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完網路影片，發了一點牢騷。 妻看了日記，忍不住問我，網路上這個太極拳到底有什麼問題，看不太明白，或者說，只 知道怪怪的，但沒有辦法明確指出來。 今天，索性在日記裡整理一下想法。 其實，有很多人練內家拳時，都會有這個問題，就是他的拳沒有方向性，沒有合理的結構 ，沒有一個拳架應該有的精神。 比如說我們看一個字，這個字站在那兒就得像一個人，有精神有氣勢，或俯仰，或顧盼， 或發而欲收，或蓄勢以待，要有一個「樣子」，讓人感覺到有個生命、有個無形的力量隱 隱而出。 所以很多武術取法於大自然，很多書法的描寫也都用大自然的意象，可能是鳶飛，可能是 魚躍，或筆走龍蛇，或鳳舞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總之，在一個有限 的結構裡面，要去表現一種無窮的延伸，靈動的神態，甚至是生命騰飛，渾然與大自然相 合。 講意象，也許很多人感覺不到，若換成條列式，第一要有方向性，第二要有整體感，第三 要有餘韻。 武術在早期被稱為「把式」或「把勢」，練拳的人叫做「把勢匠」。為什麼呢？因為他們 都是苦練幾個「把」，穩紮幾個「勢」。比如說「虎撲把」，就得像獅子搏象，有個撲上 去的勢，全身齊力，不敢有絲毫怠忽。 那麼，這個「把」就有個明確的方向性，同時有個渾無匱缺的整體感，最後，老虎撲上去 不是一下就完了，餘威不止，餘勢駭人。 所以說，要有方向性，整體感，和延伸的餘韻。 這個東西，其實是中國文化裡的共同特色。我們談文學作品，最基本的是「渾成」，其次 是「層深」，然後是「無窮」。總之，藉由一個有形的姿態，引向一種讓人味之無極的生 命氣韻。 為什麼我要談到這個層次來呢？因為這幾十年來武術的墮落速度非常驚人，不管是打出來 的，還是編出來的，常常都蠢相百出。這其實是因為文化斷根的關係，最重要的東西沒有 了，接下來編出來、演出來的，就都荒腔走板了。 大陸有個古箏名家王中山，他曾經慨嘆許多演奏家的共同毛病：他的手指往這裡彈，他的 眼睛就非要往那裏看，永遠都在看不同的方向，頭轉來轉去，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這幾十年大陸的新武術成了主流，那些號稱傳統、其實新編的拳，永遠都是左看一眼、右 看一眼，全身亂扭，眼睛一瞪，自以為學習了京劇的「亮相」，卻不知京劇的亮相遲速有 度、含而不發，所以才顯得精神十足。新武術沒事就「亮相」，每兩三招就要亮相一次， 全場亮相不停，伸著脖子瞬間扭過來扭過去，就是要強迫人家注意看他。 這就是因為他裡面的東西都空了，所以就要透過外在的各種矯揉造作，來顯現出「好像很 有精神」的樣子。 尤其是他們自以為吸收傳統，也搞了一大堆的象形拳，卻不知道，傳統武術是在「形」裡 頭含著「神」，功夫在有無之間，所以能藉有顯無，有無盡之韻。 新武術只知道「有」，不知道「無」，學猴子就完全像個猴子，一定要東張西望、縮頭曲 背，還要不斷地撓癢癢，蠢氣滿點，獃樣四溢。動作沒有方向性，沒有整體感，更不要談 餘韻，只剩下滑稽。 再以「鳥」來當例子。傳統的內家武術也學鳥，譬如「鷹捉把」，就取那個雄鷹捉物的精 神氣力，所以有方向性，有整體感，有無窮餘韻。可新武術打起拳來，那個鳥頭左右左右 轉個不停，彷彿打了雞血，嗑了可卡因，恨不得再叫聲啾啾啾。 中國文化裡的核心，其實是一種鼓盪的力量，有時候也被稱之為「氣」，但這個「氣」被 說得俗濫了，已失去表意功能，要進一步看它的過程和作用。「氣」的前身是「精」，提 煉升騰以後是「神」。 武術最後表現出來的是「神」，但前提是「氣」，再者是「精」。裡面要有充實飽滿的生 命能量，然後天風浪浪，海山蒼蒼，動若山飛，力如海溢。山飛海溢有沒有方向性？有沒 有整體感？有沒有無窮的餘韻？當然都有。 講到這，似乎講得高了，回到最基礎的動作，每一個把，都有它的用意，得知道它是「在 幹什麼」。 比如說單鞭，這個鞭就有靈動盪出之意，要有開展性，一鞭甩出，一掌當胸而至。可我們 看這個影片，鞭子且不說他，另一掌先是橫移，然後快要到點的時候，他的眼睛突然離開 對手，面對鏡頭，還蠢蠢地往下蹲。我看到這一幕，真的忍不住笑出來。 左掌出去，就有方向性，這都還沒打到敵人，怎麼突然就放棄了，轉過來，還莫名其妙地 蹲下去？面對敵人，把太陽穴和後腦勺送給對方，然後蹲下去向對方表示「你看我可以蹲 低唷」？真的很讚。 一般人對太極拳有個誤解，以為任何動作放慢了都叫太極拳。太極拳的核心概念是陰陽關 係，借用的形象是圓，是滾動，是纏絲。所以力量一定要整體，一毫不浪費，不管是大圈 小圈、有形圈無形圈，都被裹在一個渾然的結構裡，不能支解各異。 而其中的「陰陽」，有多重涵義，表裏、開合、上下、內外、進退、攻守都在其內，最可 貴的其實是「融合」和「變化」，所有的變化和吞吐，都要融合在一起。融合就是太極， 彼此交融的不同作用，就是陰陽。 所以並不是每一段都慢慢做，勻速了就是太極拳。工廠機台上的生產帶也很勻速，那跟太 極拳沒有半毛錢關係。所謂行雲流水，不是動作不中斷就夠了，那得有餘不盡，餘韻無窮 。 所以中國這些東西的核心，其實是宇宙天地的生生之意、鼓盪之能，也就是生命的充實飽 滿之態。因為充實不可以已，所以發為辭章，發為翰墨，發為武術。那拿出來就要有一個 樣子，就像我們說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什麼相？威儀具足之相。 以前看黃君璧題畫，曾看過這一句：「胸中有浩蕩意」。這話說得真好，胸中有浩蕩意， 筆下雲山便有無窮之境。 浩蕩雲山，真力彌滿，所以武術才值得練一輩子。要不然，簡直無聊到了極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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