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hismy (陷入無盡的孤獨)
看板hypnotism
標題[轉錄] 催眠的故事
時間Sat Aug 18 12:37:25 2012
作者:程小青
一、扇子哲學
這裡是我的日記中的一節最簡短而又最有趣的探案記錄——一不,簡直是霍桑别開生
面的醫案記錄。記錄的年月距離我此刻叙述時也已經很遠了。時候是初夏,氣候已漸漸地
熱起來。那天早上忽然下著非絲非霧的朦朦細雨,天空中塞滿了厚厚的濕雲,瞧上去陰沉
沉地。燠熱煩躁的空氣渗透了潮濕,也像屋子裡的家俱那麼起了霉,越覺悶膩煩躁。自然
,這樣的氣候會影響到人們的心理和身體。
我覺得懶憊得憚于動筆,坐在霍桑辦事室的藤椅上,披閱那送進來不久的報紙,借此
排除我的因氣候而引起的無聊。霍桑穿着細白萬載夏布襯衫,山東府綢的西裝褲,足上却
套着一雙玄緞的拖鞋,躺在沿窗口藤椅上。他的左手中執着一支白金龍紙烟,慢慢地吐吸
着,右手中握着一柄一面任伯年的花鳥一面楊伯潤的行書的折扇,不住地迅速揮動。那紙
烟上的屈曲的烟霧給扇子扇着,化成一縷縷嬝娜的輕紋,被卷送到窗口外去。
霍桑的辦事室中雖也裝着電扇,霍桑卻迂腐地關著不用。他在悶熱的當兒,寧可搖着
那把古董折扇取凉,好似不願意省他的手腕的勞力。我看見了他那種不怕煩勞的舉動,曾
用調笑的口吻向他請問過。
“霍桑,你也太講究經濟了!省了幾個錢電費,却在這個悶熱的時候,不怕麻煩地揮
着扇子。你未免辜負了物質文明!”
不料這調笑的反應是一串嚴肅的滔滔宏論。霍桑忽坐直了身子,把口中的紙烟取下,
張大了雙目瞧我。他用折扇指着我,詞正色嚴地回答。
他說:“包朗,你說得對,我真是天生著平民骨頭,不會像一般有閒階級地善于享受
物質文明!但你總知道我們國家的一切落後的病根,就病在一般人‘太’會享受!和‘只
’會享受!”
不但他的面色和聲調都有些認真,並且已近乎着惱了。我倒有些不安,臉上的笑容也
不得不在不自然狀態下收斂了。我一時不知道用什麼話解除這小小的僵局。
他接續着說:“我不用電扇而用扇子的緣故,難道真是為着節省幾個電費?扇子的效
用要通過了手腕的摇動才會產生,而且風的急緩也可憑手腕的控制。你需知人類的身和心
是應當有適度的運用的。過分勞碌固然要疲乏,但過分舒服也一樣會養成身和心的惰性。
這惰性就會影響到人們的意志。人們在空閒無事的當兒,心理和肢體都容易呈現懶態。我
這幾天正閒得不耐,怎麼敢連這小小的手腕的活動也放棄了呢?”他的聲浪越高,狀態上
也越見興奮。
我企圖打開這僵局,又勉强帶笑說:“霍桑,你這一篇高論,我可以給它取個名——
扇子哲學。”
他好像不聽得,頓了一頓,吸了兩口烟,又繼續說:“包朗,你可不知我國一切事業
的落後和那種不勞而獲和少勞多獲的心理的隨處表現,根本原因就在國人體格的太孱弱!
孱弱的來由雖不止一個,但一個因素就因為一般領導階級太會和太喜歡安享!想一想,一
個人對于一切事只會開口而不會動手,會釀成怎樣的結果?”
噢,霍桑居然小題大做了。他的議論頭頭是道,我當然無可答辯,並且答得不適度,
我在這樣的天氣,可没有這一股勁。我因懶得開口,只微笑着點了點頭,把報紙做了我和
霍桑之間的屏障。大約經過了半個小時,我忽覺得我的頭腦有些發脹刺痛,就把報紙抛下
了,頭仰靠在藤椅背上,望着窗外人行道上梧桐枝上的新綠,霍桑似乎看見我静默無言,
自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丢了紙烟,含笑向我說:“包朗,你不是覺得頭痛嗎?氣候太沉悶了,你何必在報
紙上用功?”
我答道:“我不是用功看報,不過消遣時光罷了。
“消遣的方法也多得很,何必一定要看報?我問你,你那所寫的《孤女劫》續稿現在
已經寫好了多少?
“只寫了六章。但那上集已經出版了一個星期,我還不知道它的銷路怎麼樣。
霍桑的右手仍握着折扇揮動着,笑道:“我想那書的銷路不会壞得。不過你寫這篇東
西,著筆過分沉痛,描寫那女子慧珠的慘狀似乎太嫌形容儘致。這雖是你的個性,不過讀
者的反應也許要感到鬱鬱不歡。
我坐直了身子,含笑說:“我不過把情節略略加些渲染,並没有遠離事實。文字的佈
局是不厭曲折的。書中人的境遇越描寫得悲慘,到了後来的圓滿也就越見得愉快。你說對
不對?
霍桑也笑道:“你用修辭的眼光來解釋這篇作品,我固然無可非議,不過———”
二、似乎為尋仇而来
這時忽有一個打岔。霍桑還没有說完,那老傭施桂忽匆匆走進來,報告外面有客。霍
桑立刻坐起來,折攏了扇子,擱在藤椅的靠手上,把那張名片接過去瞧。
他自言自語地說:“孫晉祿……公大庄經理……這是誰?我不認得他。
我說:“大約又是來求教你的。讓他進來再說。
霍桑點了點頭。施桂就退出去領那客人。
來客的年齡約有四十左右,臉形帶方,五官的位置很端正,身材也很魁梧。他身上穿
着一件由紡綢的長衫,頭上也戴着龍鬚草草帽,足上是白色的絲襪和黑色的紗鞋。他的裝
束上相當富麗,一望便知是一個有產階級。那人走進了辦事室,直挺挺地站住,並不除去
草帽。他的滿含驚恐的目光兀自炯炯地向我們兩人呆望。一會,他忽提高了聲浪,氣咻咻
地突然發問。
“哪一位是霍桑?”
霍桑巴立起身來,看見了來客的神氣,略略有些驚訝,但這天他的耐心特别好,仍不
喪失他的款客的禮貌。
他彎彎腰,答道;“我就是。孫先生,有什麼見教?
施桂已移過一把藤椅給來客,又取了一杯汽水遞過去。可是那來客好似來尋仇做難並
不是來求教的。他接了玻璃杯,並不即飲,身子也不坐下,依舊突出了眼珠,瞧着霍桑發
呆,又像在發怒。
“對!對了!這件事非你不辦!你得替我找回我的侄女—一”
來客的態度顯然已經失常,似乎神經有些錯亂。他的語氣非常堅决,仿佛有非答應不
可的樣子。他的手一揮動,杯子裡的汽水潑出了一些、霍桑点了点頭,一臂引子作勢,請
他坐下,一臂把電扇開動。電風就呼呼地扇着。那來客坐下了,喝了幾口汽水,方才除去
他頭上的草帽。他的額角上的汗珠漸漸地減少,態度上也比較寧静了些。霍桑也回到他的
藤椅上去。
他問道:“孫先生,可是令侄女失踪了?”
“是———一是的!
“什麼日才俊不見的?”
“今天早上。
“幾點鐘?”
“離此刻約有兩個鐘頭。
“那末當然還走不遠,追尋還來得及——一”
“走不遠?還來得及追尋?嘿嘿!我很願如此——一”
“唔?你的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看伊已經逃到了虚無渺茫的境界去!
孫晉祿的說話的確太突兀。霍桑瞧瞧來客,又用眼睨着我。我向他呆瞧着,表示我的
無能為力。
霍桑接着說:“孫先生,我猜度你的意思,似乎你對于你侄女的失踪早已知道了底細
,故而在你看來,認為不容易追尋。可不是嗎?”
“不,不!這回事的内幕我完全不知道。不過你——你——你總知道底細!
自然,這一句話越發不近情理。但霍桑仍很鎮静,並不見得怎樣訝異,分明他已明白
了來客的失了常度的精神狀態,故而處處加以寬容的諒解。他的沉静的眼珠兀自凝注在孫
晉祿的臉上。
“奇怪,我怎麼會得知道底細?”
“我侄女的失踪,你可算是個主使人!……你一定知道底細!
來客愈說愈奇的言語,不但使霍桑慢緊了眉毛,有些忍耐不住,連我也不覺駭異莫名
。
我插嘴說:“孫先生,你的話怎麼不倫不類?我們和令侄女並没見過半面,你怎麼信
口亂說?”
他横過眼光瞧我。眼光是近乎凶狠狠的。
“對,你也有份!你是不是叫包朗?……你們非把國貞找回來不可!
我有些著腦。這個人說瘋不瘋,說話態度却又這樣變而無理,我倒從未碰到過。但霍
桑依舊不動肝火。
他把折扇折擺了一半,向對方揮一揮,說:“先生,你得仔細些說明白,不能隨便冤
枉人家——一”
孫晉祿插口道:“我不是冤枉你們。須知我的國貞夫去的不是伊的肉体,却是伊的靈
魂!原因就是你們兩個!
三、倒串戰
霍桑的忍耐的表現是可驚的,他点了点頭,似乎已有些領悟。我還有些莫名其妙。我
暗想這人大約受了過分的刺激,精神恍惚,才會說出這種怪誕不倫的態度和語句。
霍桑嘻了一嘻,又開口道:“個侄女大概是喪失了神志。是不是?
“是。”
“那應該趕緊去請醫生才是啊。”
“醫生早已請過,没有用。”
“晤,醫生既然没有辦法,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你得給我想法子!”
“我不會醫病,怎麼能給你效力?”
“曹醫生說,這病的來由是因你而起的,所以要醫治這病,也非你不可!”
話還是近乎不倫。假使我不是深悉霍桑的品性和行為的人,也許要誤會有什麼女子正
向霍桑雙戀或單戀著。但這來客的奇突的答話仍不曾使霍桑怎樣驚駭,却只覺得有趣。他
緩緩點着了一支白金龍紙烟,又張開了折扇,合成了眼縫瞧那來客。
他婉聲問道:“這又是什麼意思?我真是莫名其妙。但你說的這個曹醫生是誰?
孫晉祿仍自顧自地說:“這實在是你害人!曹醫生是内科大方脉,我家裡有病,一向
請教他。他說病的禍根就是那本霍桑探案。他簡直没有辦法。所以醫治的責任,只有由你
負責。
霍桑把眼光移瞅着我,仿彿暗示說:“包朗,你惹出禍端來了!
我也覺得很驚怪。這個人既不像是故意來給我們開玩笑,那末世間的奇事竟怎麼會奇
到這樣地步?
我向來客說:“真的?這真是奇聞!
那孫晉祿似答非答地點了點頭,注視着我,並不說話。霍桑把紙烟塞在嘴裡,緩緩吸
了幾口,然後才向來客發話。
“那末請你把這件事說得詳細些。令侄女今年幾歲了?
“國貞今年十八歲,在上海女子師範裡讀書,今年就要畢業。
“伊的病態怎麼樣?”
“伊平日喜歡看言情小說,現在却在看你們的霍桑探案。這本書就惹了大禍。”
我插口道:“那本書叫什麼名字?”
“叫《孤女劫》。伊已經讀過好幾遍。今天早上又翻閱那本書,看完以後,忽然捧着
臉,嗚嗚咽咽地哭起来,接着便有些瘋瘋癲癲,嘴裡還喃喃地自言自語:‘慧珠可憐!慧
珠可憐!’
這對于我是一種新的經驗。我想不到這本《孤女劫》竟會如此作祟!
霍桑又問道:“伊現在怎麼樣?”
孫晉祿道:“我得到了我的内人的報告,趕回家去,看見國貞那種哭笑無端的狀態,
怎不吃驚?因為禁止既然不聽,叫伊又不答應,連冷熱的感覺都没有,我才知伊已經患了
失魂病。可是經過了曹醫生的診斷,據說這不是藥物可以治療的!短時間更没有希望。後
來我查明了伊的病源出于你們倆的那本小說,自然就趕到這裡来。
來客的呆木的眼光灼灼地凝視霍桑,好像要等一個滿意的答覆,要不然他准會拼命。
霍桑用力吸了幾口烟,把烟尾丢下,眼睛瞧著折扇上的花鳥,低頭沉吟着。我覺得很窘,
一時想不出怎樣打破這個僵局。我的頭部脹痛得更加厲害了。一會,霍桑忽而折擺了扇子
站起來。
“好罷,孫先生,我雖不是醫生,但你既然要我去看看,我跟你去走一趟也不妨。”
孫晉祿才改了面容,拍手歡喜道:“好極!好極!我相信只要你一去,立刻可以尋回
我的國貞!”
孫晉祿的轉憂為喜的變在充分暴露出帶有神經性。可是這是實逼處此,也不能苛責他
。霍桑僂着身子,已在換他的皮鞋。
他抬頭答道:“這還難說。不過我若有方法想,一定盡我的力。”他換好了皮鞋,起
身在一只衣鉤上拿下了雨衣,被在身上,又取了雨帽,回身對我說話。“包朗,我不知道
你的一支筆竟會有這樣的力量。可是我却受了你的累!……现在你既然頭痛,不如讓我一
個人去看看。你姑且躺一躺罷。
霍桑跟著孫晉祿走出去。我獨自留在寓裡。我當然没法安睡,點著了一支紙烟,默默
地忖度。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因讀小說而致患精神病的事,當然只是小說中的想象
,現在竟然變成事實。因此我又聯想到社會上的那些意志未定的少年們,常會因熟讀了神
怪小說而入山修道;又因著所熱情的肉體的作品的流行,那六0六一類的藥品廣告便也一
天天地擴充篇幅。這種事實的確是值得弄筆桿的人鄭重注意的。
我又想到霍桑對于這件事是否能够奏效,也覺没有把握。我雖然深知霍桑的為人,他
的智慧和幹才都是超出常人的,但他究竟不是萬能的“超人”。一個素人偵探一旦倒串了
醫生,自然也不敢决定他一定能够成功。現在他已應允了前去,成功了固然是一件快事,
但萬一失敗,我又怎麼樣對得住他?我颼颼地思前想後,越想越煩惱。
電扇雖仍呼呼地扇着,我還覺得熱不可耐,仿彿身上有什麼癢處,搔既不能,不搔又
不能安寧。這樣捱過了兩個小時,我才見霍桑獨自興沖冲地回來。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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