知道了。
我在那些梦里早就知道了。
所以我一直不肯醒来。
「林小姐......」
「我知道,」我说,「我知道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
是蓝色的,有一点云。
很漂亮。
妈如果在的话,一定也会觉得很漂亮。
我深吸一口气。
然後慢慢吐出来。
-
出院那天我去看了妈的墓。
她葬在一个小山坡上,可以看见整个城市。
我站在墓前,不知道该说什麽。
「妈,」最後我开口了,「对不起。」
「对不起我一直不肯回来。」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
「对不起我没有陪你到最後。」
风吹过来,带着一点花香。
我想起妈说院子里的茉莉花开了。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我说。
「这次是真的。」
「不会再逃避了。」
「不会再躲起来了。」
「因为你还在看着我。」
「对不对?」
风又吹过来,这次更大一点。
像是有人在回应我。
我笑了。
第一次,真心地笑了。
-
那天晚上我回到租屋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房间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
我想起那些梦里的一切。
那个假的妈。
那个带我走向白光的女人。
那个在镜子里对我说话的自己。
我现在知道那都是我的恐惧了。
是我害怕失去妈所创造出来的幻象。
但恐惧不会消失。
它只是换一种形式存在。
我转头看向床边的镜子。
镜子里只有我自己。
正常的我自己。
没有笑,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它还在那里。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在我恐惧的时候。
它会再次出现。
但我不怕了。
因为那也是我的一部分。
而我已经学会接受它了。
我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就在我即将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
从镜子里传来的。
「晚安。」
我没有睁开眼睛。
我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晚安。」我回答。
然後我就睡着了。
这次,没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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