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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助,不要死。 汪助,對不起。 這兩句話像咒語一樣,不停在我腦中交互盤旋。 在霧中,我不管東西南北有路就鑽,最後奔跑的腳步在小溪旁濕潤的泥地上打滑,連 忙煞停。 不知不覺間,森林又安靜了下來,濃霧之中,只有桐馬的叫喊遠遠傳來。 回頭一看,我驚覺成串的足跡連綿至白霧深處,就算有濃霧藏身,只要追著腳印,不 管去哪裡桐馬都能追上我。 我慌忙四下張望,小心翼翼踩在自己的足跡上,往後倒著走退了老遠,接著橫跨一大 步,穩穩踩上了一旁橫倒的樹幹。以樹幹和石塊墊腳,我躲到了一大叢濃密的灌木叢之 後。 汪助沉重的身軀不斷往下滑。我抱著牠的觸感和平常完全不一樣,牠彷彿只是一塊包 著骨血的皮肉,感覺不到軀體之中蘊含的生命力。 我將牠放在地上,輕輕撫摸著牠染著血的白毛。看到牠前腳彎曲成奇怪的角度,腹部 腫脹,我的心臟一抽一抽地劇痛著。 「汪助,不要死。」我哽咽出聲,「對不起,汪助,對不起。」 「他往這邊去了。」桐馬從我躲藏的樹叢附近跑過,急促的腳步敲打著山路,停在遠 處。「可惡,到哪裡去了?往下游走了是嗎?」 我拚命收緩急促的喘息,就怕在寂靜的森林裡,他會聽見我擂鼓般的心跳。 「喂,桐馬,回去了啦!」茂平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這霧這麼大,實在很難找人 哪。」 「那傢伙一定跑不遠,帶著一隻笨狗他還能跑到哪裡去?」桐馬語氣兇狠。 「算了啦,你的傷口也是,要趕快包紮起來才好。」茂平安撫著說,「看起來挺嚴重 的。」 兩人好一陣子沒說話。 「好嗎?回去了啦!」茂平的聲音近乎懇求,「今年不是那個叫啥的,什麼什麼穢年 不是嗎?現在霧濃成這樣實在很可怕啊!好像有什麼東西會出現一樣。況且剛剛明明沒有 風,樹枝卻搖得那麼厲害,真的很恐怖吔!」 遠處傳來數聲烏鴉啼鳴,點綴著他的話語,在這種凝重的氛圍裡,顯得更加詭譎淒 涼。 我可以察覺到山裡有某種說不上來的什麼東西——或許是某種意念,正愈繃愈緊,正 瀕臨斷裂邊緣。 整座山彷彿正在凝神細聽桐馬的回答。 在長久的靜默之後,桐馬斷然掐滅了希望的火苗。 「要回去你自己一個人回去!膽小鬼,有什麼好怕的?他偷了我的獨角仙還用石頭砸 我的臉,我非加倍奉還不可。還有那隻笨狗,居然敢吠我,也得一起死!」桐馬的怒吼如 飛鳥振翅,傳往遠處。 而後,在遙遠的山腹深處,傳來回音一般的某種聲響。先是細小幽微,有如遠處雷鳴 隱隱在山谷間嘆息,若不安靜諦聽,很容易就會忽略掉。 像是野獸在遠處咆哮。 那聲音撫過我的脊背,一陣顫慄擴散全身,我知道我聽過那聲音,但是是在哪裡? 桐馬他們似乎也聽到了。 「那是什麼聲音啊?」茂平問。 「大概是哪裡有山崩塌了吧?」桐馬蠻不在乎,對他來說,現在沒有什麼能阻撓他找 我報仇吧。 粗重的腳步聲再度往遠處邁進,桐馬的聲音依稀從遠處傳來。「小勇,你再不出來你 就死定了!」 以為這麼說我就會乖乖出去嗎?桐馬還真是笨蛋哪。 汪助也是笨蛋,還以為自己能打得贏桐馬嗎?明明都從茂平手中掙脫了,為什麼不乖 乖逃走就好了? 但是最笨最笨的人還是我自己。 為什麼不勇敢一點?為什麼要帶汪助出來?為什麼不早點逃跑?為什麼要讓桐馬拖著 我上山?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反抗到底?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我咬著嘴唇,滿心悔恨。 但是沒有粗糙溫暖的舌頭舔去我臉上的淚水了。 ——真是的,果然是個沒用的孩子,跟你爸爸一樣沒用。 靜寂已久的喝斥,再次在我心底復甦。 就因為在記憶中藏得太過遙遠了,幾乎讓我忘了那是誰在喝斥著我的聲音。 在我沒有把作業寫完,在我偷懶沒有做好該做的家事,在我深夜驚醒,哭著求打扮得 漂漂亮亮的媽媽不要丟下我一個人看家時,都會聽到一樣的喝斥。 我怎麼會假裝忘了呢? ——不是都叫小勇了嗎?怎麼會那麼膽小?跟你爸爸一樣,只有名字神氣有什麼用? 我一直假裝他們會離婚是因為沒用的爸爸,但其實說不定媽媽想丟掉的, 是沒用的我啊。沒有媽媽會想要沒用的孩子吧! 汪助發出哼哼的低微叫聲,把我從回憶中喚醒。牠虛弱地抬起頭,輕輕舔著我的手, 雙眼濕潤晶亮。 即便是對這樣的我,牠依舊充滿了信任與關愛。 我擦掉眼淚,不能哭,現在還不行,不能讓淚水模糊了視線,看不清楚山路。我要把 汪助帶下山才行。 卸下背包,將裡面的雜物移到前兜和口袋,在筆袋水壺那類的東西之中,我找到了出 門前匆匆塞進背包裡的指北針。 一開始還猶豫著是不是該把獨角仙放回山裡,為此而準備的指北針沒想到卻是在這種 情況下派上用場。 山在村子的北方,只要順著南方前進,一定可以回去。 我找來樹枝,固定住汪助的前腳。雖然不知道對不對,但是曾經在卡通裡看過,就試 著這麼做了。 用手帕將汪助身上的傷口包起來之後,再小心把汪助挪進背包裡,雖然有部分身驅落 在外面,但至少比較容易抱好牠。 我將背包斜揹在胸前,用手穩穩托住,循著方向,在濃密的霧氣裡一步步找尋下山的 路。 桐馬他們也都安靜了下來,不再大喊大叫,是他知道我不可能因為他的威脅而現身, 就改變策略了嗎? 我豎起了耳朵諦聽四周動靜,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每道微響,都讓我的心跳加速鼓動。 霧中迷濛詭異的灰色樹影之後,依稀有什麼正緩緩移動,帶著輕柔的摩擦聲。 會是桐馬嗎?還是只是我的錯覺? 懷抱著桐馬正尾隨在我身後的不安,我輕聲在霧中移動,卻無法遏制心臟怦怦作響。 碎在腳底的草葉、互相摩擦的衣物,在我耳裡聽起來都是大聲宣告我在這裡的巨響。 空氣變得有如刀片般冰涼銳利,刮過我冒著雞皮疙瘩的皮膚。 逼人的視線從我身後射來,有什麼正緊盯著我不放,我擺脫不了這樣的念頭。 在這充滿壓迫感的氛圍裡,陰暗的樹林有如無止盡拓展的迷宮,林徑左右蜿蜒、上下 起伏,我加快痠軟無力的雙腳,機械一般規律地左右交替著步伐。 走向那不知位在何方的出口。 焦渴的喉嚨因為頻頻喘氣,如火燒般灼熱;緊抱著汪助的雙臂,也因肌肉緊繃而不停 顫抖;每次深深呼吸,被桐馬踢過的腰腹就會隨著胸膛起伏而隱隱作痛。 我不時低頭查看汪助的狀態,只有看見牠還在呼吸,心底糾結成團的那塊才會稍稍放 鬆一點。 視線邊緣鱗光閃動,在霧氣中,一朵白蝶突然出現,如花瓣在我身前盤旋飄飛。 白色的動物是山神的使者。我腦中閃過這句話。 我深吸一口氣,緊追著時隱時現的白蝶,往更深的霧裡前進。 世界彷彿只剩下重重白霧。視線可及的霧境之外,一切都已湮滅,一切都不復存 在。 不知走了多久,霧氣陡然散去,四周頓時明亮了起來。 那隻白蝶在霧氣消散的同時,微光一閃,再也不見蹤影。 我停步在這條古老林徑上,不斷因突然其來的光亮而眨眼。 彷彿一瞬間踏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陽光自薄雲後灑落,地上樹影交錯,點點光斑隨著 微風搖曳。 靜寂已久的蟲鳥又再次於耳邊迴盪著和平愉悅的鳴唱,針刺般冰冷壓迫的空氣,也轉 為輕緩的山風,徐徐拂過。 一切都風平浪靜了下來,方才的恐懼只剩餘悸猶存。 我低頭檢查汪助的呼吸,看牠胸膛還在起伏,我鬆了一口氣。 環顧四周,這條小徑如隧道般被樹林所包圍,延伸至遠方。而路旁粗石雜亂堆疊的矮 小石垣,顯示出這條路上曾有人來往,讓我的心底又升起了希望的火苗。 應該離村子不遠了,我振奮起來,再次確認方向,加快了腳步。 「汪助,加油。」我為汪助打氣,也為我自己打氣。汪助微微睜開眼,濕潤的鼻頭抽 動,哼哼出聲。 走出了逐漸稀疏的樹林之後,我發覺自己來到了一處山間窪地。 山脊包圍著這處緩緩下降的谷地,陵線起伏延伸的態勢和角度,給了我奇妙的熟悉 感。 尤其是一側山腰上的長長崩壁,我很確定我曾經見過。 我在記憶裡搜索著那孰悉感究竟來自何方。 往下望去,澗溪蜿蜒貫穿了整個山谷,谷底綠意中,散落著點點集落殘跡。 這裡曾有人煙,不過,那恐怕是很久很久以前。 像是拔開了心底的塞子,滿心希望頓時嘩啦啦地流個精光。 不要哭,不可以哭,我心裡有個聲音這麼說,還有路可走、還有力氣可走的時候,就 要繼續走下去。 這裡有條河,沿著河道往下游走,就能下山了吧? 我重新抱好汪助,踏著野草碎石間雜的古道,向那谷中廢村前進。 當我思索著為何我會對未曾到訪過的地方留有印象時,靈光一閃,我想起來了。 我曾經在夢裡來過。 只不過在夢中,山谷裡四散著的農家屋舍都綻著點點燈火;而現在我眼前只剩一大片 屋毀人去的荒涼廢墟。 木造古民家頹圮倒塌,正被荒野逐漸蠶食分解。 蔓草覆滿了垮塌的屋頂梁柱,斷垣殘木雜沓堆疊,壁面崩裂破損,處處孔洞。 偶爾可見保存比較完好的房屋,還稍稍留有原本的骨架外貌,挺著殘骸對抗風霜雨雪 。但絕大多都數潰不成形,殘留在地上的舊屋殘跡正一點一點被綠意吞隱消滅。 看著這一處處廢墟遺址,我切身感受到時光流逝的重量。在村民從離去之後,究竟經 過了多漫長的歲月啊? 我原本以為爺爺家已經夠古老了,但這座村莊更是年代久遠得叫人吃驚,簡直可以當 作時代劇裡頭的布景。 沒有電視、冰箱等常見的電器,反而是樣式老舊的器皿散落在殘跡裡,擺著生鏽鐵釜 的三連土灶、破損的巨大陶缸、滿是裂痕的上漆木櫃,每一件事物都散發著古老的氣息。 疑問在我經過一處堪稱完好的泥牆倉庫時湧上心頭。 這座倉庫周遭長滿了密竹,藤蔓攀滿了灰漿剝落的土壁,門扉倒在地上,靜靜沉入泥 土裡腐朽。 從狹小的門口窺望,一束細光從小窗照入,微微照亮了這個幽黑的倉庫內部。 曾經高及天花板的櫃子腐朽倒塌,大小葛籠木箱像山崩落石灑了滿地。箱蓋揭開,內 藏的雜物四散。 碎裂的花器殘片、破爛的布疋、毀損的畫軸書冊、發黑的銀錠,縱使蒙塵毀去、蛛網 密結,那些器物仍然感覺得出價值不斐。 這個村莊發生了什麼事? 簡直就像是一夕之間,村民們同時丟下一切,就這麼匆忙棄村離去,連之後回來拾取 的跡象也沒有。 日常用品就算了,這些的昂貴的器物不可能就這樣放著不管吧? 不祥的預感像烏雲般慢慢在心底堆積。 不,現在想這些只是自己嚇自己罷了,要思考等下山之後再思考吧! 我輕輕將汪助放下,從廢墟裡翻找有沒有東西可以防身。 雖然機率很低,但也不能排除撞上桐馬的可能性。這一次絕對不能讓他為所欲為。 在一個小小箱盒中,我找到了一柄用白色絹布刀袋包裹的短刀。 解下帶纓穗的細繩,揭開發黃的織花絹布,我把短刀握在手裡。黑色刀鞘上繪著華美 的圖樣。刀身卡得很緊,用力拔出來,上頭覆著一層茶色薄鏽,看起來稍微割傷就會感染 什麼致死病菌一樣。 形狀優美的刀身微微上曲,試了試刀刃,刃口鏽蝕,但還算銳利。 我吞了口口水,內心浮現陰暗的想法。 做得到嗎?如果撞見桐馬,我能拚死反抗嗎? 我猛然搖了搖頭,不是能不能做到的問題,而是一定得做到才行。 至於之後又會如何,我盡量不去想它。 對不起,借用一下,日後會物歸原主的。我在心底默念著。 短刀太長,放不進口袋,我就把短刀綁在肚子前,再將背包揹上,作為遮掩。 儘管有了防身的武器,我內心的焦慮並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更加洶湧。 像是要擺脫內心陰影一樣,我加快腳步,來到一片開闊空地。 眼前是個寸草不生的廣大土坑,曾有人在此焚燒過什麼,燻黑的泥土間散著大量焦黑 的枯枝炭塊和黃褐灰白的大小石頭。 仔細瞧了瞧,我嚇了一跳,慌忙別開視線,心臟怦怦作響。 那些不是石塊,全是人骨。 雜亂散落在土裡的骷髏,不只三兩具,自土裡浮出,空洞黑暗的眼眶對我投來永不瞑 目的凝望。頭骨下顎鬆垂脫落,像是在大笑,又像是無聲吶喊。 短小碎骨和長長骨片雜亂交錯,在墳坑裡突兀地閃著森冷光芒。 只一眼,那滿是濃烈死亡氣息的畫面就刻在心底,難以抹去。 出土人骨可用數量龐大來形容,如果土裡埋有更多不見天日的枯骨,那或許是會讓一 個小小山村就此滅亡的數字也說不定。 難道,村民之所以離開、之所以沒有將貴重的器物帶走,是因為帶不走了嗎?之所以 沒有回來拾取,是因為回不來了嗎? 可是是誰,又是為什麼他們要這樣把死者丟在這個坑裡?為什麼又要放火焚燒?為什 麼不好好安葬死者呢?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那個夢裡,滾滾赤霧自樹林間流洩而出,潮水般向著村莊奔襲而去。難道眼前的一 切,就是那個夢的結局? 我不敢往下想,把臉埋進汪助的白毛裡,竭力抑制顫抖。 疑問之後是更多疑問,沒有答案的疑問,如迷霧再起。普照的陽光頓失暖意,我渾身 發冷。 好想回家。好想躲在安全的地方。好想念平靜安穩的日常。看著電視、吃著零食、和 汪助散步玩耍,就這麼閒散度過漫漫暑假。 我無意識摸著汪助的毛,突然發覺不對,連忙抬起頭來。汪助的呼吸變得相當急促, 又淺又喘。牠眼神渙散,掉在嘴外的舌頭也是毫無血色。 「汪助,振作點,汪助!」 一聲細微的鈴音響起,如光束一樣貫穿我幽暗的心底深處。 是誰在這荒山野地裡搖響鈴鐺? 鈴聲凜然清澈,殘音深長,一響和一響之間不疾不徐,隔著悠緩綿長的寧靜。 我聽過這種鈴聲,那是在祭典時,巫女舞動著葡萄串般的金色神樂鈴所發出來的清脆 聲響。 太好了,太好了,這裡有人、有人可以求救了。 原本懨懨無力的汪助,聽到了這聲鈴音,勉強抬起頭來,渙散的眼神聚焦,三角形的 耳朵轉動著,尋找聲音的來源。 比起人來,狗的聽力要好得多了。 追著虛幻的鈴音,踩著石塊越過谷中溪流,我奔往牠所注視著的方向。 順著路上了坡,小徑蜿蜒在茂密高聳的杉林間,兩旁蕨海茂密,淙淙水聲在遠處微響 ,讓這片樹林更顯寂靜。 深入幽暗的林間,樹高林深。小徑盡頭是一道粗石砌成的長長台階,浸染著青苔綠意 ,高高攀至坡頂。 一座年代久遠、青痕斑斕的鳥居,曾經矗立,如今歪斜在台階入口。 兩側高起的台石上,本該成對相望的狛犬只餘下一尊。 身型瘦長的狛犬有著修長的口鼻,比起獅子,更像狼,披著一身石苔端坐在高台上。 明知那只是座雕像,我卻總覺得祂好像活著一樣,垂著巨大的頭顱,用銳利的雙眼緊盯著 我不放。 我低下頭,穿過鳥居,爬上陡峭的石階。 坡頂上會有什麼我隱隱有了預感。 登上坡頂,穿過第二道鳥居,空氣裡隱隱約約傳來一股熟悉的香味。 眼前空地廣闊,滿是落葉雜草。崩壞的參道盡頭,參天古木圍繞著傾頹朽敗的古老神 社,幼樹在廢墟間恣意抽長,漂散著肅穆沉靜的氛圍。 橘音姐的身影正靜靜佇立在神社殘跡之前。 我沒有預料到會在此處再見到她,卻也一點也不意外她會出現在此。 「橘音姐……」 千頭萬緒在腦海中糾纏不清,我有好多話想說,有好多問題想問。我想向她道歉,也 想向她道謝,話語爭先恐後卡在嘴裡,讓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踉蹌往前奔走,跑到橘音姐面前的第一句話,就是—— 「橘音姐,請妳救救汪助!」 不知為何,我打從心底相信橘音姐有辦法治療汪助。 橘音姐撫摸著汪助,臉上露出了了遙遠的、懷念的淡笑。 「原來如此,但你又怎麼會覺得我能治好牠呢?」 「因為我覺得……」我慌忙解釋,「橘音姐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就像神明一樣。」 她能在霧中掬起不存在的白色獨角仙;能在不知不覺間讓人無視時間流逝,跨過夜晚 直奔黎明;她能在幽暗的森林裡來去自如;她一定也有辦法治好汪助的。 「呵,神明哪……難道不覺得是妖怪嗎?」她微微嘆口氣。「不覺得害怕嗎?」 我拚命搖頭。「拜託妳,橘音姐,請妳救救汪助。」 「那麼,作為交換,你將獻上什麼供品給神明呢?」無視我的慌亂,橘音姐仍然不疾 不徐地說著。 「供品?」我愣住了,這不像是她會說的話。 「是的,有時供上神饌幣帛,有時以舞樂奉納,奉上有價值的事物,以此來誠心感謝 及祈求神明垂恩,賜予豐作及安泰。」 我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是因為橘音姐所說的內容,還是她的聲音表情,正逐漸地、 些微地改變? 外貌還是橘音姐的外貌,嘴角也依舊淺笑,微微瞇起的雙眼卻褪盡人的氣息。這樣的 她,讓我聯想到瞇著眼、高高俯視著我的狛狐雕像,帶著遙遠疏離的神秘威嚴。 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橘音姐嗎? 「為了救牠,你願意獻上什麼?」她再問一次。 「橘音姐,現在不是開這種玩笑的時候啦。」我焦急地說。 「你覺得這是玩笑嗎?」橘音姐微微歪了歪頭。 我往後退了一步,接著察覺到肚子前的那柄短刀。我慌忙將短刀拔出,舉到橘音姐面 前。 「這、這個可以嗎?我在下面村莊發現的,應該是骨董吧?雖然有點生鏽了,可是刀 鞘很漂亮,應該很有價值吧?」 她凝視著短刀。「這是懷劍吧?具有除厄驅邪之力的御守之刀,的確有奉納的價值。 然而,」聲音頓了頓,「你無法獻上非你所有之物。」 我又退了一步。「那這個背包可以嗎?這個筆袋呢?還是這個水壺?」 橘音姐一一搖頭。「和一條性命並不等值哪。」 「可是,我沒有什麼能夠供奉的東西了啊!」汪助越來越虛弱了,我也越來越著急。 「……有時候,人們為了平息神靈所降下的災禍,」橘音姐的聲音停了一拍,讓我感 到十分不安的一拍。「會獻上活人作人身御供。」 「活人……?」我忽然理解她想要的是什麼了。「是指……我自己嗎?我要獻上我自 己,一命換一命嗎?」 所謂的活人獻祭,不是都只是古老的神話和傳說嗎?為了平息洪水、為了築城造橋、 為了守護村里,那些獻身的人們跳入溪流、被埋入地基橋墩、或是成了怪物的餌食,現在 我將成為其中之一了嗎? 橘音姐動也不動,凝視著我。 我的呼吸急促劇烈,我們都靜默無語,許久。 我低頭看著汪助,曾經滑順美麗的長毛,如今凌亂糾纏著血汙。 快樂、傻氣、總是開心地跑跑跳跳的牠,如今在我懷裡奄奄一息。 「這樣……真的能讓汪助恢復健康嗎?」 橘音姐緩緩向我攤開雙手。「只要你是誠心誠意的話。」 我的雙眼濛上一層水霧。在淚眼矇矓之中,我依稀見到汪助輕快的身姿奔跑在陽光閃 爍的山林間。 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可不可以不要讓我死得太痛?」我小聲地說,咬住顫抖的嘴唇。 橘音姐抱起了汪助,背包一輕,那重量卻跑到我心裡頭,沉重得讓我顫抖的雙腳再也 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 橘音姐轉過身,往神社廢墟旁的一棵大樹走去。 不,不是一棵,那株神木有如千棵樹聚集而成,樹圍寬闊,枝條叢生,向天空開散出 廣大的樹冠。 奇怪的是,不知為何只有一半的枝條上綴滿了盛夏綠葉,另一半則徒餘寒冬枯枝。 橘音姐將汪助放在那奇特的樹下,她輕輕合掌,歌聲般輕柔的祝禱聲隨之響起,被風 吹散成細微的呢喃,與葉濤一同奏出純淨安詳的樂曲。 我也拚命在心中默念祈禱,如橘音姐所說的,心誠意誠。 清爽的風拂過臉頰,恍惚中,我見到葉隙間灑下的絲絲光束擴散成一片柔和金霧,光 斑躍動飛舞,炫目瀰漫,隨著祝祭之聲飄揚。 那是永恆般漫長的一瞬間。 在那一瞬間,我沐浴在前所未有的柔和平靜裡。 然而就如同煙火一樣,瞬間綻放閃耀,下一秒便盡失光彩。 一切都黯淡了下來。 內心深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失落的痛楚。 我想我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這一刻,雖然我的一輩子可能也快到盡頭了。 歌聲拉長了尾音,逐漸消散在風聲樹響之間。 隨後歡快的吠叫響起,如同奇蹟一般,汪助踏著輕快的步伐向我奔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怕這一刻會如同夢一樣消散,我動都不敢動。 牠撲到我身上,又跳又扭,溫熱的舌頭舔著我不停滑落大顆淚珠的臉頰,尾巴搖得 好像發瘋的雨刷。 我眼眶灼熱、喉嚨發脹,說不出任何話,只能發出意義不明的短促哽咽。 太好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再怎麼樣熱烈的擁抱都不夠,我撓亂了汪助的白毛,不斷地用手、用臉頰去確認牠的 溫暖。 那一度失去的溫暖,我以為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大概在心裡說了一百萬次的謝謝。 等汪助累了,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在我腿間窩成一團,最後終於閉上逞強著一直凝視 著我的雙眼,陷入安穩的沉眠。 橘音姐一直等到這時候,才踩著輕輕的步伐來到我面前。「牠很努力唷!」 「橘音姐,謝謝妳,真的很謝謝妳。」我用手背不斷擦去眼淚。 「這並非是我的力量,我只是呼喚了牠的名字而已。」她垂著頭看我。「況且,現在 謝我,會不會有點太早?」 我搖頭。「我是真的、真的很感謝妳。汪助能復活真是太好了,我是這麼覺得的。」 現在該輪到我死去了嗎? 也許是對死亡沒有實感,也許恐懼被喜悅所沖淡,我內心只剩下疲倦的平靜和些許的 遺憾。 不知道我會怎麼死。被活埋?還是要被丟到河裡?這裡應該沒有吃人的怪物吧! 不知道能不能看完爺爺奶奶他們最後一面再死。 啊冰箱裡還有布丁忘了吃。 還想知道連載中的漫畫的結局哪。 我死了,媽媽會回來看我嗎?爸爸媽媽他們就會和好了嗎? 「告訴我吧,你是怎麼下定決心的?」橘音姐的聲音嚴肅。 我摸著汪助的頭頂,在睡夢中,牠潮濕的鼻子還在微微抽動,是在作什麼夢嗎?要是 是個美夢就好了。 「……因為,我是一個沒用的人,又懦弱又膽小。」許久,我才給出答案。「汪助會 受傷都是我的錯。汪助想從桐馬手上保護我,比我還要勇敢多了,這麼勇敢的汪助,才更 值得活下去,活得長命百歲。」 這樣我才稍稍覺得自己彌補了錯誤。 「這樣啊……所以反而是放棄了是嗎?」橘音姐嘆口氣,她彎下腰,舉起手,曲起手 指,接著,她的指節紮紮實實彈在我額頭上。 「噗呀——」出乎意料的疼痛,讓我發出丟臉的怪叫,往後一倒。我摸著額頭,撐起 身子楞楞盯著橘音姐,摸不著頭緒。 「明知是無價值的劣品還奉與神明,光是有這樣的念頭,就已是十分失禮了。」她的 聲音十分嚴厲。「抱持這種想法供奉上這樣的東西,神明不會為此開心。」 背著光,她的面孔有些模糊。 「既然你的生命已經決定敬獻給神明了,那就試著好好思考,該怎麼讓生命有價,用 一生努力琢磨精進吧。當你能對於自己的人生打從心底感到自豪與滿足,那麼你的生命, 或許就有了供奉的價值了。」 如同強風吹拂而過,她的語氣在最後緩緩放柔。 我呆愣著看她,遲遲無法言語,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那就是……我不會死了?」 「但凡萬物終有死期。你會死,只是不是現在,也不會是由神明取走你的性命。」橘 音姐的聲音清脆。「然而你這一生不論長短,都要為此而努力。所謂的供奉就是如此。」 「可是要怎麼做?是要常常幫助別人嗎?還是要去當神主?」 「好好想想,自己去找出答案吧,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我深深低下頭,用袖子擦乾臉頰。橘音姐的話語在我心中燃起了小小的火光,那道閃 爍的微光我相信會一直燃燒到未來去。 「橘音姐,妳有什麼願望嗎?」我思考了許久,開口問道。 「欸?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一直受到妳的幫助,不只一兩次。那隻在霧中替我領路的白色蝴蝶,也是橘 音姐妳送來的對吧?是妳召喚我來這裡的吧?謝謝妳。」 「如果是蝴蝶的話,不像蛇,就連小小的女孩子也會喜歡的吧?」橘音姐說著我有些 不明白的話語,她笑容有些哀婉。 「而且,我也很抱歉沒有照顧好獨角仙。」我現在心中滿腹翻騰的感激與歉意,讓我 有種一定要為她做些什麼的衝動。「如果有什麼我能為妳做到的話,我或許也會為自己感 到一點點自豪跟滿足。」我最後補充。 橘音姐輕輕笑了一下,我的言語似乎讓她感到饒富趣味。她側過頭,渺遠目光傾注在 那株半榮半枯的神木上。「我的確有所求,然而那並非是你一人一力所能完成的。」 她收回目光,話語裡無限遺憾。「如果說是有形之物的話,這神社曾經供奉著御神刀 一振,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那刀能回到此處。」 據橘音姐所說,那柄刀長約兩尺五寸。黑蠟色塗漆刀鞘上,以銀色蒔繪描上了一枚鹿 角神紋,細細閃耀著沉穩內斂的光輝。 刀鐔一側雕著雲霞間浮起的孤山,一側雕著在花草林木間徜徉的神鹿。這是因為這間 羽瀨神社所供奉的御祭神,正是化身為鹿的山神。 雖非出自名家刀匠,刀的姿態仍蒼勁優美,刀光幽藍凜冽,地肌紋路如層層堆疊的起 伏山脈,緻密細膩,刃文悠然清爽,是一把能讓人充分感受到鍛刀者功力和心意的好刀。 然而這柄刀,卻有著令人忌諱的痕跡。 刀身上濺滿了血跡潑灑的紋路,從皮鐵裡隱隱約約透映出不祥的淡淡赤色來。 無法抹滅、無法拭去,就像詛咒,緊緊糾纏著不放。 「就如同這山裡封印著的怨念一樣,縱使經歷漫長的時光洪流,縱使村落覆滅、村人 離散,那股怨念依舊,年年歲歲在此徘迴。」她的話語幽幽纏繞,「那或許,就是你們稱 之為霧魔的東西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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