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小廢文民シリー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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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每個撰寫小說之人,皆羨慕彼時的大仲馬◎黃昱寧
時間Sun Jun 29 23:22:12 2025
每個撰寫小說之人,皆羨慕彼時的大仲馬
——兼論21世紀的寫作者,當從小說的黃金時代汲取何物
◎黃昱寧 (作者為翻譯家、作家、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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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十九世紀之作者,方能廣泛而自信地運用全知的「上帝視角」。彼等篤信文學可指點江
山,俯瞰眾生,洞悉個人與社會之諸般疑難雜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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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吾輩所呼喚者,乃
掌控敘事之信心,
與讀者默契相通之信心,及
對自身創新之力之信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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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更斯堅信其雙目能洞察倫敦街巷之種種奧秘,彼似早已準備為後世留下一幅維多利亞時
代之全景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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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十九世紀」正成為文學界之熱議話題,此實基於文學史之共識:十九世紀乃小說文
體之黃金時代。此時代何以「黃金」?吾人可略以簡線梳理之。
小說之原始形態,固可追溯至荷馬、奧維德時代,然文學史家多將現代意義上小說之誕生
,定於十七、十八世紀。人們之所以追認此期為小說發展史之真正開端,主因在於此乃「
故事」樣式裂變迭起之時代,
印刷出版業之進展與小說創作能力、受眾期待漸相匹配,行
將形成良性循環之時代,亦乃迎來《堂吉訶德》與《魯賓遜歷險記》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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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十八世紀之典型小說讀者,大抵如是:彼(更可能為「彼女」)自出版物中閱一故
事,未必明確意識到正進入虛構之境,因當時尚無系統之小說理論,小說之諸類型亦未在
作者與讀者間形成足夠默契——甚者,虛構與真實之界限,亦非涇渭分明。十八世紀中期
,英國文壇巨擘
塞繆爾·約翰遜對小說此新生事物之嘲諷,頗具代表性。彼譏一部當時流
行之巨帙書信體小說,節奏緩慢,若欲知其情節,急得令人欲懸樑自盡。約翰遜以為,除
非小說對人性行為之洞察具引人向上之勢,否則毫無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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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與小說共成長。
於小說尚難在文學殿堂佔主流之年代(彼時普遍認為戲劇、詩歌、
散文更「高級」),最終留名文學史者,皆開疆拓土之人。塞萬提斯頂「騎士小說」之名
,推出之作卻構成對此類型之反諷——《堂吉訶德》被譽為現代意義上首部歐洲小說,因
其徹底突破當時流行之窠臼;笛福偽裝為盧賓孫·克魯索本人,其充滿想象之故事披紀實
外衣,時至今日,彼留下之「荒島文學」遺產,甚可接軌科幻小說(例如《火星救援》)
;深藏閨閣之奧斯丁小姐,自當時鋪天蓋地之「感傷文學」與「哥特小說」中破繭而出,
當彼女決意於日常生活中尋覓比古墓麗影更動人之戲劇性,小說發展之路,便又樹一重要
座標。拓荒者眼前,固滿目荒涼、荊棘遍地,然亦意味小說創作充滿未知之可能,每一新
發現,皆可引發連串新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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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十七、十八世紀之蓄勢,十九世紀小說之爆發式增長,乃水到渠成。於十九世紀,小
說之數量與質量皆迅猛提升,小說「一躍成為最受歡迎之讀物」(語出安妮特·T·魯賓
斯坦《英國文學之偉大傳統》),幾乎所有小說類型,不復依賴一二天才之英雄式突圍,
而此起彼伏,相互呼應,蔚為壯觀之
群體效應。而所謂
「世界文學」之概念,亦誕生於十
九世紀上半葉。歌德於魏瑪小鎮勾勒「世界文學」藍圖,十九世紀末年,林紓與王壽昌譯
《巴黎茶花女遺事》,成為首部傳入中國之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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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之文學現場如何,非吾此處所能簡括。然吾以為,現代小說家最羨慕者,或有二
端,亦不可復刻:
其一,當時識字人口之規模,已足以支撐小說之廣大閱讀面,而影像等其他傳播記錄手段
,尚未成熟。攝影術未普及之年代,狄更斯堅信其雙目能洞察倫敦街巷之種種奧秘,彼似
早已準備為後世留下一幅維多利亞時代之全景圖;雨果於《巴黎聖母院》中,耗整章論述
印刷術如何取代建築,成為記錄、傳承人類文明之主要方式,此中當然包括當時最受歡迎
之文學樣式——小說。故今觀當時小說,作者總肆無忌憚,耗費巨帙筆力鋪陳環境、肖像
、器物,全不顧敘事速度,無所顧忌地宕開一筆,大段抒發感懷與議論。彼時小說家,似
皆具
為歷史留下獨特文本之意識,彼等舍我其誰之使命感,溢於言表。
其二,十九世紀小說家始通過多種渠道獲報酬,版稅制度使小說家生計無憂,流行報章雜
誌之連載,依懸念將讀者與作者緊密相連,小說敘事節奏由此臻於佳境。惟十九世紀之作
者,方廣泛而自信地運用全知的「
上帝視角」,彼等篤信文學可指點江山,俯瞰眾生,洞
悉個人與社會之諸般疑難雜症。小說家言何處有光,讀者便信何處有光。雨果與其筆下人
物,穿行於法國大革命之腥風血雨中,卻始終以噴薄之熱情,歌頌超越時空之「美」與「
愛」,《巴黎聖母院》直接推動長達二十年之建築修葺。法蘭西讀者之愛戴,於雨果葬禮
上表露無遺——彼乃逾二百萬人參與之國葬,幾成全民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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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小說寫作者時時回望十九世紀。彼處不僅為當代小說諸技術與故事類型之資料
庫,更乃
小說家汲取「元氣」之能量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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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又一代小說家,搭建框架,推敲細節,上窮碧落下黃泉,苦苦追尋的,亦即唐泰斯驟
然面對茫茫大海之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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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戰後,文學名詞與小說流派紛涌,恐較此前總和尤多。對尋常讀者而言,辨清現代主義
何時步入後現代主義,「後殖民」與「新歷史」各指何意,抑或推理小說分幾亞類型,皆
無甚意義。社會現實之動盪,傳播方式之劇變,使
小說作者與讀者間之信任感,漸趨微妙
。敘事套路,似已窮盡,連「生活比小說更精彩」亦成老生常談。小說家進退維谷,時欲
勇往直前,沿文體實驗之路愈行愈遠;時又欲重溫現實主義之榮光,復歸古老故事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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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論「重返十九世紀」時,乃知不可真返之呼喚。吾輩所呼喚者,乃掌控敘事之信心,
與讀者默契相成之信心,及對自身自創新之新能力之之自信。舉例言之,《基督山伯爵》
中唐哲斯越獄之段,幼時為讀者,唯隨情節疾行。此番,吾試以作者之志,揣摩大仲馬如
何於唐哲斯喬裝成屍體,歷盡艱辛脫出囹圄,將獲自由之瞬,突施巧計,令彼、亦令吾等
讀者之心,復懸於喉。
寫至此,大仲馬僅用一句:「大海即伊夫堡之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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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作者蓄意令主人公,與讀者,皆誤以為所謂「墓場」,乃真墓場。吾等不知,於伊
伊夫堡,大海即墓場。換言之,唐哲斯甫脫囹圄,便將被綁於三十六磅鐵球,投擲入海。
彼須於海中求生,同時揣測獄卒察覺真相之時時,逃離彼等之追捕。當吾等站於作者之側
,始見此乃好故事之決勝時刻。吾人之悲憫、焦灼,分泌加劇之腎上腺素,格外強烈之代
入感、宿命感、荒誕之情,皆隨唐哲斯被獄卒擲入海之剎那,臻至頂峰。一代又一代小說
家,彼編織故事之藝人,搭建框架,推敲細節,上窮碧落,下探黃泉,苦苦追尋的,亦即
唐哲斯驟然面對茫茫大海之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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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成此關鍵一刻,大仲馬需早早埋伏。彼須先漫不經意交代,監獄建於孤島,然此訊息與
墓場無直接關聯。次,彼使唐哲斯反覆推演之周密計劃,偏偏略此可能,卻於喬裝屍體時
,本能於右掌握刀,得以於海中斷繩。於更早前,勿忘,唐哲斯出身水手,此為彼終能脫
險,奠最堅實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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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寫小說之人,皆羨慕彼時之大仲馬,那呼風喚雨、得海有海、欲刀有刀之時刻。吾以
為,
於二十一世紀,吾等仍需於想像中穿越時空,重返十九世紀,亦為尋此時刻——或曰
,積聚足夠膽魄,篤信己身必能覓得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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