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喊冤 (魏延注意) 吳地有個姓邱的讀書人，小時候就開始學八股文，但考科舉屢屢落榜， 於是發火說「宋儒誤我！」，把那些教寫作技巧的書全燒光， 改去研究考據學術，將鄭玄、孔穎達奉為此界聖人，蔑視程顥/程頤、朱熹等宋儒。 字康成 因家裏窮，只好出外到湖北、四川謀生， 經過峨眉山時，坐在一棵老松樹下休息，隨手拿出一本《儀禮註疏》讀讀， 鄭玄、賈公彥 突然跑出一隻白額虎將他咬走，跑進深山幾里遠後被丟下，老虎就逕自離開了， 邱某大為懊惱，心想一定是違背宋儒才有此報應！ 心中還在悔恨時，看到山谷中有個開放的石門山洞， 進去發現裏面有華麗殿堂、匾額寫著「文明殿」，兩邊陳列幾百萬種書籍，數也數不清， 邱某翻了翻索引，想說一定是《六經》排在最前面， 沒想到全部找過一遍，竟然完全沒有，因此覺得很奇怪。 有個穿古代衣裝的人站在門邊，邱某舉手行禮問「請問這裏是哪位神明的地方？」 對方回答「倉聖。」 倉頡 問「倉聖創造了文字，的確該擺放許多書卷，但不知為何就是沒有《六經》呢？」 回答「以前有擺，不過就只是叫《詩》《書》《周易》等，不叫『經』； 自從漢朝人沒事找事，將那些書取名《六經》，又寫各種註疏、穿鑿附會， 導致引發天帝憤怒，責備都是倉聖造字才產生這禍端， 因此殿中的那些書就都撤掉了，你才會找不到。」 問「不過是註疏，怎麼會引起天怒？」 答「這事情由來很深，我慢慢說明... 你知道萬國九州，只有一個上天嗎？ 從盤古開天闢地之後，三皇五帝就只遵奉昊天、上天也安享祭祀，如此數千年； 《尚書 堯典》「乃命羲和，欽若昊天」 但到東漢末年，突然跑來五個頭戴冠冕、身穿龍袍的妖神， 他們闖進天宮，各自報上自己名號： 自稱『赤熛怒』的紅臉大鬍子，外表看起來最為兇狠猙獰， 其他四人是：穿藍色衣服的叫『靈威仰』、穿黃色的叫『含樞紐』、 穿白色的叫『白招拒』、穿黑色的叫『汴光紀』， 眾人一起豎眉昂首、吵鬧喊叫，要搶奪天帝的位子、改由他們五個統治； 天帝問他們姓名與統治權怎麼來的，幾個都乾瞪眼而回答不出來， 於是命神兵將他們抓起來，但怎麼都無法打敗， 此時倉聖來朝見，他上奏說『這五尊神名字都來自讖緯妖言，乃是漢朝人鄭玄所創， 只要召喚鄭玄來，不用出手他們就會服輸了。』 天帝無可奈何，只好叫幽冥使者將鄭玄帶上來， 看該人舉止老成，喝酒竟能三百杯不醉， 據說袁紹要留住鄭玄，叫門客不斷敬酒，他一直喝竟然都沒醉， 為李白《將進酒》「會須一飲三百杯」的典故 於是任免他擔任文明殿幕僚，五尊妖神這才服服貼貼、不再亂搞。 鄭玄所上奏的措施，天帝也頒行世間實施，但逐漸發現有些實在窒礙難行： * 說冠冕要掛二百八十八片玉，害天子的脖子幾乎要被壓斷； 《禮記正義 玉藻第十三》 * 說夏季祭地必須穿著大裘袍，害天子幾乎要被曬死； 《周禮正義 春官宗伯 司服》 * 說每天只能吃一餐、要底下勸了之後才能再多吃，害天子差點餓死； 《禮記正義 禮器第十》 * 說喪禮入殮時要用米二升四合、遺體嘴裏要含住四升小米， 如果僵硬到無法用湯匙倒進去，就必須從臉頰挖個洞塞進去， 使得子孫晚輩看了都很不忍心。 諸多這種以訛傳訛、有流傳就照做的例子，危害了上千年。 有一天，天帝坐在紫薇宮裏，看到雲裏飛出一隻長著龍鱗馬鬣的動物，喊說： 『臣是麒麟，有生命的動物連蟲子都不吃、有害的草也不去踩， 人人都稱我等為【仁獸】，要等聖人出世，臣才會出現； 沒想到有狂妄者鄭某、孔某胡亂造出解釋，說祭天必須剝了麒麟皮做成鼓來奏樂， 使得人間天子祭天一次就必須殺一隻麒麟，我們到底犯了什麼罪，要遭此種荼毒？ 這種言論只能拿去騙那些黃巾賊，畢竟他們看到鄭老賊就尊敬到跪拜， 《後漢書 鄭玄傳》「道遇黃巾賊數萬人，見玄皆拜，相約不敢入縣境。 我們麒麟看到，一定吐他滿臉口水。」 話還沒說完，天空中又有貴婦帶著幾個婦人慢慢飄來，跪奏說： 『臣妾姜氏、乃是周王妃，當年周王出外勸人農墾時，我並不必隨行， 但現今確有狂人鄭某，說天子勸農時必定要與王后一起去； 我認為婦人身體文弱又不出大門，豈有冒著霜雪拋頭露臉勸農的道理？ 這點北魏的王肅就曾質疑過，但唐朝的孔穎達又對王肅大加駁斥， 黨同誣詬，竟然到這種地步！」 一起來的婦人則一起說： 『臣妾是南國諸侯大夫之妻，夫君出遠門、我們心裏當然擔心， 所以說【亦既覯止，我心則降】，就是形容看到夫君回來便安心了， 《詩經 召南 草蟲》 沒想到鄭某把『覯』字曲解為『交媾』的『媾』，說我們一定要補陰才滿足； 還把【五日為期，六日不詹】曲解為婦人如果超過五天沒做就會不滿、怨恨夫君， 《詩經 小雅 采綠》 我們都是公侯貴婦人，哪會淫亂到那種地步！』 麒麟在旁邊笑得猛踢地面，天帝問說『你笑什麼？』 麒麟說『諸位夫人只知道怪罪鄭玄，不知道元兇其實是戴聖， 他編出《禮經》，罪惡才大！ 臣在周文王的林苑裏跟著公卿子弟玩，看到文王的後宮並沒強制規定人數， 《詩經 周南 麟之趾》 最多不過二、三十人，沒有那些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等名號， 也沒有什麼戴金環可以上、戴銀環不可以上等規定； 周文王每天早晚都那麼多事情，哪來工夫十五天將一百多個婦人都睡一輪？ 戴聖本來就是貪官，靠曲解古代經典來滿足昏庸君王充實後宮的理由， 結果鄭玄等人又跟著附會他，導致後事隋朝宮廷每天要用五石煙螺作化妝、 唐玄宗宮女多到超過六萬人，都是他這始作俑者造成。 他將《詩經 大雅 召旻》裏【昏椓靡供】的"椓"字解釋為木樁插婦人之刑， 但這是《漢書 景十三王傳》裏才有記載出現的，周朝時哪有此等酷刑。」 天帝聽他們這麼說，也非常後悔，嘆氣到『朕用錯人了。』 再召來倉聖，問說『卿造字原本有功於萬世，大聖人周公、孔子皆出於你門下， 沒料到後來那些俗儒亂搞到現在如此地步，該如何補救？』 倉聖說『臣兄弟三人一起造字，臣所造的都是直書，流傳於中華； 臣弟沮誦、佉盧造的則是往右或往左橫書，流傳於東西方； 如今東西方只有一教，中華則有許多教， 只有找西方明心見性、但學佛未成的人來大顯神通， 才能把那些亂搞者一掃而空。」 天帝問『直接找成佛者來就好了，為何要特地找學佛未成的？』 倉聖『成佛者心中無夫妻父子，所以被視為異端，如果找來我國，恐怕國人會不服； 必須是年輕時曾鑽研過佛經，中年後回歸周公、孔子之道者， 朱熹 如此以儒為名、做佛家事情的人，國人才會肯聽從， 韓愈「人固有儒名而墨行者，問其名則是，校其行則非。」 建議是宋朝的那些傢伙最合適。』 酸宋儒理學實為外儒內佛 麒麟也在一旁搶著說： 『楚國的確不對，但齊國也不是沒錯， 司馬相如《上林賦》 照漢儒【麒麟製鼓祭天】之說，頂多我們麒麟倒楣而已，陛下您還得以飽餐； 如果換宋儒來主持，按他們【天命之謂性】【天即理也】理論， 則古代帝王從來都只祭拜天而沒人在祭拜理的，那麼恐怕陛下以後就沒有祭品了， 不但如此，甚至連尖嘴雷神也會來鬧。』 天帝『怎麼回事？』 麒麟『朱某的《四書集注》裏解釋《論語 鄉黨》【有盛饌，必變色而作】這幾句， 受邀重大宴席，必須表情嚴肅致謝 說是【尊敬主人的禮數，不是特別感謝有豐盛宴席可吃】， 又對下句【迅雷風烈，必變】解釋說【敬天之怒】， 遇到打雷、大風，一定表情嚴肅 那不就是在說並非特別針對雷電表示尊敬嗎？ 這樣一來，以後就沒人怕雷公了，雷公哪肯甘心？』 天帝『你說的也對，可是氣運有盛有衰，朕也沒辦法控制， 姑且就找明心見性的人來，看看他們手段如何吧？」 稍後就看到倉聖帶著一隊宋儒上來： * 有個人穿寬大衣袍、戴高帽，手拿太極圓圈 (周敦頤) * 有個人閉目指心、自稱『常惺惺』 (陸九淵) * 有個人拈花弄月、自稱『活潑潑』 (程顥) 最後有四個人扛了一個大桶子、上面放了上千支稻草，說： 『這是【稻桶】，從孔子、孟子死後，就沒有人能扛住了， 唐朝的韓愈妄想能扛，被我找出他寫給大顛和尚的信當證物，翻了他的桶； 朱熹《考韓文公與大顛書》 更別說鄭玄、孔穎達，豈敢跟我們四個人作對！」 他們話還沒說完，果然赤熛怒、白招拒那五妖神馬上爬牆或鑽洞、急忙逃走了， 天帝大為高興，就改派這四個人暫代文明殿幕僚； 這就是漢學為何沒落、文明殿裏沒有他們註疏書籍的原因了。」 丘某「既然如此，為何書架上沒有放宋儒寫的註疏？」 回答「已經錯一次了，怎麼能再犯錯！ 宋儒恐怕也沒辦法在這待太久，先前有在陸、王兩家， 心學 現在有本朝的顏元、李塨、毛奇齡等人，都在找他們麻煩。」 號息齋 字剛主 號西河 正在談論間，裏面傳出敲鐘打鼓聲，聽到倉聖傳旨說： 「朕命白虎帶邱某來，是因他自認漢學了不起、蔑視百家，以為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 所以原本打算抓他去餵野獸，但聽說他現在已經悔悟了， 《詩經 小雅 巷伯》 就賜他喝一杯山裏的雲霧茶，帶他離開山裏，讓他把所見所聞傳出、以讓世人知曉。」 那人帶著他繞行河流旁，邱某問說： 「按照倉聖的意思，漢學不可以學；按照麒麟的意思，宋儒也不該學； 那我該怎麼辦？」 回答「順應時機的意義極為重要！讀書人君子該看準狀態再動作，即『順天者昌』， 《易經 隨卦》 就像各種神明一樣，蔣帝沒人信之後繼之興盛的是關帝，正是眼前能見的明證； 蔣子文 漢學正得勢，晉朝王弼在註釋《易》時常罵鄭玄老傢伙亂寫， 結果鄭玄竟然白天出現索了他的命； 唐朝的元行沖說『現在人寧願講是孔聖人錯了，也不敢說鄭玄、孔穎達不對』， 正是怕鄭玄又出來作祟的關係； 但如今他氣運衰弱、鬼魂不再顯靈，根本沒什麼人再談及他們了。 輪宋學興盛，元朝時祭拜朱熹，甚至高喊太祖成吉思之名而行，尊到跟天一樣高， 號考亭 到明太祖登基時，聘請南宋時的「金華四先生」傳人來講學， 這幾個都是朱熹一脈相傳的門生； 之後更發行《四書大全》、廣佈全天下， 用來鉗制有聰明才智的人，只能遵守他的學說、不能讀其他書， 因此楊慎批評說『傳說有會應聲的蟲子，而如今天下儒生都是宋儒的應聲蟲。』 號升庵 你不當應聲蟲，要怎麼考取功名、報答君父呢？」 邱某「那天帝也喜好八股文嗎？」 對方大笑說「天帝又不是窮酸秀才，要八股文做什麼！ 不只是天帝，嫏嬛福地、二酉山裏也不收那種腐爛無比的東西， 傳說的藏書庫 連細字竹簡古籍，也沒這些爛東西那麼噁心。」 邱某「可是為何能用八股文科舉，考出這麼多豪傑？」 回答「讀書人跟魚一樣，可以用釣的、可以用射的、也可以用網子撈到， 大到蛟龍巨鱉、小到鯉魚，都是長在水裏面、不會因為怎麼捕來的而有不同； 歷代有以經學考取而成為名臣者、有以詩賦策論考取成為名臣者， 也有靠八股文考取而成為名臣者，既然是豪傑，豈會被考試科目束縛以致淹沒！ 你看看呂蒙出身盜賊、郭子儀是罪犯出身， 盜賊與罪犯都能有如此能人，更何況區區八股文限制！」 邱某「那天帝的喜好是什麼？」 回答「喜歡詩文。」 邱某「怎麼說？」 回答「你想想，天帝的白玉樓落成，怎麼不找老成的馬良、井丹來寫記文， 字季常 字大春 反而是找年少輕恌的李賀呢？ 字長吉 海上仙龕、芙蓉城怎麼不找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等徒子徒孫去管， 反而是找愛喝酒又好色的白居易、豪放不拘的石延年去呢？」 字曼卿 邱某恍然大悟，於是拜謝說： 「既然如您所說，那我就別再鑽研漢學、宋學，改專心於詩文，可以嗎？」 回答「那你又錯了！人的資質與性格有好有差， 創作才能跟水一樣，本身源源不絕就能聚集成江河； 考據研究則是肚子裏沒東西，必須根據某個原作才能寫出作品來， 就像是火一樣，必須附在柴火木炭上才能燒起來。 你天生就沒有那些才能，怎能不瞻前顧後、猶豫不決？ 既然你熟漢學，考考你：帝王吃的米叫什麼名字？」 邱某答不出來，對方說： 「鄭玄註釋『溲溲』寫：稻穀經舂、篩後成精米， 一石稻穀可處理出六斗糙米，一斗糙米可處理成九升白米， 再處理為精米則剩八升，最後處理成侍御則只剩七升， 這『侍御』就是供帝王所吃的。 你想想：稻米經過八、九次舂篩，被篩下來的那些東西該給誰處理？ 所以上天為此便生出專吃這些糟糠糙粕的人， 有些專門於考據瑣碎細節、有些高談闊論搞講學，各有其所長、各成派系互攻。 反而孔聖人、如來佛祖、老子幾個老大相遇時， 是彼此微笑、互相拱手就離開，不多說一句話， 這才是天地間真正的高人所為。」 邱某聽他所說後，面如死灰、完全呆住不知該怎麼辦， 對方說「你不要這樣啊，你被老虎丟進山溝時，身上的《儀禮註疏》掉出來， 已經被蟲子吃掉大半本了，還不快撿起來回家去！」 邱某拜謝後離開山洞，至今還活得好好的。 ---- https://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338743#p93 -- Sincerely, Wayne Su http://blog.pixnet.net/mstar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61.62.197.38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ebptt.com/m.aspx?n=bbs/gallantry/M.1765000517.A.DD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