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不能發廢文!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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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菲利普·羅斯:我是那個一天到晚在寫作的人
時間Mon Aug 11 04:28:27 2025
◎菲利普·羅斯:我是那個一天到晚在寫作的人
☎本文為《巴黎評論》與菲利普·羅斯的對話,原載《巴黎評論》第九十三期,1984年秋
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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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寫作習慣
☎《巴黎評論》✉:你的新書一般是如何開始的?
羅斯:開始一本新書總
讓人不快。我的人物和他的困境還非常不確定,但它們又必須是起
點。比不了解你主題更糟的是不知道
該如何處理這個主題,因為寫小說無外乎就是後面這
件事。我把開頭打出來,發現寫得一塌糊塗,更像是對我之前一部書不自覺的戲仿,而不
是如我所願從那本書脫離開來。我需要有樣東西鑿進書的中心,像一個磁鐵一樣把所有東
西朝它吸引過去——這是我每本書最初幾個月想要尋找的。我很多時候要寫一百或一百多
頁才會出現一個段落是有生氣的。「可以了」,我會告訴自己,「你找到了開頭,可以就
從這裡開始」;那就是全書的第一段。開始六個月的創作之後,我會重新讀一遍,用紅筆
劃出有些生氣的一個段落、一個句子,有時甚至只是幾個詞組,然後我把這些劃出來的文
字打到一張紙上。很多時候都不夠一頁紙,但如果運氣好的話,我書的第一頁就有了。我
是在找
能給全書定調的那份活力。非常艱難的開頭之後,是數月隨心所欲地與文字遊戲,
遊戲之後是危機,你會對你的材料產生敵意,開始討厭你的書。
☎《巴黎評論》✉:在你開始一本書之前,有多少內容已經在你腦子裡了?
羅斯:最關鍵的東西完全都不在腦子裡。我不是指問題的解決辦法,而是問題本身。在你
開始的時候,你找的是那些會抗拒你的東西。你是在找麻煩。有些創作的開頭會讓我感到
疑惑,並不是因為寫得太艱難,而是因為
還不夠艱難。流暢有可能是一種什麼事情都沒發
生的標誌;事實上流暢可能會是讓我停下來的標誌,反而是身處黑暗,只能從一個句子挪
向下一個句子讓我知道可以繼續。
☎《巴黎評論》✉:你一定要先有一個開頭嗎?有沒有從結尾開始過?
羅斯:說不定我的確是從結尾開始的。我的第一頁要是沒被扔掉的話,可能一年之後就變
成第二百頁。
☎《巴黎評論》✉:之前提到那不要的一百來頁會保存起來嗎?
羅斯:一般來說我再也不想見到它們了。
☎《巴黎評論》✉:一天當中有沒有一個時間段最適合你創作?
羅斯:我都是從早寫到晚,上午和下午都寫,基本每天如此。如果我能這樣坐兩三年,最
後我就能有本書出來。
☎《巴黎評論》✉:你覺得其他作家也每天工作那麼長時間嗎?
羅斯:我不會去問別的作家他們的工作習慣是怎樣的。我確實不關心。喬伊斯·卡羅爾·
歐茨好像在哪裡說過,當作家們互相詢問彼此幾點開始工作,幾點停筆休息,每天午餐時
間是多久,
他們其實是想知道「他是不是跟我一樣不正常」。我不需要這個問題的答案。
☎《巴黎評論》✉:閱讀會影響你的寫作嗎?
羅斯:我寫作時一直也在讀書,一般是晚上讀。這是保持「電路」暢通的一種辦法。這也
是讓我在思考我所從事行當的同時,能從手上的工作抽身休息片刻。它給我的幫助是至少
能為我完全沉溺其中增添燃料。
☎《巴黎評論》✉:你會不會把尚未完成的創作給別人看?
羅斯:讓我的那些錯誤自己成熟、自己綻開會更有幫助。在我寫作的時候,我自己的批判
已經足夠了,而當我清楚這個東西還遠未完成時,別人的讚揚也沒有意義。在我絕對無法
繼續,甚至一廂情願地相信作品已經完成之前,我不會給任何人看的。
☎《巴黎評論》✉:在你寫作的時候,頭腦中會不會有一個「理想的羅斯讀者」?
羅斯:沒有。偶爾會有一個「反羅斯讀者」在我頭腦中出現。我會想:「他得多恨這一段
啊!」可能這正是我需要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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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寫作
☎《巴黎評論》✉:你剛才提到寫小說的最後一個階段是一種「危機」,你會對手中的材
料產生敵意,討厭你的書。是不是每本書都是這樣,都有這種「危機」?
羅斯:每本都是。對著手稿看了幾個月,你會說:「這東西不對——但是,哪裡不對呢?
」
我會問自己:「如果這本書是一個夢,那麼這個夢是關於什麼的?」不過當我這麼問的
時候,我同時又在試圖相信我已經寫下的東西,忘記它是寫出來的,而告訴自己:「這已
經發生了。」雖然有可能它其實並沒有。目標是把你的創造看作現實,卻又當成夢去理解
。目標是把血肉之軀變成文學人物,把文學人物變成血肉之軀。
☎《巴黎評論》✉:能不能再多聊幾句這些「危機」?
羅斯:《鬼作家》的危機——它的眾多危機之一——是處理祖克曼、艾米·貝萊特和安妮
·法蘭克這三個人物。是祖克曼在自己的想像中把艾米·貝萊特視作安妮·法蘭克,要看
出這一點不容易,但我也是嘗試了很多種其他選擇之後,才決定艾米不僅是祖克曼創造的
,也可能是她自己的造物,也就是說她是個在祖克曼的想像中創造了自己的年輕女子。既
要讓他的想像世界飽滿,但又不能晦澀混濁,既要模稜兩可,又要一辨即明,這是我從夏
初一直延續到秋末的寫作困擾。
《被釋放的祖克曼》的問題在於,我一開始沒有意識到,故事開頭祖克曼的父親還不能死
。我後來明白,他父親的死應該是書的結尾,表面上作為兒子出版褻瀆神靈的暢銷書的後
果。不過,一開始的時候,我完全弄反了,像個傻子一樣對著它瞪了好幾個月,一點想法
也沒有。我知道自己希望這個小說能慢慢離開阿爾文·佩普勒——我希望能朝一個方向強
勢推進,然後突然把意外放出來——但我始終不能放棄我小說之前幾稿的預設,直到我發
現這小說糾結於暗殺、死亡威脅、葬禮、殯儀館,是想歸攏於祖克曼父親的死,而非從這
件事宕開。怎麼安排這些事件讓你全沒了頭緒,但順序一旦重新調整,突然就很順暢地滑
向終點了。
《解剖課》,我用頭撞打字機撞了那麼久,終於發現,祖克曼在登機要去芝加哥當醫生那
一刻起,應該假裝自己是一個做色情雜誌的人。他必須自願地走向道德圖譜的兩個極端,
他兩個自我轉換的逃逸之夢,必須互相顛覆含義,嘲諷對方的初衷。如果他只是去當醫生
,只是被那種高尚的熱忱所鼓動,或者他只是到處裝色情販子,釋放自己無視法規又讓人
抗拒的憤怒,那他就不是我要的人物。他有兩個主要模式:「自我消解模式」和「讓別人
去他媽的模式」。你想找個猶太壞小子,結果就會出現這樣的一個人物。他要從一個身份
抽身休息片刻,是靠投入另一個身份;不過,我們也看到,其實那算不上什麼休息。祖克
曼身上最讓我感興趣的是:每個人都是分裂的,但沒有人分裂得如此大開大合。每個人都
有裂隙和豁口,但我們常見到他們會試圖掩蓋那些分裂的地方。大多數人會拼命想讓這種
傷口癒合,且不斷為此努力。掩蓋有時候也會被當成癒合(或當成它們不存在了)。不過
祖克曼兩者都做不到,而到三部曲的最後,即使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已經得到了證明。決
定他生活和創作的是那一道道裂痕,而那些裂痕又決不能說斷開得很乾淨。我很願意沿著
那些裂痕探索。
☎《巴黎評論》✉:當羅斯化身為內森·祖克曼的時候,是怎樣的情形?
羅斯:內森·祖克曼是一齣表演。這其實就是扮演他人的藝術,不是嗎?這是寫小說的天
賦中最根本的部分。祖克曼,他是一個作家,想當醫生,又假裝成一個色情業販子。而我
,是一個作家,正寫一本書,扮演著一個想當醫生又假裝成一個色情業販子的作家——而
為了混淆這種模仿,讓它更具鋒芒,我又假裝自己是個知名文學評論家。造出假的生平,
假的歷史,從我生活中真實的劇情裡調製出半想像的生命,這就是我的生活。這份工作裡
面總也得有些樂趣吧?這就是。就像是喬裝打扮之後出門見人。扮演一個角色。讓別人相
信自己是另外一個人。去偽裝。一副狡猾和精巧的假面。
你可以想像一個腹語者;他說話的方式讓人覺得他的聲音來自一個與他隔著一段距離的人
。但如果腹語者在你的視線之外,他的藝術不能帶給你任何愉悅。他的藝術是既在場又缺
席;他在成為另外一個人的同時,最貼近真實的自己,其實幕布降下來之後,他兩者都不
是。一個作家並不一定要完全拋開自己的真實過往,才能扮演他人,保留一部分的時候更
有意思。你歪曲、誇大、戲仿、變形、顛覆、利用你的人生,讓你的過往增添一個新的層
面,去刺激你的文字活力。
當然,很多人成天在做這樣的事情,而且沒有文學創作的這個藉口。他們並不把這當成表
演。在他們真實臉孔這張面具背後,人們能長久經營的謊言是讓人驚嘆的。試想那些出軌
的人技藝多麼高超:壓力多大,被發現的機率多高,可那些普通的丈夫和妻子,雖然平時
上台會緊張無法動彈,但在家庭這個劇場裡,面對著已經遭到背叛的配偶,他們以無可挑
剔的戲劇技巧演出清白與忠貞。都是非常了不起的表演,每一個細節都才華橫溢,一絲不
苟地甩掉了所有的舞台感,而這些人,都是徹頭徹尾的業餘演員。人們都是多優美地在演
出著「自我」。你知道嗎,假扮可以有各種各樣精微的變化。一個小說家的職業就是偽裝
,所以他和一個古板的、出軌的會計相比,難道不該更熟練、更值得相信一些嗎?
還記得嗎,傑克·班尼以前就是演一個吝嗇鬼?一邊喊著自己的大名一邊說自己又小氣又
刻薄。這麼做可以激發他的喜劇想像力。如果班尼演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好心人,給猶太
人聯合募捐協會寫兩張支票,請客朋友吃飯,可能他就沒那麼好笑了。塞利納號稱自己是
個冷漠,甚至有些不負責任的醫生,但實際上行醫時他工作勤懇,對病人也盡心盡責。但
這就沒有多大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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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私人生活
☎《巴黎評論》✉:能不能談一談你的婚姻?
羅斯: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經不再相信我的記憶。而且《我作為男人的一生》讓這
個問題更加複雜,因為這本書在很多地方大幅偏離了我當時糟糕的處境,所以現在要我在
二十五年之後,把一九七四年的虛構和一九五九年的事實分開,確實有些為難。你還不如
問問《裸者與死者》的作者,他在菲律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只能這樣說,那就是我的步
兵生涯,在多年沒有拿到我的「優異服務十字勳章」之後,我寫了一部戰爭小說叫《我作
為男人的一生》。
☎《巴黎評論》✉:現在回頭看還會覺得痛苦嗎?
羅斯:現在回顧我就覺得那些年很有趣——人到了五十歲經常會這樣,思量起年輕時的大
膽經歷覺得已經久遠得讓人舒心了,雖然可能曾為之白白耗費了十年。當年我比起現在來
可能更兇一些,有些人甚至說我讓他們害怕,但當時要攻擊我依然很容易。二十五歲的時
候我們都很容易被攻擊,只要對方找到我們那個巨大的命門。
☎《巴黎評論》✉:你的命門在哪裡?
羅斯:哦,和所有自認為初露頭角的文學天才都差不多。我的理想主義。我的浪漫傾向。
我想要把「生活」變成粗體字的激情。我希望有些艱難、危險的事發生在我身上。我希望
生活再難一些。行,我果然如願了。我的出身是不起眼的,無趣,但相對來說還算幸福—
—我成長的三四十年代,紐瓦克那個區域就是一個猶太人的特雷霍特——那裡給了我野心
和動力,但我也同時吸收了我那代美國猶太孩子的擔心和恐懼。到了二十出頭的時候,我
想證明給自己看,我再也不害怕那些東西了。這並沒有錯,雖然一通鬧騰之後,我有三到
四年實際上就是無法寫作了。自從成為職業作家以來,最長一段沒有作品出版的時間就是
從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七年。離婚之後的贍養費以及反覆出現的訴訟費用吸乾了所有我靠
寫作和教書能夠掙到的錢;我還沒到三十歲的時候,已經欠了我的好友和編輯喬·福克斯
好幾千美金。那些貸款就是用來支付精神分析的;我當時只是因為一段沒有孩子的為期兩
年的婚姻就引發了那麼鉅額的贍養費和訴訟費用,要是沒有心理輔導我可能就出去殺人了
。那時反覆糾纏我的一個畫面是一列轉到錯誤軌道的列車。在我二十出頭那幾年,可以算
是一帆風順的——從不誤點,停站時間都很短,終點明確;可突然我發現自己跑在了一條
錯誤的軌道上,高速朝荒山野嶺衝去。我就問自己:「你怎麼才能把這玩意兒弄回到正確
的軌道上去呢?」結果就是,你不能。這麼多年來,夜闌人靜之時,我還是會為自己突然
停靠在一個莫名其妙的站頭而吃驚。
☎《巴黎評論》✉:但沒有回到原來那條軌道上看來是大好事啊。
羅斯:約翰·貝里曼說對於作家來說,沒有將他置於死地的折磨都棒極了。事實上他就是
被那份折磨最終殺死的,但這並不能說明他的這句話沒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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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家和小說的作用
☎《巴黎評論》✉:你覺得你作為一個作家對文化環境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羅斯:完全沒有影響。要是我照著剛入大學時的打算成了一個律師,我看不出來文化會因
此有什麼損失。
☎《巴黎評論》✉:但是你不覺得作家在美國很無力嗎?
羅斯:寫小說並不是一條通往力量的道路。我不相信在我所處的社會中,除了五六個作家
之外,因為讀了小說而發生什麼顯著的改變;那五六個人的小說,自然了,肯定受到其他
小說家的重大影響。這種事情在我看來不可能發生在一個普通讀者的身上,我也不期待它
會發生。
☎《巴黎評論》✉:那小說的作用是什麼呢?
羅斯:對於普通讀者來說嗎?小說只是讓讀者有些東西可以讀。最好的情況是作家改變了
讀者的閱讀方式。這對於我來說是唯一現實的期待。同時對於我來說也足夠了。閱讀小說
是一種深層的獨一無二的快樂,它是一種讓參與者全情投入的神祕的人類活動,不需要任
何附加的精神或政治理由——和做愛一樣。
☎《巴黎評論》✉:但是會不會引起其他的餘波呢?
羅斯:你之前問的是我的小說有沒有對文化帶來什麼改變,我的回答是沒有。當然,有一
些憤慨的回聲,但任何事總有人會感到憤慨的,這完全不能說明什麼。
如果你問的是我是
否想要我的小說給文化帶去什麼改變,我的回答依然是不想。我想要的是讀者在讀我的小
說的時候能完全沉浸其中——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用和其他作家不同的方式讓他們沉浸
於小說中。然後再原封不動地放他們回到那個所有人都在努力改變、說服、引誘、控制其
他人的世界中。
最好的讀者來到小說中是為了避開所有那些噪音,他們原本那個被小說以
外種種因素所塑造和約束的意識能在小說中鬆綁。每一個曾經愛上書本的孩子都立馬會理
解我所描繪的體驗,雖然閱讀的重要性絕不僅僅是個孩子氣的判斷。
☎《巴黎評論》✉:最後一個問題。你會怎樣形容自己?和你那些生機勃勃、不斷變換自
己的偶像相比,你覺得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羅斯:我是一個很生機勃勃地努力著,想要把自己從自己變換成那些生機勃勃、不斷變換
自己的偶像的人。我也是那個一天到晚在寫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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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我按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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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orqi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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