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誌圖文版：https://cimonnomis.blogspot.com/2023/12/blog-post_24.html -- 男人的奶 丁耀亢《續金瓶梅》第五十回： 「…當初，東漢義僕李善，主人有十萬金的富，在京開店。止生一子，在孩抱中。正 遇天災瘟疫，主人夫妻俱死，並無宗族親戚，止有夥計家僮二十餘人，共謀害死此兒，將 家私眾人平分。李善祕知其謀，不敢言語，連夜將此兒抱出，逃回故鄉。恐眾人追趕害他 性命，夜走晝伏。兒無乳母，李善五十餘歲，只得把乳頭送在兒口中亂咂，到了夜間竟自 生出乳漿來。把兒子抱到本家尋人乳養，長大教誨讀書，娶妻生子，替他開墾莊田，生息 財利，治到萬金之富。後來李善臨死，只有幾件破舊布衣，埋在李氏塋邊，其兒服喪三年 。」 雖是小說家流，這裡邊丁耀亢寫的故事並非向壁虛造；李善以男子之身分泌母乳(？) 哺育幼兒一事，典出《東觀漢記》和《後漢書》，明白寫在官方正史中。這以後漢文文獻 中偶而也能見到男人的奶。《新唐書》〈元德秀〉傳寫道元德秀「兄子襁褓喪親，無資得 乳媼，德秀自乳之，數日湩(乳汁)流，能食乃止」，請不起奶媽，乾脆自己擠奶而上。劉 肅的《大唐新語》中也記錄了兩則男子自取其乳哺育幼輩的故事： 「孟景休事親以孝聞，丁母憂，哀毀逾禮，殆至滅性。弟景禕年在襁褓，景休親乳之 ，祭為之豐。(按：《太平御覽》卷四百二十二作「乳為之豊」)」(卷五) 「(畢)構性至孝，初丁繼親憂，其蕭氏、盧氏兩妹，皆在襁褓，親乳之，乳為之出。 及其亡也，二妹皆慟哭，絕者久之，言曰：『雖兄弟無三年之禮，吾荷鞠育，豈同常人。 』遂三年服。朝野之人，莫不涕泗。」(卷六) 孟景休是給親弟弟哺乳，自取其乳以致於有隆奶大，畢構則是用自己乳汁餵養兩個妹 妹帶到大。宋代陳師道《後山談叢》卷二也有一條〈善鄉市吏垂乳流湩〉，不過寫得比較 簡短：「壽之善鄉，市吏垂乳，流湩如乳婦」。與漢唐的記載不同，陳師道記此事似乎只 當作奇談軼聞約略帶過，沒有評論。然而一直到明清，男人用自己的奶哺育後代，常被當 作道德訓誡的範例來傳述。好比說明代陳槐《聞見漫錄》卷下便將李善與元德秀的事蹟相 提並論，總結道「古人一念精誠，由感於心，明契於神，故能如此。今人尚知省哉？」把 男子產乳視作精神感召臻於極致而產生的奇蹟。康熙時期編纂的《聖諭像解》卷二則以圖 文並茂的方式介紹了畢構和元德秀的故事，在畢構的故事結尾代替皇帝以教誨的口吻寫道 ： 「…汝等百姓試思：男子無乳，此其常也。構誠於撫妹，而乳隨出。養孤雛於鷇中， 慰繼母於泉下。(其妹)縗麻哭踊，以報殊恩，名垂後裔，永永不忘。彼薄於手足者，視此 為何如也？」 儒家的態度如此 。在醫家來說，則如李時珍所言，「婦女生鬚、丈夫出湩、男子產 兒者，何也？豈其氣脈時有變易，如女國自孕、雄雞生卵之類耶？」將原因攏統歸咎於氣 脈變異。李時珍《本草綱目》將李善、元德秀男奶鞠養的事蹟附於卷五十二〈人傀〉條目 下，「傀」即怪異的意思，好像不想多作解釋。 並非只有中原男子自取其乳有隆奶大，西方也不乏案例。男人的奶似乎最早見載於舊 約聖經的《以斯帖記》(Esther)，其中提到末底改(Mordecai)曾用自己的奶哺育以斯帖。 在猶太教的聖典《塔木德》(Talmud)中也有男子喪妻之後自行產奶育兒的事，而亞里士多 德則確認道「男性時不時能產奶」 。18世紀《百科全書》的撰稿人、醫師兼哲學家朱古 爾特(Louis de Jaucourt)則宣稱男女乳房構造一樣，都能擠奶，接著他便舉了好幾個例 子，雖然最後不免加了句這事不適合詳談 。 1995年，有名的學者賈德．戴蒙(就是那個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在《發現》 (Discover)雜誌上寫了篇短文，題為〈爸爸的奶〉(“Father's Milk”)，其中說到男女 賀爾蒙種類多寡不同，但雌激素(estrogen)或孕酮(progesterone)(這兩類賀爾蒙在懷孕 期間會大量分泌)的增加能夠催乳的現象則是男女一體適用；為了治療癌症而注射泌乳素 (prolactin)的男性病患因此泌乳，服用鎮定劑從而影響腦下視丘(hypothalamus)的病患 ，也會因為腦下視丘就是分泌泌乳素的腺體之一，從而產奶。這些都是醫療介入的結果， 然而直接吸吮乳頭也能觸發賀爾蒙的分泌，而此種刺激造成泌乳素濃度增加的機制不分男 女如出一轍。此外，在二戰期間的戰俘營當中男性泌乳的案例非常多，多達千餘例；其中 日本戰俘營的例子就有五百多。這可能是因為腺體的恢復比肝臟快速，當飢餓的戰俘突然 得到久缺的營養時，腺體分泌不受控、激素濃度急遽飆昇所致。 男性親自哺乳既可從純粹技術理性的角度來審視(儘管中國的醫家對此著墨不多)，也 可以從道德的角度來看待(儒家將此視為兄友弟恭或父慈子孝的另一種極致)。現代西方除 了從醫學觀點切入的科學解釋外，其實也不乏倫理學視角，在性別政治身分認同的旗幟漫 天飛舞的當下，男性哺乳的可能性自然也成為諸多啟示的一種，說明社會性別(gender)的 區分往往被掩蓋在生理性別(sex)之下，實際上卻未必如此自然或理所當然。當代跨性別 倫理的實踐者於此有諸多討論與實際行動，涉及諸多爭議，這裡就不展開了。 西方歷史上對於男性泌乳的看法其實也可以區分為這兩層。在古希臘的蓋倫(Galen) 所奠定的醫學當中，人體的體液可以互相轉換，沒有男女之分；受此影響，18世紀日耳曼 的醫師斯托克(Johann Storch)便認為精液或經血並非性別限定，而是兩性的身體都能製 造；這名醫師還順帶提起一宗醫案，案中的男子不但能自行泌乳，其量之多甚至可以拿來 作起司。至於乳汁是怎麼來的呢？直到17世紀，大部分歐洲醫生援引亞里士多德的說法， 認為母體懷胎之後不再有月經，滋養體內胎兒成長茁壯的就是經血；到嬰兒出生以後，經 血則轉化為乳汁供母親哺乳，雖然顏色不一樣，本質相同。在1300年左右成書、可能偽托 神學家瑪格努斯(Albertus Magnus)為作者的《婦女秘密》(Women’s Secrets)當中，就 認為受孕剛開始、精子著床後最初六天，子宮內會化為一片起司般的乳白，接下來的九天 中血色大增，然後形成胚胎。而17世紀中葉的自然哲學家查爾頓(Walter Charleton)則拿 雞蛋作比喻，經血化為乳白色的物質，就有如雞蛋裡包裹蛋黃的蛋白。 這也解釋了孕婦何以常常臉色發青──只有品質最佳、最純淨的血液才能轉化成乳汁 ，所以身體裡剩下的血就不太乾淨，雜質多。17世紀英國的御醫庫魯克(Helkiah Crooke) 便持此論。至於何以一般多是女性哺乳，通常援引古希臘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的說 法，認為女性的身體密度較低，孔隙大管道多，因而比起男性能夠容納更多體液流通(所 以也比較潮濕、體溫偏低)，也便利汲取血液或腸內的乳糜(chyle)轉化為乳汁。庫魯克便 認為除了血液，懷胎以後由於胎兒壓迫內臟，消化的乳糜也會被擠出腸胃，轉化為乳汁； 兩種乳汁來源的輸送管道也不同，血液會先輸送至心臟，乳糜則直接進入乳房。當然這只 是相對而言，所以丹麥醫師巴托林(Thomas Bartholin)便認為心寬體胖、冰冷體質的男性 身體裡會有比較多乳汁，泌乳很常見，尤其是經常被吸吮(？)的那些。 上述論調在17世紀只經過了些微調整──在哈維(William Harvey)發現血液循環後 (1628年)，以及義大利醫師愛則利(Gaspare Aselli)發現乳糜管(lacteal veins)之後 (1627年)。自此而後體液不再是體內單方向流動，而是如同一套水利系統般載運營養藉由 管道四處輸送，或者囤積於池中。流行的看法認為乳糜就像血液一樣循環流通，許多解剖 學家因此「發現」了乳糜管通往乳房的證據；而乳房的作用，如18世紀初蘇格蘭的醫師凱 爾(James Keill)所言，是以強而有力的管道將血液加壓過濾，於是留下濃厚的乳汁囤積 於乳房。加壓對男人來說就比較困難了，因為男人的奶通常不夠大，儘管凱爾接著寫道他 曾目睹許多男人富於乳汁。 上面說的都是「科學」解釋。在中世紀晚期，耶穌像常以類似哺乳的形象將血液從胸 部的傷口擠出，自有其神學意涵。到了19世紀，性別的刻板印象開始比較嚴格地將兩性區 分開來，男性產乳也變成種族軟弱的象徵──著名的地理學者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在1799年前往委內瑞拉，親眼驗證當地傳說中能夠哺乳的印地安男子，特地簽 發了證照，證實嬰兒確實是被連續五個月爸爸的奶養大。洪堡其實不怎麼訝異，他早已做 過相關功課，包括一些來自俄羅斯解剖學家的報告，報導當地的產奶男子；在他的文獻回 顧中也包括許多歐洲男子自取其乳的案例，所以他完全不採信當時已相當流行的刻板印象 ──自16世紀以來，一些歐洲醫師宣稱某些地方的原住民、尤其是美洲的男人都能擠自己 奶，新大陸的男人都能產奶於是成為此後歷久彌新的種族偏見之一，女性化的特徵被用來 「證實」被殖民者劣等、被支配的本質 。 -- http://cimonnomis.blogspot.tw/ https://www.facebook.com/Cimon5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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