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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助,不要死。 汪助,对不起。 这两句话像咒语一样,不停在我脑中交互盘旋。 在雾中,我不管东西南北有路就钻,最後奔跑的脚步在小溪旁湿润的泥地上打滑,连 忙煞停。 不知不觉间,森林又安静了下来,浓雾之中,只有桐马的叫喊远远传来。 回头一看,我惊觉成串的足迹连绵至白雾深处,就算有浓雾藏身,只要追着脚印,不 管去哪里桐马都能追上我。 我慌忙四下张望,小心翼翼踩在自己的足迹上,往後倒着走退了老远,接着横跨一大 步,稳稳踩上了一旁横倒的树干。以树干和石块垫脚,我躲到了一大丛浓密的灌木丛之 後。 汪助沉重的身躯不断往下滑。我抱着牠的触感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牠彷佛只是一块包 着骨血的皮肉,感觉不到躯体之中蕴含的生命力。 我将牠放在地上,轻轻抚摸着牠染着血的白毛。看到牠前脚弯曲成奇怪的角度,腹部 肿胀,我的心脏一抽一抽地剧痛着。 「汪助,不要死。」我哽咽出声,「对不起,汪助,对不起。」 「他往这边去了。」桐马从我躲藏的树丛附近跑过,急促的脚步敲打着山路,停在远 处。「可恶,到哪里去了?往下游走了是吗?」 我拚命收缓急促的喘息,就怕在寂静的森林里,他会听见我擂鼓般的心跳。 「喂,桐马,回去了啦!」茂平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这雾这麽大,实在很难找人 哪。」 「那家伙一定跑不远,带着一只笨狗他还能跑到哪里去?」桐马语气凶狠。 「算了啦,你的伤口也是,要赶快包紮起来才好。」茂平安抚着说,「看起来挺严重 的。」 两人好一阵子没说话。 「好吗?回去了啦!」茂平的声音近乎恳求,「今年不是那个叫啥的,什麽什麽秽年 不是吗?现在雾浓成这样实在很可怕啊!好像有什麽东西会出现一样。况且刚刚明明没有 风,树枝却摇得那麽厉害,真的很恐怖吔!」 远处传来数声乌鸦啼鸣,点缀着他的话语,在这种凝重的氛围里,显得更加诡谲凄 凉。 我可以察觉到山里有某种说不上来的什麽东西——或许是某种意念,正愈绷愈紧,正 濒临断裂边缘。 整座山彷佛正在凝神细听桐马的回答。 在长久的静默之後,桐马断然掐灭了希望的火苗。 「要回去你自己一个人回去!胆小鬼,有什麽好怕的?他偷了我的独角仙还用石头砸 我的脸,我非加倍奉还不可。还有那只笨狗,居然敢吠我,也得一起死!」桐马的怒吼如 飞鸟振翅,传往远处。 而後,在遥远的山腹深处,传来回音一般的某种声响。先是细小幽微,有如远处雷鸣 隐隐在山谷间叹息,若不安静谛听,很容易就会忽略掉。 像是野兽在远处咆哮。 那声音抚过我的脊背,一阵颤栗扩散全身,我知道我听过那声音,但是是在哪里? 桐马他们似乎也听到了。 「那是什麽声音啊?」茂平问。 「大概是哪里有山崩塌了吧?」桐马蛮不在乎,对他来说,现在没有什麽能阻挠他找 我报仇吧。 粗重的脚步声再度往远处迈进,桐马的声音依稀从远处传来。「小勇,你再不出来你 就死定了!」 以为这麽说我就会乖乖出去吗?桐马还真是笨蛋哪。 汪助也是笨蛋,还以为自己能打得赢桐马吗?明明都从茂平手中挣脱了,为什麽不乖 乖逃走就好了? 但是最笨最笨的人还是我自己。 为什麽不勇敢一点?为什麽要带汪助出来?为什麽不早点逃跑?为什麽要让桐马拖着 我上山?为什麽不从一开始就反抗到底?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我咬着嘴唇,满心悔恨。 但是没有粗糙温暖的舌头舔去我脸上的泪水了。 ——真是的,果然是个没用的孩子,跟你爸爸一样没用。 静寂已久的喝斥,再次在我心底复苏。 就因为在记忆中藏得太过遥远了,几乎让我忘了那是谁在喝斥着我的声音。 在我没有把作业写完,在我偷懒没有做好该做的家事,在我深夜惊醒,哭着求打扮得 漂漂亮亮的妈妈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看家时,都会听到一样的喝斥。 我怎麽会假装忘了呢? ——不是都叫小勇了吗?怎麽会那麽胆小?跟你爸爸一样,只有名字神气有什麽用? 我一直假装他们会离婚是因为没用的爸爸,但其实说不定妈妈想丢掉的, 是没用的我啊。没有妈妈会想要没用的孩子吧! 汪助发出哼哼的低微叫声,把我从回忆中唤醒。牠虚弱地抬起头,轻轻舔着我的手, 双眼湿润晶亮。 即便是对这样的我,牠依旧充满了信任与关爱。 我擦掉眼泪,不能哭,现在还不行,不能让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楚山路。我要把 汪助带下山才行。 卸下背包,将里面的杂物移到前兜和口袋,在笔袋水壶那类的东西之中,我找到了出 门前匆匆塞进背包里的指北针。 一开始还犹豫着是不是该把独角仙放回山里,为此而准备的指北针没想到却是在这种 情况下派上用场。 山在村子的北方,只要顺着南方前进,一定可以回去。 我找来树枝,固定住汪助的前脚。虽然不知道对不对,但是曾经在卡通里看过,就试 着这麽做了。 用手帕将汪助身上的伤口包起来之後,再小心把汪助挪进背包里,虽然有部分身驱落 在外面,但至少比较容易抱好牠。 我将背包斜背在胸前,用手稳稳托住,循着方向,在浓密的雾气里一步步找寻下山的 路。 桐马他们也都安静了下来,不再大喊大叫,是他知道我不可能因为他的威胁而现身, 就改变策略了吗? 我竖起了耳朵谛听四周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每道微响,都让我的心跳加速鼓动。 雾中迷蒙诡异的灰色树影之後,依稀有什麽正缓缓移动,带着轻柔的摩擦声。 会是桐马吗?还是只是我的错觉? 怀抱着桐马正尾随在我身後的不安,我轻声在雾中移动,却无法遏制心脏怦怦作响。 碎在脚底的草叶、互相摩擦的衣物,在我耳里听起来都是大声宣告我在这里的巨响。 空气变得有如刀片般冰凉锐利,刮过我冒着鸡皮疙瘩的皮肤。 逼人的视线从我身後射来,有什麽正紧盯着我不放,我摆脱不了这样的念头。 在这充满压迫感的氛围里,阴暗的树林有如无止尽拓展的迷宫,林径左右蜿蜒、上下 起伏,我加快酸软无力的双脚,机械一般规律地左右交替着步伐。 走向那不知位在何方的出口。 焦渴的喉咙因为频频喘气,如火烧般灼热;紧抱着汪助的双臂,也因肌肉紧绷而不停 颤抖;每次深深呼吸,被桐马踢过的腰腹就会随着胸膛起伏而隐隐作痛。 我不时低头查看汪助的状态,只有看见牠还在呼吸,心底纠结成团的那块才会稍稍放 松一点。 视线边缘鳞光闪动,在雾气中,一朵白蝶突然出现,如花瓣在我身前盘旋飘飞。 白色的动物是山神的使者。我脑中闪过这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紧追着时隐时现的白蝶,往更深的雾里前进。 世界彷佛只剩下重重白雾。视线可及的雾境之外,一切都已湮灭,一切都不复存 在。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陡然散去,四周顿时明亮了起来。 那只白蝶在雾气消散的同时,微光一闪,再也不见踪影。 我停步在这条古老林径上,不断因突然其来的光亮而眨眼。 彷佛一瞬间踏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阳光自薄云後洒落,地上树影交错,点点光斑随着 微风摇曳。 静寂已久的虫鸟又再次於耳边回荡着和平愉悦的鸣唱,针刺般冰冷压迫的空气,也转 为轻缓的山风,徐徐拂过。 一切都风平浪静了下来,方才的恐惧只剩余悸犹存。 我低头检查汪助的呼吸,看牠胸膛还在起伏,我松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这条小径如隧道般被树林所包围,延伸至远方。而路旁粗石杂乱堆叠的矮 小石垣,显示出这条路上曾有人来往,让我的心底又升起了希望的火苗。 应该离村子不远了,我振奋起来,再次确认方向,加快了脚步。 「汪助,加油。」我为汪助打气,也为我自己打气。汪助微微睁开眼,湿润的鼻头抽 动,哼哼出声。 走出了逐渐稀疏的树林之後,我发觉自己来到了一处山间洼地。 山脊包围着这处缓缓下降的谷地,陵线起伏延伸的态势和角度,给了我奇妙的熟悉 感。 尤其是一侧山腰上的长长崩壁,我很确定我曾经见过。 我在记忆里搜索着那孰悉感究竟来自何方。 往下望去,涧溪蜿蜒贯穿了整个山谷,谷底绿意中,散落着点点集落残迹。 这里曾有人烟,不过,那恐怕是很久很久以前。 像是拔开了心底的塞子,满心希望顿时哗啦啦地流个精光。 不要哭,不可以哭,我心里有个声音这麽说,还有路可走、还有力气可走的时候,就 要继续走下去。 这里有条河,沿着河道往下游走,就能下山了吧? 我重新抱好汪助,踏着野草碎石间杂的古道,向那谷中废村前进。 当我思索着为何我会对未曾到访过的地方留有印象时,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 我曾经在梦里来过。 只不过在梦中,山谷里四散着的农家屋舍都绽着点点灯火;而现在我眼前只剩一大片 屋毁人去的荒凉废墟。 木造古民家颓圮倒塌,正被荒野逐渐蚕食分解。 蔓草覆满了垮塌的屋顶梁柱,断垣残木杂沓堆叠,壁面崩裂破损,处处孔洞。 偶尔可见保存比较完好的房屋,还稍稍留有原本的骨架外貌,挺着残骸对抗风霜雨雪 。但绝大多都数溃不成形,残留在地上的旧屋残迹正一点一点被绿意吞隐消灭。 看着这一处处废墟遗址,我切身感受到时光流逝的重量。在村民从离去之後,究竟经 过了多漫长的岁月啊? 我原本以为爷爷家已经够古老了,但这座村庄更是年代久远得叫人吃惊,简直可以当 作时代剧里头的布景。 没有电视、冰箱等常见的电器,反而是样式老旧的器皿散落在残迹里,摆着生锈铁釜 的三连土灶、破损的巨大陶缸、满是裂痕的上漆木柜,每一件事物都散发着古老的气息。 疑问在我经过一处堪称完好的泥墙仓库时涌上心头。 这座仓库周遭长满了密竹,藤蔓攀满了灰浆剥落的土壁,门扉倒在地上,静静沉入泥 土里腐朽。 从狭小的门口窥望,一束细光从小窗照入,微微照亮了这个幽黑的仓库内部。 曾经高及天花板的柜子腐朽倒塌,大小葛笼木箱像山崩落石洒了满地。箱盖揭开,内 藏的杂物四散。 碎裂的花器残片、破烂的布疋、毁损的画轴书册、发黑的银锭,纵使蒙尘毁去、蛛网 密结,那些器物仍然感觉得出价值不斐。 这个村庄发生了什麽事? 简直就像是一夕之间,村民们同时丢下一切,就这麽匆忙弃村离去,连之後回来拾取 的迹象也没有。 日常用品就算了,这些的昂贵的器物不可能就这样放着不管吧? 不祥的预感像乌云般慢慢在心底堆积。 不,现在想这些只是自己吓自己罢了,要思考等下山之後再思考吧! 我轻轻将汪助放下,从废墟里翻找有没有东西可以防身。 虽然机率很低,但也不能排除撞上桐马的可能性。这一次绝对不能让他为所欲为。 在一个小小箱盒中,我找到了一柄用白色绢布刀袋包裹的短刀。 解下带缨穗的细绳,揭开发黄的织花绢布,我把短刀握在手里。黑色刀鞘上绘着华美 的图样。刀身卡得很紧,用力拔出来,上头覆着一层茶色薄锈,看起来稍微割伤就会感染 什麽致死病菌一样。 形状优美的刀身微微上曲,试了试刀刃,刃口锈蚀,但还算锐利。 我吞了口口水,内心浮现阴暗的想法。 做得到吗?如果撞见桐马,我能拚死反抗吗? 我猛然摇了摇头,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一定得做到才行。 至於之後又会如何,我尽量不去想它。 对不起,借用一下,日後会物归原主的。我在心底默念着。 短刀太长,放不进口袋,我就把短刀绑在肚子前,再将背包背上,作为遮掩。 尽管有了防身的武器,我内心的焦虑并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更加汹涌。 像是要摆脱内心阴影一样,我加快脚步,来到一片开阔空地。 眼前是个寸草不生的广大土坑,曾有人在此焚烧过什麽,燻黑的泥土间散着大量焦黑 的枯枝炭块和黄褐灰白的大小石头。 仔细瞧了瞧,我吓了一跳,慌忙别开视线,心脏怦怦作响。 那些不是石块,全是人骨。 杂乱散落在土里的骷髅,不只三两具,自土里浮出,空洞黑暗的眼眶对我投来永不瞑 目的凝望。头骨下颚松垂脱落,像是在大笑,又像是无声呐喊。 短小碎骨和长长骨片杂乱交错,在坟坑里突兀地闪着森冷光芒。 只一眼,那满是浓烈死亡气息的画面就刻在心底,难以抹去。 出土人骨可用数量庞大来形容,如果土里埋有更多不见天日的枯骨,那或许是会让一 个小小山村就此灭亡的数字也说不定。 难道,村民之所以离开、之所以没有将贵重的器物带走,是因为带不走了吗?之所以 没有回来拾取,是因为回不来了吗? 可是是谁,又是为什麽他们要这样把死者丢在这个坑里?为什麽又要放火焚烧?为什 麽不好好安葬死者呢?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在那个梦里,滚滚赤雾自树林间流泄而出,潮水般向着村庄奔袭而去。难道眼前的一 切,就是那个梦的结局? 我不敢往下想,把脸埋进汪助的白毛里,竭力抑制颤抖。 疑问之後是更多疑问,没有答案的疑问,如迷雾再起。普照的阳光顿失暖意,我浑身 发冷。 好想回家。好想躲在安全的地方。好想念平静安稳的日常。看着电视、吃着零食、和 汪助散步玩耍,就这麽闲散度过漫漫暑假。 我无意识摸着汪助的毛,突然发觉不对,连忙抬起头来。汪助的呼吸变得相当急促, 又浅又喘。牠眼神涣散,掉在嘴外的舌头也是毫无血色。 「汪助,振作点,汪助!」 一声细微的铃音响起,如光束一样贯穿我幽暗的心底深处。 是谁在这荒山野地里摇响铃铛? 铃声凛然清澈,残音深长,一响和一响之间不疾不徐,隔着悠缓绵长的宁静。 我听过这种铃声,那是在祭典时,巫女舞动着葡萄串般的金色神乐铃所发出来的清脆 声响。 太好了,太好了,这里有人、有人可以求救了。 原本恹恹无力的汪助,听到了这声铃音,勉强抬起头来,涣散的眼神聚焦,三角形的 耳朵转动着,寻找声音的来源。 比起人来,狗的听力要好得多了。 追着虚幻的铃音,踩着石块越过谷中溪流,我奔往牠所注视着的方向。 顺着路上了坡,小径蜿蜒在茂密高耸的杉林间,两旁蕨海茂密,淙淙水声在远处微响 ,让这片树林更显寂静。 深入幽暗的林间,树高林深。小径尽头是一道粗石砌成的长长台阶,浸染着青苔绿意 ,高高攀至坡顶。 一座年代久远、青痕斑斓的鸟居,曾经矗立,如今歪斜在台阶入口。 两侧高起的台石上,本该成对相望的狛犬只余下一尊。 身型瘦长的狛犬有着修长的口鼻,比起狮子,更像狼,披着一身石苔端坐在高台上。 明知那只是座雕像,我却总觉得祂好像活着一样,垂着巨大的头颅,用锐利的双眼紧盯着 我不放。 我低下头,穿过鸟居,爬上陡峭的石阶。 坡顶上会有什麽我隐隐有了预感。 登上坡顶,穿过第二道鸟居,空气里隐隐约约传来一股熟悉的香味。 眼前空地广阔,满是落叶杂草。崩坏的参道尽头,参天古木围绕着倾颓朽败的古老神 社,幼树在废墟间恣意抽长,漂散着肃穆沉静的氛围。 橘音姐的身影正静静伫立在神社残迹之前。 我没有预料到会在此处再见到她,却也一点也不意外她会出现在此。 「橘音姐……」 千头万绪在脑海中纠缠不清,我有好多话想说,有好多问题想问。我想向她道歉,也 想向她道谢,话语争先恐後卡在嘴里,让我什麽也说不出来。 踉跄往前奔走,跑到橘音姐面前的第一句话,就是—— 「橘音姐,请你救救汪助!」 不知为何,我打从心底相信橘音姐有办法治疗汪助。 橘音姐抚摸着汪助,脸上露出了了遥远的、怀念的淡笑。 「原来如此,但你又怎麽会觉得我能治好牠呢?」 「因为我觉得……」我慌忙解释,「橘音姐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像神明一样。」 她能在雾中掬起不存在的白色独角仙;能在不知不觉间让人无视时间流逝,跨过夜晚 直奔黎明;她能在幽暗的森林里来去自如;她一定也有办法治好汪助的。 「呵,神明哪……难道不觉得是妖怪吗?」她微微叹口气。「不觉得害怕吗?」 我拚命摇头。「拜托你,橘音姐,请你救救汪助。」 「那麽,作为交换,你将献上什麽供品给神明呢?」无视我的慌乱,橘音姐仍然不疾 不徐地说着。 「供品?」我愣住了,这不像是她会说的话。 「是的,有时供上神馔币帛,有时以舞乐奉纳,奉上有价值的事物,以此来诚心感谢 及祈求神明垂恩,赐予丰作及安泰。」 我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是因为橘音姐所说的内容,还是她的声音表情,正逐渐地、 些微地改变? 外貌还是橘音姐的外貌,嘴角也依旧浅笑,微微眯起的双眼却褪尽人的气息。这样的 她,让我联想到眯着眼、高高俯视着我的狛狐雕像,带着遥远疏离的神秘威严。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橘音姐吗? 「为了救牠,你愿意献上什麽?」她再问一次。 「橘音姐,现在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啦。」我焦急地说。 「你觉得这是玩笑吗?」橘音姐微微歪了歪头。 我往後退了一步,接着察觉到肚子前的那柄短刀。我慌忙将短刀拔出,举到橘音姐面 前。 「这、这个可以吗?我在下面村庄发现的,应该是骨董吧?虽然有点生锈了,可是刀 鞘很漂亮,应该很有价值吧?」 她凝视着短刀。「这是怀剑吧?具有除厄驱邪之力的御守之刀,的确有奉纳的价值。 然而,」声音顿了顿,「你无法献上非你所有之物。」 我又退了一步。「那这个背包可以吗?这个笔袋呢?还是这个水壶?」 橘音姐一一摇头。「和一条性命并不等值哪。」 「可是,我没有什麽能够供奉的东西了啊!」汪助越来越虚弱了,我也越来越着急。 「……有时候,人们为了平息神灵所降下的灾祸,」橘音姐的声音停了一拍,让我感 到十分不安的一拍。「会献上活人作人身御供。」 「活人……?」我忽然理解她想要的是什麽了。「是指……我自己吗?我要献上我自 己,一命换一命吗?」 所谓的活人献祭,不是都只是古老的神话和传说吗?为了平息洪水、为了筑城造桥、 为了守护村里,那些献身的人们跳入溪流、被埋入地基桥墩、或是成了怪物的饵食,现在 我将成为其中之一了吗? 橘音姐动也不动,凝视着我。 我的呼吸急促剧烈,我们都静默无语,许久。 我低头看着汪助,曾经滑顺美丽的长毛,如今凌乱纠缠着血污。 快乐、傻气、总是开心地跑跑跳跳的牠,如今在我怀里奄奄一息。 「这样……真的能让汪助恢复健康吗?」 橘音姐缓缓向我摊开双手。「只要你是诚心诚意的话。」 我的双眼蒙上一层水雾。在泪眼蒙胧之中,我依稀见到汪助轻快的身姿奔跑在阳光闪 烁的山林间。 还有什麽好犹豫的呢? 「可不可以不要让我死得太痛?」我小声地说,咬住颤抖的嘴唇。 橘音姐抱起了汪助,背包一轻,那重量却跑到我心里头,沉重得让我颤抖的双脚再也 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橘音姐转过身,往神社废墟旁的一棵大树走去。 不,不是一棵,那株神木有如千棵树聚集而成,树围宽阔,枝条丛生,向天空开散出 广大的树冠。 奇怪的是,不知为何只有一半的枝条上缀满了盛夏绿叶,另一半则徒余寒冬枯枝。 橘音姐将汪助放在那奇特的树下,她轻轻合掌,歌声般轻柔的祝祷声随之响起,被风 吹散成细微的呢喃,与叶涛一同奏出纯净安详的乐曲。 我也拚命在心中默念祈祷,如橘音姐所说的,心诚意诚。 清爽的风拂过脸颊,恍惚中,我见到叶隙间洒下的丝丝光束扩散成一片柔和金雾,光 斑跃动飞舞,炫目弥漫,随着祝祭之声飘扬。 那是永恒般漫长的一瞬间。 在那一瞬间,我沐浴在前所未有的柔和平静里。 然而就如同烟火一样,瞬间绽放闪耀,下一秒便尽失光彩。 一切都黯淡了下来。 内心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失落的痛楚。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一刻,虽然我的一辈子可能也快到尽头了。 歌声拉长了尾音,逐渐消散在风声树响之间。 随後欢快的吠叫响起,如同奇蹟一般,汪助踏着轻快的步伐向我奔来。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怕这一刻会如同梦一样消散,我动都不敢动。 牠扑到我身上,又跳又扭,温热的舌头舔着我不停滑落大颗泪珠的脸颊,尾巴摇得 好像发疯的雨刷。 我眼眶灼热、喉咙发胀,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短促哽咽。 太好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再怎麽样热烈的拥抱都不够,我挠乱了汪助的白毛,不断地用手、用脸颊去确认牠的 温暖。 那一度失去的温暖,我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大概在心里说了一百万次的谢谢。 等汪助累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在我腿间窝成一团,最後终於闭上逞强着一直凝视 着我的双眼,陷入安稳的沉眠。 橘音姐一直等到这时候,才踩着轻轻的步伐来到我面前。「牠很努力唷!」 「橘音姐,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我用手背不断擦去眼泪。 「这并非是我的力量,我只是呼唤了牠的名字而已。」她垂着头看我。「况且,现在 谢我,会不会有点太早?」 我摇头。「我是真的、真的很感谢你。汪助能复活真是太好了,我是这麽觉得的。」 现在该轮到我死去了吗? 也许是对死亡没有实感,也许恐惧被喜悦所冲淡,我内心只剩下疲倦的平静和些许的 遗憾。 不知道我会怎麽死。被活埋?还是要被丢到河里?这里应该没有吃人的怪物吧! 不知道能不能看完爷爷奶奶他们最後一面再死。 啊冰箱里还有布丁忘了吃。 还想知道连载中的漫画的结局哪。 我死了,妈妈会回来看我吗?爸爸妈妈他们就会和好了吗? 「告诉我吧,你是怎麽下定决心的?」橘音姐的声音严肃。 我摸着汪助的头顶,在睡梦中,牠潮湿的鼻子还在微微抽动,是在作什麽梦吗?要是 是个美梦就好了。 「……因为,我是一个没用的人,又懦弱又胆小。」许久,我才给出答案。「汪助会 受伤都是我的错。汪助想从桐马手上保护我,比我还要勇敢多了,这麽勇敢的汪助,才更 值得活下去,活得长命百岁。」 这样我才稍稍觉得自己弥补了错误。 「这样啊……所以反而是放弃了是吗?」橘音姐叹口气,她弯下腰,举起手,曲起手 指,接着,她的指节紮紮实实弹在我额头上。 「噗呀——」出乎意料的疼痛,让我发出丢脸的怪叫,往後一倒。我摸着额头,撑起 身子楞楞盯着橘音姐,摸不着头绪。 「明知是无价值的劣品还奉与神明,光是有这样的念头,就已是十分失礼了。」她的 声音十分严厉。「抱持这种想法供奉上这样的东西,神明不会为此开心。」 背着光,她的面孔有些模糊。 「既然你的生命已经决定敬献给神明了,那就试着好好思考,该怎麽让生命有价,用 一生努力琢磨精进吧。当你能对於自己的人生打从心底感到自豪与满足,那麽你的生命, 或许就有了供奉的价值了。」 如同强风吹拂而过,她的语气在最後缓缓放柔。 我呆愣着看她,迟迟无法言语,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就是……我不会死了?」 「但凡万物终有死期。你会死,只是不是现在,也不会是由神明取走你的性命。」橘 音姐的声音清脆。「然而你这一生不论长短,都要为此而努力。所谓的供奉就是如此。」 「可是要怎麽做?是要常常帮助别人吗?还是要去当神主?」 「好好想想,自己去找出答案吧,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我深深低下头,用袖子擦乾脸颊。橘音姐的话语在我心中燃起了小小的火光,那道闪 烁的微光我相信会一直燃烧到未来去。 「橘音姐,你有什麽愿望吗?」我思考了许久,开口问道。 「欸?为什麽这麽问?」 「因为我一直受到你的帮助,不只一两次。那只在雾中替我领路的白色蝴蝶,也是橘 音姐你送来的对吧?是你召唤我来这里的吧?谢谢你。」 「如果是蝴蝶的话,不像蛇,就连小小的女孩子也会喜欢的吧?」橘音姐说着我有些 不明白的话语,她笑容有些哀婉。 「而且,我也很抱歉没有照顾好独角仙。」我现在心中满腹翻腾的感激与歉意,让我 有种一定要为她做些什麽的冲动。「如果有什麽我能为你做到的话,我或许也会为自己感 到一点点自豪跟满足。」我最後补充。 橘音姐轻轻笑了一下,我的言语似乎让她感到饶富趣味。她侧过头,渺远目光倾注在 那株半荣半枯的神木上。「我的确有所求,然而那并非是你一人一力所能完成的。」 她收回目光,话语里无限遗憾。「如果说是有形之物的话,这神社曾经供奉着御神刀 一振,如果可以,我真希望那刀能回到此处。」 据橘音姐所说,那柄刀长约两尺五寸。黑蜡色涂漆刀鞘上,以银色莳绘描上了一枚鹿 角神纹,细细闪耀着沉稳内敛的光辉。 刀镡一侧雕着云霞间浮起的孤山,一侧雕着在花草林木间徜徉的神鹿。这是因为这间 羽濑神社所供奉的御祭神,正是化身为鹿的山神。 虽非出自名家刀匠,刀的姿态仍苍劲优美,刀光幽蓝凛冽,地肌纹路如层层堆叠的起 伏山脉,致密细腻,刃文悠然清爽,是一把能让人充分感受到锻刀者功力和心意的好刀。 然而这柄刀,却有着令人忌讳的痕迹。 刀身上溅满了血迹泼洒的纹路,从皮铁里隐隐约约透映出不祥的淡淡赤色来。 无法抹灭、无法拭去,就像诅咒,紧紧纠缠着不放。 「就如同这山里封印着的怨念一样,纵使经历漫长的时光洪流,纵使村落覆灭、村人 离散,那股怨念依旧,年年岁岁在此徘回。」她的话语幽幽缠绕,「那或许,就是你们称 之为雾魔的东西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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