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比這更糟的了，我猜。 在經過后豐大橋的時候，河床的碎亂石礫讓我想到去年暑假打工的 那家便利商店，在簷下有一個燕子窩，兩隻玄燕的剪尾不停來回在藍藍 的天空裁出一格一格金色的光。 我又想到在便利商店在過去一百公尺路口的對面一幢三層樓高，牆 面極寬的房屋。在那一面迎風的牆壁，窗櫺上面，結了一個一個的燕子 窩，夏天的時候，一群燕子在空中相錯飛行。 然後，我想起來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家的後面是一大片的稻田，麻 雀飛舞其上搖著金黃穗浪的那種。還有一條小河流著清澈有蝌蚪、大肚 魚的水在日光中迤邐過我小小的手掌；或許有一隻小狗自己跑來和我玩， 也許在稻田另一邊的紅磚頭厝旁的蓊鬱竹林高眺的枝椏上，停著一群可 愛的鳥。 燕子，好像經過這麼久，只有你還活著。 ◇ 是因為你曾經離開嗎？燕子。那麼你一定是去很遠很遠的南方流浪 了？ 嶽說你一定很樂觀，我問為什麼？嶽抱著我指指飛過窗外的你說， 不然他怎麼還會回來看我們呢？我很羨慕你唷，燕子，嶽說我不可以哀 傷，他討厭我眉宇糾結的樣子。我覺得你每次流浪回來，都還是好快樂， 不像我，是抱著哀傷旅行的。 啊！我想起來了第一次和你的見面。不過，你一定已經忘記了。 那是我五歲的時候唷，在雨後的稻田裡遇見了你。你拍著濕轆的羽 翼哀哀地站在有一些鮮綠的小草的土色田埂上看著我，我抱你起來，你 小小的喙啄了啄我。 然後？我忘記了。再看到你，已經是從前再從前的我六歲的時候了。 嶽說，你的記憶體裡負荷了全世界的地圖和星星的位置和太陽、月 亮的方位，所以你裝不下我容顏的樣子。燕子，所以我不會怪你沒有記 得我。我一直都相信，那些沒有記著我的人，是因為他們的記憶裡容納 了太多東西；他們不是不願意記得我，是無力。 就像以後再以後我被嶽遺忘了，我也始終這樣地相信著。 ◇ 經過了這麼久，只有你還活著，燕子。 我只剩下軀殼了，一具悲傷沉鬱流轉不去驅策繼續存在的空空的軀 殼。你一定不知道喏，我多麼痛恨我自己，可是我還是沒有死掉，雖然 我的體內已經經歷過一次死亡了。 我聆聽你，燕子。 這是一種比記憶更為可怖的能力。在你訴說的時候，我聆聽，不能 自主地，只是在聆聽之中尋求任何可能的關聯性。我只剩軀殼，你知道 　　的，那意味著我再也無能訴說，只是聆聽。我從你聽見了嶽，然後記起 了你離開的那個下午，嶽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向我解釋他要分手的原 因。 「反正，我們就是不適合在一起。」最後他下了一個非常有力而且 找不到破綻可以辯駁的結論。 我一直以為我忘掉了當時我說了些什麼呢，現在我想起來了，原來 我根本就沒說過些什麼，我不停地聆聽著，彷彿在聆聽著一個完美的推 論那般地入迷。 大約就是在那期間，我只剩軀殼。 ◇ 外面的夜闃黑一片，寂寂的空調聲在昏黃色的光中翻攪著，燕子， 你還是住在那個住了很久很久的土黃色的粉粉的可愛的窩裡面嗎？我真 的很羨慕你唷，不用離居在外。 嶽說你不是去流浪，是去旅行。當我問起你流浪時都做些什麼事， 嶽指正我。啊！我懂了，像我這樣懷著哀傷的心離開家就是流浪了，燕 子，是這樣罷。 我真的很討厭拖著一個空空的軀殼和只會聆聽的靈魂去記憶些什麼， 喔，我當然是喜歡你的，燕子。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每次你飛過我家 窗外的時候，我都會趴在窗臺上看你，但是，每次我爸爸都會急急地跑 過來把我拉開，我家的人都說我有自殺的傾向，我也覺得好像是耶，尤 其某一天凌晨我用水果刀在左手腕劃了一道後，在醫院醒來的那個下午 我和我的家人就更確定的相信我有自殺的傾向了。 可是，我只是想和你打聲招呼而已嘛。 我流浪到台北了。 ◇ 下車之後，我走到公路局偌大的停車場前，有個男人向我走來，他 說他從台中來，丟了兩萬塊錢和皮夾，希望我可以借他錢坐車回家。 「可是我也沒錢‧‧‧。」 我記得我是微笑著說的。 可是燕子，你知道嗎？我一點也沒高興的意思，反而是很哀傷的， 我真的沒錢，不能幫忙他。我竟然笑了？！現在我想起來，我覺得自己 真是他媽的混蛋。 我總是在不該笑的時候笑了，像在鄰居老伯伯的喪禮上，我瞥見了 從站在前面的我哥哥的肩膀前方的老伯伯的缺了門牙和前額頭髮的照片， 「哈哈」地笑了出來。那一點都不好笑，我不知道自己幹嘛笑。 不曉得在那兒看過一個理論；也許，我正是用笑來表達自己的哀傷。 燕子，你呢？我其實覺得你是哀傷的。 ◇ 燕子，沒有什麼比這更糟的了。 我突然好想你。 -- you wanted to get somewhere so badly you had to lose yourself along the way you change a name but that's okay...it's necessary and what you leave behind you don't miss anyway --gone-- Ｕ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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