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作憑弔那些薰衣草吧，葬送在我手裡的生命。 (一) 原本我不知道有這種植物的，至少到高中一年級為止，他們的存在與我的 生命並無交集。直到我在偶然的情況下，得知薰衣草的花語含有「懷疑」的意 思。 穿著制服，頂著髮禁之下短髮的慘綠少年時代，儘管遵循著規範體制，戰 戰兢兢地過活，某種被壓縮的卻一天一天在體內膨脹，不可抑制。於是我學會 質疑，學會冷漠──當旁人不接受妳，妳就躲在心裡吧──，學會憤世嫉俗； 學會以輕鄙的眼光去看待世界，以為別樣形式的輕狂就能抗爭什麼。 那時候，我喜歡逛進學校附近的精品店裡，拿起加工好，一包包紫色的薰 衣草花茶；從包裝的縫隙中嗅著那香氣，陶陶然一個短暫的週末下午可以就這 樣過去。等稍微有錢了，如願以償買了花茶回家一泡，我望著也是淺紫色的茶 水，想著薰衣草只有十四天的生命發呆。一樣地嗅著那香氣。 那時候，只聽說日本北海道有很多薰衣草，並且憧憬哪天能前去親眼瞧瞧。 高中三年，重複在逃避→面對→逃避→面對裡；記憶鮮明的，苦悶比歡樂 多。高中的制服白衣黑裙，可是這世界上並沒有絕對非黑即白的事，反而是以 渾沌的灰色居多，所謂「黑白分明」不過是個天真的名詞。只嘆當時不絕的質 疑，沒能教我學會這一點。 (二) 高中畢業兩年後，我養了生平第一盆薰衣草。來源我早忘記，只記得它小 巧、輕盈，長長抽出的三四個花莖，稍微一碰就會搖曳不停。 我把它置於房裡的床頭櫃上，面臨著窗戶一望出去就是陽光。呵護照顧整 個春天，憧憬它未來開花帶給我一室馨香；誰知夏季一到就一天枯似一天，然 後宣告死亡。連一朵深紫色的小花都還沒來得及掙破花苞，向我打聲招呼。 次年幾乎同個時期，我又買了盆來養，結果它再度步入同樣的命運，尚未 見到夏日的陽光便已早夭。 是詛咒嗎? 我思忖，也許不是。 我知道薰衣草需要充足的光照，卻不曉得它的土壤不能過分潮濕，於是像 母親唯恐孩子餓著般拼命澆水；結果，前兩盆薰衣草成了我過度關愛但不夠細 心之下的冤魂。 今年冬天，我買了第三盆薰衣草。別於前兩者，沒有長長抽出的花莖，它 只有綠色鋸齒狀的對生葉；毋須搓揉成穗的紫花，薰衣草特有的甜香便從根、 莖到葉全株都是。書上寫著，在冬天裡開花。 齒葉薰衣草(L. dentate)，它的學名。而我習慣一律以「小薰」稱呼所有 養過的薰衣草。 小薰。小薰。光喊著名字就能依稀感受到花香。每晚臨睡前，我總會輕撫 葉瓣與它喃喃對話；指尖所留下的清香攀附腦中，讓我搭乘紫色小船，安穩地 在夢的國度遊蕩。 薰衣草香能助人放鬆心情、撫平疲倦，特別是難以入睡的時候。可是意外 地這種味道也能讓人上癮。 就像人們戒不掉煙，戒不掉咖啡，戒不掉思慕情人。我戒不掉一次又一次 嗅著薰衣草香，彷彿體內數千億個疲憊的細胞都在吶喊、都在渴望著；沐浴於 那獨特的香味之後，奔騰的思緒瞬間弭平於腦中一片無止盡的紫色花田，花田 上方的天空，是藍的如此清澈美麗。 然後我終於換得一晚安眠。 (三) 當然今年的「小薰」還是沒有平安度過夏天。正確地說，應該是春裡空氣 稍暖的日子到來，它就只剩奄奄一息。需要光照，但不能直接曝曬太久；土壤 不可過於潮濕，但也不能乾渴…………我遵循守則小心翼翼，換來的是它莫名 枯萎的葉。 沮喪之極的時候，我難免恣意地揣測：這個「莫名」其實是肉眼瞧不見的 力量在推動進行，例如深藏於土壤之中的病蟲悄悄啃食根莖；又例如是「什麼 」侵入小葉片，以飛快的速度肆虐薰衣草的「心」，造成不治。 如果薰衣草們也有心，也有魂。 因為改變總是一點一點，並非一夕之間；改變總是趁著渾然不覺，堂而皇 之入侵佔領。心也好，魂也好。被改變了無法適應，只得任其囚禁在身體裡枯 萎；選擇出走，空空的軀殼一樣會死去。 清晨我望著兩個土壤還存在的花盆發呆，它們杵在那而就像是我「謀殺」 而不及湮滅的證據；時時提醒著，我的輕率與粗心所造成，現在連睡眠的慰藉 也闕如。 關於自己細微的，難以抵抗的變化；關於我竭力想去掙扎的某種無奈；關 於眾人的目光家人的要求社會的壓迫………..等種種牢牢盤據我，拿著矛對我 攢刺，我只能一步步妥協退縮。某種東西在我體內將要死去的感覺油然而生， 無力感就如我眼睜睜看著薰衣草慢慢枯萎，卻沒能救活它們。 每當午夜夢迴，無助與不安強烈侵襲，緊繃的神經極需安撫時，我瞪大眼 睛直視黑暗的深處；唯一的念頭是：再養一盆薰衣草吧！ 我可以想盡辦法守住它的「心」不受任何迫害，健康地生長，製造出香味 安眠藥似的不成眠的夜裡讓我依賴；我可以再度等待花開，像複製小小一部份 無垠的紫色花田，任由風吹拂，短暫的拋下全部在另一個世界任由思緒飄蕩。 短暫的。 可是，我自己的心呢？ 從春天到夏天，已經被侵蝕了的，還有救嗎？ -- 宇宙裡的微小塵埃 http://www.wretch.cc/album/AllyDa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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