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stigmat (艾斯廷格門)
看板literature
標題水(三)
時間Wed Apr 13 15:59:40 2005
三月十二日
大二那年的春天,我選了游泳課,學期剛開始時仍是冷風不斷。
「冬天我去游過。嗯,水還是滿冷的,沒有想像中的溫。」想起家
聚時學長說的話。
「寒流來的時候還要泡冰水?算了吧!」我在旁人的慫恿下翹了第
一堂課。
接下來是第二堂、第三堂,我就這樣曠課整學期。那是六、七年前
的事了,雖然連泳池都沒進去過,但那是我最接近泳池的時候。
我在盤算溜進學校游泳池的可能性。泳池在停車場附近,獨棟建
築,樓上的部份有天橋和體育館連接。紅色不規則傾斜的屋頂頗為
新奇招搖,遠處挑望可見上頭還有天窗供採光。前後兩面牆都是落
地窗,天氣好的時候應該可從外頭看到裡面,但最近天氣濕冷,窗
面糊上一層層的霧氣,讓人無法知悉裡頭的狀況。往著靠近體育館
的那側走去,一排窗戶面對著更衣室和廁所門口,可看到一兩個人
坐在靠玻璃邊的矮台上穿著鞋子。再往前走去是道鋪著粉紅色磁磚
的水泥牆,牆中央有兩扇鐵門,可能是儲存室之類的,正幻想著攀
爬鐵門旁的梯子到頂樓,再從天窗的間隙溜到更衣室前的走道時,
其中一扇鐵門突然打開,一個學生模樣的人走出來,看著蹲下身的
我。
濃烈的藥水味從裡頭狂亂的竄出,刺激著我的鼻腔,我開始退縮了。
「如果在外頭的味道就這般嗆人,裡頭肯定是更讓人暈眩的。」
「放棄了嗎?」
「我不行的,我一定游到一半會失去知覺的。」
錯亂,像酒醉勉力而行的漢子,像在樓梯間作著布朗運動的塵埃,
像是誤闖浴室的蚊子,在沾滿著濕熱的水氣中緩慢飛行。草皮被覆
不全的泥土地上,枯葉隨風聚集到腳邊,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睡不著,大腦停不下來,我不停的想著,想著。
燈火寥寥,晚上七點的街道上安靜沉穩,它們在喘息著,低聲喃喃:
「終於結束了。」脫離了白天那個擁擠的環境,那些光影和聲音,
那所有的感覺全都消失了,只有我自己。想著,想著活著的理由。
蠶豆的強烈鹹味,啤酒的麥香泡沫,和著中午的各式殘渣,酸的、
甜的、辣的,各種油水在我的胃中攪拌。我又陷入了另一場作嘔的
愁悵,腥羶味陣陣襲來,酥麻、困鈍、空虛,把我定在椅身不得動
彈。
「為何要活著?」
「為了自己所愛的以及愛我的人。」
「為何要活著?」
「因為已經活著,所以就繼續好好的活下去。」
電腦主機發出嗡嗡的聲響,矇矓間回憶到年初三的景象。白天和夜
晚的差距是如此巨大,拼命的想逃離此地的擁擠,等到真的來到彼
處的空曠,才發現自己的脆弱。腳好冷,我裹在被子裡頭找著毛襪,
棉被在地上的軟墊沙沙而行,看到鏡中的我像是蛇一般的在滑動
著。清晨的光線從冷氣機旁的瓦楞板,從綠色的壁紙,從百葉窗的
空隙透入,週遭景物漸漸清晰:鏡子、海報、窗戶、掛板、儲櫃、
衣架,各種東西貼砌在牆頭。我隱隱約約感覺離某個地方好近好近。
探頭外望,早上六點的天空仍然陰沉,風中帶著些許濕意,雨應該
停一陣子了。今天是星期六,晨泳的開放時間從五點到九點,假日
的早上,工讀生想必是昏昏沉沉的在值班。我把泳具裝在一個不起
眼的塑膠袋內,穿著運動衣褲,套上風衣和易脫的涼鞋趕到了泳池。
天色已亮,雲層像是隻巨大的野獸,跨著大步緩緩移動。街道上不
見通勤的人潮,泳池內的燈火從帶著薄霧的窗口傳出,風一陣陣的
拍打著我的臉頰,一下兩下,然後旋即退開,像是個挑釁的拳手。
地面上的積水滲透到腳底和鞋子的皮質間,發出嘰嘰的聲響。
門口開著,一對中年夫婦正走進去,深吸一口氣,我緊跟在後。櫃
台裡頭沒人,只有一個管理員模樣的人站在一旁,和剛才那對夫婦
聊天。証件隨意的擺在桌上,我先在櫃台前拿著筆假意要填寫登記
簿,然後再裝作已經換好證件的樣子,往轉角的更衣室走去。聊天
的婦人中斷了談話,並隨即跟上我的腳步,我對她點頭微笑,裝作
已見過好幾回似的。
「天冷呦,你這樣穿不會冷?」
「還好呀!」
「啊!年輕人就是不一樣!」
「呵呵...早上差點起不來。」
更衣室的入口有面鏡子,室內三面牆都擺放著鐵櫃,面對鏡子的鐵
櫃有兩層,其餘兩側鐵櫃有四層,兩側的小鐵櫃前方一步之距架著
木製的長板凳,入口右手邊的牆上有兩個烘髮用的機器,左前方的
盡頭傳來淋浴的水花聲,再過去就是游泳池了。我在大門外就改用
嘴巴呼吸,但還是會不自覺的感到藥水的刺鼻味道,我不知道還可
以撐多久。匆促的換下衣物,踩著濕滑的地板來到淋浴的地方,悶
熱的白煙濕潤了我的面頰,我打算跳過淋浴直接進入泳池。
水波盪漾,紅色、藍色、黑色的泳帽在水中快速的沉浮;黃色的浮
板,或貼於胸前,或夾在雙腿間,伴隨著手腳拍打水面的白色水花。
自從高三那次意外以來,我已經八年都沒碰過泳池的水。
高三那年五月,泳池開放的第一天,我和班上同學利用高年級的特
權搶先進入泳池。深水區大概佔泳池全部的五分之一,最深的地方
大約有四公尺,然後沿著斜坡縮減深度直到平面的淺水區為止。第
一次上游泳課時被要求橫越深水區,深不見底的恐懼,我幾乎是沿
著旁邊的牆壁攀爬到對岸。經過一年多的練習,雖然水性仍不是很
好,但大體上已掌握到一些方法,有自信不會溺水。
同學們起鬨到深水區的跳板跳水:起跳,落水,下潛,再上浮。我
也想試試,快聯考了,沒多少時間可以玩水,過幾週又有模擬考,
平日自習課又到晚上,今天可能是最後一次玩水了,高中三年從未
跳過,總得試試看。腎上腺素旺盛的分泌,沒錯,開始了,心跳變
快,呼吸沉穩深長,腸胃也感到溫溫熱熱的。我想像著那樣的畫面:
收下巴,頭看著腳尖,手先入水,水面濺起些微的水花後又揮復平
靜,同學們抱以熱烈的歡呼...
左邊的牆上有好幾面鏡子,我走過去將泳帽均勻的套在的頭上,避
免因為頭髮的澎鬆而凸起。戴上蛙鏡前,仔細的看著自己的雙眼。
「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呼吸沉重,手腳僵硬,我甩著手,扭著脖子,盡量表現出輕鬆的模
樣。我走直線,找最短的距離來到水邊,微微的曲膝,直直的跳入
水中。
「好冷!」
水花四濺的聲響,引起旁人的注意。
「上去吧,我不行了!」
「來不及了。」
深呼一口氣,我把頭埋入水中,膝蓋抬起緊貼腹部,雙手環抱讓整
個身體縮在一起,想像自己是在母親子宮內的胎兒。
「這是水母飄。」
台面有些濕滑,是剛才跳過水的人留下的痕跡。一、二、三,我心
中默數,但沒做好準備,從來。一、二、三...一、二、三,我
曲膝的雙腳往地面使勁踩下,雙腳離開了地面的堅硬物,我飄在空
中,眼前的景物激動的旋轉著,耳際迴繞著無法識別的聲音。
「看腳尖,看腳尖。」我心中默喊。
下頭的水面快速的接近,左小腿肌肉突然一陣緊繃,在還來不及調
整動作或是喊叫前,我感覺到水面的撞擊。耳鳴,皮膚感覺像被撕
開似的,內臟裡頭的氣體亂竄,蛙鏡被掀翻,滲入蛙鏡內的水讓我
睜不開眼。我試著轉身讓胸膛朝上,挺身呼吸,但只有喝到滿口藥
水味的池水。腳踏不到地面,我勉力在水中睜開眼,水的深處是一
片濃郁的藍,如果有十塊錢銅板掉落此處,大概永遠也找不回來
了。另隻腳也開始抽筋了,張著口只是不斷的喝著池水。
我感到水面的波動,有人朝我這頭游來。一個穿著兩截式泳衣的女
孩子以仰泳的姿態游到隔壁的水道,水花濺在她水藍色的泳衣上
頭,順著突起的胸部滑下,腹部的肌肉線條在她每次將手用力往後
擺時更加鮮明。這讓我想到在雜誌裡頭做著日光浴的女郎,她們有
矯好的身材,戴著太陽眼鏡,翻身時還會有砂粒黏在身上。藍泳衣
女孩起身時看了我一眼,然後換成蛙式再度從我身旁越過。
「好想多看她一點!」
我浮在水面上,用著以往身體的記憶前進。水溫已經不是那麼冷
了,我在她左後方兩個人身的距離,看著她腿部夾水的動作,她向
上挺起的背脊以及換氣的姿態。她就像是印象中皇宮裡頭的公主,
在庭院中優雅的走著,不時的和玩伴輕聲嬉笑。
太久沒遊了,每次手指下水時都濺起水花,前臂在水中呈S形划
動時感覺阻力好大。兩趟了,我被藍泳衣女孩遠遠的甩在後頭。我
提醒自己用腰來帶動手的動作,讓自己的身體在水中不斷的以側面
前進,手在划到開始費力時迅速脫離水面,在空中畫成一道半弧形
後再落水。
「這樣優雅嗎?」
我不斷的比較自己和藍衣女孩的泳姿。
第七趟,每游五十公尺我就得休息一次,而她卻完全沒有疲態,像
是伸展台上走秀走上癮的模特兒。我發現唯有專心的看著前方水底
的藍線划水,手部動作才不會變緩慢,換氣也會比較自然,藍線可
以為我帶來寧靜的力量。我看到她的肚臍,水中的視覺有點恍惚,
她終於停了下來。
水滴在她外露的髮稍上落下,像是運動後流下的汗水畫著不規則的
弧線。從側面可以但到她長長的眼捷毛和高挺的鼻樑,充滿貴氣卻
不顯得驕縱。她轉頭看我時,我連忙撇頭看著前方閃著五顏六色的
水波。
「是陽光!太陽出來了!」久違的陽光,我興奮的朝著太陽發光的
方向看去,卻先和她的目光交錯。
定住,我不能動。好優雅好優雅的面孔。
「是你!」
「好久不見。」這是我直覺講出來的話,雖然我的記憶尚未完全甦
醒。
「你也來晨泳嗎?我之前沒看過你呢。」
「我之前都是早上游,下午游是第一次。」
她微皺眉頭看著我,不一會又露出了笑容。我這才發現自己講錯了
話。
「嗯...」
「我知道,你平常是下午來,早上來是第一次。」
「對對對!」
「可是...」她遲疑了一會。
「你下午怎麼會有空呢?」
「假日呀!」我脫口而出。
她再次皺了眉頭說:「你是說假日去其它地方游泳嗎?」
我愣住了。假日學校的泳池是不開放的,如果我再瞎扯下去,那勢
必會問到你去那間泳池之類的問題,這樣下去還得了。
她是轉學生,大三才轉到隔壁班。因為選課的關係我三年級剛好都
上隔壁班開的課,所以還滿常見到她。印象中她都是一個人,只有
遇到筆計上的問題才會和旁人討論,我從未和她交談,若不是後來
有工作遇到,她恐怕也不會記得我。
她在我到部的那天遞出了辭呈,所以只和她共事半個月,每當我問
起同事她為何要離職,大家總是避而不談,只知道她辭職那天引起
了一些騷動,不少人午休時被這個消息驚醒,一直到下午上班時還
在持續討論。
她坐在離我一個感覺很遠的角落,每當下班後大家去打球,她總是
一個人留在位子上開著桌燈整理資料。同事們都叫她:「愛麗絲。」
這西化的名字在我們這種傳統公司算是罕見的,但可能這名字和
【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那個主角同名,大家喊起來倒也很自然。
她很低調,不太主動與人打招呼,也有可能感覺自己要離職了,不
太想和新近的人員走太近,以免以後新人跑路了怪罪到她的頭上。
我不記得她的手機的牌子,只記得她的鈴聲是輕脆的一聲「叮噹!」
簡單、清楚的另人動容。她不論是一個人在走廊上走路,在等影印
的文件,在餐廳吃飯,無不顯出一種優雅的姿態。
「沒有啦!我是下午來這邊游泳。我現在沒有上班。」
「真的嗎?你辭多久了?」
「去年過完年,一年多了。」
「你在念書嗎?還是要準備考試?」
「我在練舞。」我鄭重的回覆著。
她皺著眉頭在思索著我的答案。
「我把工作辭掉後,就去台北的一家舞蹈教室練舞。起先也有去補
習班學英文,不過後就沒去了。」
「所以,你現在是專業的舞者?」她一付不可置信的樣子。
「不是,我只是在練舞,稱不上舞者。況且我的柔軟度太差,許多
肢體動作呈現不出來,練得也不夠久...」
「你怎麼會想練舞?」她打斷了我的話。
「其實我從小就對練舞感興趣,大學時也一直想要參加這一類的社
團,但卻在不斷的猶豫中錯過了。」
「大約是二年前,剛上班不久,我開始補英文。記得有次上課有介
紹到一個舞團,他們將太極、瑜珈、芭蕾等動作融合在一起表演...」
「我們可能是去同一家補習班,不過我現在也沒去了。你講的那期
雜誌我有印象,封面是他們舞團的劇照,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在
竹林前墊著單足,另隻腳往後高舉,雙手的衣袖奔張,像是支蓄勢
的弓。」
「真的嗎?」彷彿遇到知音,我決定非講下去不可。
「後來我開始找了許多關於那個舞團的資料。其中有篇報導提到,
舞團裡頭有個舞者,在一齣劇中不斷的繞著圓圈旋轉了十分鐘,我
對於人的身體可以發揮到如此的極致而感到十分激動。那天晚上,
我到了一點多還是睡不著,想著全心投入學舞的可能性,我索性起
來算著學舞期間的學費、通勤費、生活費等開銷,最後才決定過完
年後離職。」
「想不到,你竟然可以為了練舞而放棄工作。」
「也沒什麼好眷戀的,我本來就對公司不滿意,打從我第一天進公
司就很不滿。」
「發生什麼事了?」她看到我忿忿不平的樣子笑了出來。
「那天下午課長要我先去會議室等他,會議室沒開燈,我把背袋放
在桌上後再找電源開關,等到找到後才發現桌上有一攤水,我的背
袋因為這樣被弄濕了一大片。」
「哈哈!你運氣不好。」她的帶著笑意的雙眼像是新月,將我深深
的迷惑住。
「可是你家人不會反對嗎?」她再次的開口讓我回過神來,我為著
剛才的失態而困窘。
「我沒讓他們知道。」
看著她睜大的眼睛,微抬著下顎,好像那位竹林中的舞者。
「換做是我,我也會這麼做。你現在練得怎麼樣?」
「不理想。把工作放掉只是讓我有比較充足的時間練習,但實際練
習的效果卻不如預期,特別是白天在家中自己練習的時候,總是不
能專心。我發現我事實上是個沒有耐心的人。」覺得和她很熟,一
些不輕易和人交談的話,卻接二連三的和她談了許多。
「可能你對你自己要求太高了,也可能沒有一個很好的練習環境,
一個人學習本來就不容易。不過這種嘗試很特別,肯定會讓你以後
回味的。」
「謝謝。」我喘了一口氣,這些是我的秘密,不論是家人,以前工
作的同事、同學,我從未和他們講得如此仔細。
「你打算再練多久?」
「大概再半年吧。」
「祝你成功囉!」
我含笑望著她,謝謝兩字說不出口,感覺說出來太膚淺了。
「那妳現在做什麼?」我突然想到都是聊自己,沒有問到她。
她看著我清了喉嚨:「我在做保險。」
我愣住了,藥水的味道又漸漸濃厚起來。
「妳離職後就再做保險了嗎?」
「對呀!你現在有保險了嗎?」她一本正經的問道,我沒想到她如
此的直接。
「沒關係,你如果真有需要再聯絡我。」她笑著看著我。
「好,一定。」可能她只是想逗逗我吧,我盡可能往這方面設想。
陽光出來一陣子又消失了,水波回復平常藍綠藍綠的色澤,鼻頭微
酸,我忍不住打了一聲噴嚏。
「太冷了嗎?」
「嗯,可能是。繼續游應該就沒事了。」
「好,一起游吧。」
我很緊張,先前她沒認出我,我游得不好也沒關係,但現在可不能
漏氣。
她已經蹬腿離開了,用著蛙式緩緩的向前游。我潛入水中開始打
水,減少換氣的頻率,盡可能的讓手在水中划行最大的路線,雙腳
使勁的上下擺動,不顧一切的前進。我和她的距離漸漸縮短著,感
到很開心,我希望能和她並肩前進。快一點,再快一點!眼看我來
到她的身旁,我可以在這個角度看著她的胸線...
「糟糕!」
不小心嗆了一口水,打亂了我的節奏,我和她的距離立刻被拉大。
我使力擺動的四肢,可是越用力卻感到越僵硬,呼吸也變得困難起
來,池底的藍線好像消失似的。
緊張、徬徨,肺臟好像要被人扯破似的,一口水,再是一口水,藥
水味直接衝撞我的胃壁。
「還溝不著池底嗎?」
「會沒命嗎?」
「人都跑到哪裡去了?」
「誰來救我?」
隱約看見水面浮沉的落葉。
腿部的幾條肌肉像觸電般的抽動著,是痙攣!兩隻腳先後的抽筋,
讓我放棄掙扎站了起來。她在盡頭處看著我,大約兩個人身的距離。
「你怎麼了?」
「抽筋。我下水前沒有熱身。」
「你還好吧!你要不要先去旁邊休息一下?」
「我先上岸好了。」
「需要幫忙嗎?」
「謝謝。不用了,我自己應該可以。」我勉強在肌肉的抽痛中露出
笑容。
「那...」
「先走了。」
「Bye。」
我在熱氣氤氳的浴室內沖著水,頭腦變的很清醒。
記得她離職的那天,她穿著黑色的連身大衣,黑色的牛仔褲,黑色
的高跟鞋,配著火紅色的高領毛衣,那種紅黑分明的俐落,讓我在
心中讚歎不已。
「我要走了。」她走過來對我說。
「工作找到了嗎?」
「還沒有,我可能先休息一陣子。」
「也好。」
「我一直覺得你有點面熟...」她頭歪向一邊思索著講著。
我笑了出來:「我是你大學同學。」
「Really?」用英文,在公司可真是少見,這大概就是她在這格格
不入的關係吧。
「妳大三才轉來的,我們不同班。」
「我畢業旅行沒去,所以可能不認得你。」
「我也沒去。」
「哈哈!那我們都是怪胎!」
「妳現在才發現呀!」第一次看到她爽朗的笑容。在她要離職的此
時,本應感傷,但卻因為她的笑而讓我對離別產生了歡樂的錯覺。
「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我報到的第一天,妳那時去找課長。」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大概覺得很意外,因為我從未主動向她打招呼。
「好在我有過來和你say good bye,否則都不認得老同學。你還在
忙嗎?」
「告一段落了,要一起吃個飯嗎?」我是故意留下來的,晚上七點
鐘,我坐在電腦前其實無事可幹。
「Sorry,我有個約會。」她靦腆的回答著我。
「沒關係,有機會再碰面的,反正還有妳的電話。」我拿出員工通
訊錄看著。
「嗯,一定。」
「那...再見囉!」
「嗯,bye!」
她的衣擺在轉身離開大門時微微的仰起後消失,毛玻璃上印著她大
步離去的身影,終究完全消失。
她成了我模仿的對象,從講話的口音和咬字的方式,她手機的鈴聲
還有做事的方法。她是聰慧的、與眾不同的,即便是當她在泳池中
戴著蛙鏡,我只當她是個藍泳衣女孩,也會讓我不由自主的想靠
近。這說明真的有氣質這種東西,它可以穿越過空氣、水花讓人強
烈的感受到它的存在。但是這樣的感覺似乎隨著沖洗著我身體的熱
水而消失,鑽到排水孔,流進下水道,直到一處不知明的地方。離
開這裡,我再也不會和她碰面了吧!
一陣吵雜的人聲響起,是客家話,幾個泳客們聊著天。我聽不太懂,
但我知道他們講話十分大聲,在浴室的回音下,宛如雷鳴,我第一
次發現客家話可以講得這般吵雜,這般令人生厭。出門太匆忙而忘
記戴錶,不知到底沖水沖了多久,關上水,發燙著身體表皮下血管
腫脹著散發出紅通通的光澤。
我在出口處望著鏡中的自己,面容和身體形態變成單純的幾何關
係,只是碳水化合物的組織,單看著五官,或是身體上的每個部位,
竟是是如此的陌生。
「小弟,不用再照了啦!很帥了啦!」是和我一道進來的那位先
生,我擋到了他的路。
「呵呵。沒有沒有。」我的笑容立即浮出,就像是隻訓練有素的狗,
在聽到主人的命令下,能馬上做出指定的動作。
穿上鞋子,到轉角處的佈告欄前偷看櫃台的狀況。剛才那位泳客正
和管理員聊著天,大概是在等她太太。機不可失,我打算同進來時
一樣,假裝填著登記簿再趁隙離開。櫃台前還有位穿著紅衣的女
子,下垂的頭髮遮住了面容,正在填寫登記簿。這樣更好,我裝作
也是要取證件站在紅衣女的身後晃動著,打算隨著紅衣女一併離
去,裝作是一道來的。紅衣女很奇怪,填完了登記簿賴著不走,不
知在做什麼。沒差,反正管理員根本沒注意到我,我撥弄著空蕩蕩
的褲子口袋,假裝已拿到了證件轉身離開。出大門時,我一心望著
外頭的光景,腳趾不慎撞到門緣發出巨大的聲響,尷尬的回頭,恰
好和紅衣女的眼神交會。
她隨即跟上了我的步伐。
「又碰面了。」我帶著不安先開口。
「對呀!我以為你早走了。」
「我順便沖個澡。」
「你沖澡沖真久耶,至少沖了三十分鐘吧!」
「不會吧!」我伸出手腕,示意我沒有戴錶出來。
「你腳還好吧!」
「沖過澡後好很多。」
「那剛才撞到呢?」
「還好還好,呵呵。」我不自覺的露出剛才在更衣室門口的習慣性
笑容。
「你騎車?」
我點頭回問:「那你呢?」
「我走路,我就住在後面。」她指著泳池後方的建築,似乎不給我
機會詢問是否要載她一程。
「那...」
「後會有期。」她往著回家的路上對著我招手。
「嗯。」
我對她揮著手卻說不出再見。我只記得以前在公司時的稱呼。
「Alice!」
她回頭愣愣著看我。未乾的頭髮披在肩頭,捲曲在貼身的毛衣的頸
口上,比在泳池中更性感。我不知道剛才為何要叫她,可能只是想
確認她英文名字的發音方式,可能是希望她不要回答我。
覺得應該再講些什麼,什麼都好。
「你真的在拉保險嗎?」
她收起了笑容,用著眉毛上揚的眼睛看著我,隨後露出笑意:
「Lias。」
我用眼神向她點頭。離職後就再也沒有人叫過我的英文名字了。
「你真的在練舞嗎?」
我尷尬的笑著。已經無話可說了。
「Bye。」我主動搖著手。
她對我搖著手,微笑的隱身在柵欄後頭,紅色的身影穿過黑色欄竿
間隙,乘著風來到我的眼前,久久不能散去。
冷風麻痺了我的痛楚,我看著慢慢滲出血絲的腳趾。自信的身影不
變,講話的神情不變,是我對她的認識改變了。我不能把和我聊天
談心的人和拉保險混為一談。她應該是優雅的、詩人的、富有文學
氣質的人,她是屬於古典的、民謠的,天籟之音的。拉保險?那種
世俗的、功利式的影像,我真的沒辦法接受。
我試著往好的方面想。很牽強,很混亂。我希望以後不再碰到她,
她只是個路人,只是藍泳衣女孩,而愛麗絲還是愛麗絲,在我的記
憶中遠永不變。這樣,不是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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