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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我所認識的“老宮女”劉曜昕   我和金易兄和他的夫人,已經是50年的老友了。50年過從,我們不僅在學術上切磋, 而且確實經過患難中的考驗,這是可以仿之于古人的。   他退休之後,不廢讀書,肆其余力,寫出20幾萬字的《宮女談往錄》,連續發表在《 絡T城》雜志上。他的才力、記憶、瞻博,都令我折服。   我多次是他的手稿的讀者。“老宮女”的故事引起我不少回憶。應該說:我是秎于金 易兄認識這位老宮女的,或者說金易兄是由于我才認識了老宮女,但老宮女到他家去當保 姆則不是我介紹的。這話說來長了。   1942年,我遭變失學,家鄉兵燹,困居在北京沙灘附近的一個“公寓”裡。說公寓是 指它過去。日寇佔領北京,百業蕭條,學生銳減,這個公寓實際上已經變成一個雜院了, 堪稱“寓公”的,也只有我一個人。   這個“公寓”的主人,是北大老校工,總是舊相識,就接納F我。他管收拾屋子,供 應茶水,照管門戶,伙食則自理。   那是一個不規格的四合院:北房三間,房主和妻子兒女四個人住;東西房各五間,除 我佔一間外,其余九間分住了八戶人家,都是掙紮在饑寒線上的小職員或工人;南房三間 有一間是門道,住人的只有兩間,住的是一位老姑娘和她的兩個單身的弟弟。兩兄弟早出 午歸,像是菜販子,這位老姑娘就是金易兄筆下的老宮女。九家房客中,只有她和房東是 親戚關系。   我的這位老校工房東是個老實近于怯懦的人,家裡真正的主人是房東太太。這位太太 小房東十多歲,是一個很“外場”漱H。因為房客窮人多,房租免不了拖欠,甚至有時向 他借借找找,于是她便以恩人和保護者自居;住戶都是她的臣民,即使對我也常有點“頤 指氣使”的派頭,頗像一位長者。而對南屋則好得多,但也僅限于對老宮女,對那兩位“ 菜販子”也常有不屑之辭,或顯出揶揄的顏色。   時間住久了,老校工不在家,問茶送水的事,免不了由太太承擔。這頗使她感到“降 貴紆尊”,有時便坐在我那唯一的舊籐椅上,吹@通家世,訴一通委屈,間或滴幾點清淚 ,很使我同情而不失敬意。這樣也換來她對我的好感。   從她斷續的談話中,我大致了解了她以及老宮女的一點簡單情況。房東太太是旗人, 改漢姓,姓桂。父親曾在警界做過巡官(清末民初,警官警察中旗人頗多)。她曾說:“30 年前,前門一帶,街面舖戶,更不用說穿號坎的,誰不知道桂五爺呀。”她說:老頭兒( 老校工)是裁縫,常年給我們家做活兒。取送活兒只能在讞邽邪},不叫他,他進不了上 房屋。……不過看他人還老實,有個手藝能混飯。……咳,這就叫“人不能和命爭啊”! 言罷不勝今昔之感。這我才了解,老校工吞聲忍氣,不僅是老夫少妻,還有點主奴的關系 ,小姐下嫁,自然主子的身份降不下來,相應的奴才身份也升不上去。   房東太太和老宮女的關系是姑侄,老宮女是姑,這是我推斷出來的。孩子稱老宮女為 姥爺。因為滿族老處女稱謂上都和兄弟同例,像不稱姑而稱叔叔、大爺。房東太太也隨孩 子們稱姥爺。我原以為他們都姓桂,讀了金易兄的大作,才知老宮女姓何。這當然也是旗 人的漢姓。那麼她們之間的關系應該是親戚而非本家了。   對這位老宮女,房東太太作過如下的描述:“別看姥爺這會兒的樣子,想當年,跟西 繴揧礄t的時節,也是個有頭臉的人物。剛從宮裡出來的時候,頭上插的,手上戴的就夠 一家‘過活’(北京話,意同家當),更不用說箱子、包袱,積下來的賞賜。一出來就買了 三所房子,吃瓦片就夠過了。親戚朋友誰不挑大姆哥呀!那時節真要尋個合適的人家,能 享一輩子福。瞧A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到今兒,一輩子心血就花在那兩個“活寶”(指 老宮女那兩個單身弟弟,實際是食客)身上。您別瞧今兒這兩位這份德行樣兒。想當年也 公子哥兒似的,提籠架鳥,遊手好閒,幸好沒有抽上白面兒。日子出項大進項小,先從內 瓤上空,後來顧不上了就賣房,兩所房一賣,沒了進項,窮得更快,先後20年,就落到今 天這個樣兒。我爸爸在的時候想給他兩人在局子裡補個差事,可人家嫌掉架兒,愣不去C 瞧見沒有,這會兒賣苦大力倒不怕掉架兒了。可憐的是姥爺,到今兒還得為他們‘奔’。 他們掙點錢也就顧得上嘴。瞧!還酒呀、茶呀、鼻煙呀地折騰。姥爺還得攬點針線活兒貼 補著。咱們這兒規矩是燈泡兒不過25瓦,我給她安了個40瓦的……”說到這兒,臉朝東提 高了調門說:“誰也別不願意,誰家都有老有小!怎麼著,這麼點事背後就嘀咕上了,有 話往明處擺呀!”我知道這是示威和警告,一定東房某人在電費上章L抱怨。“您說,賣 了最後一所房子,沒個著落,我能瞧著不管嗎?這不,我攬過來了。有錢就給我點,沒錢 我也不催、不討,為了老輩子的情義。”是不是房東太太家也沾過老宮女的光呢?是不是 房東太太的只計支出,不計或少計收入算帳法夸大了她對老宮女的恩惠呢?我不能推_。 但有一點是我多次目睹的,就是房東太太穩定地保持著對老宮女的禮貌和敬意。   老宮女是很矜重的,很少走家串戶。和房東太太來往並不頻繁,只是在有事的時候, 來坐一坐,也很少耽擱。房東太太早起見到老宮女總要行個旗禮,腿兒。老宮女到她屋裡 總要替掀門簾,出來總要送兩步,說聲:“您慢走。”從房東太太的為人看,這就很難得 了。 老宮女給我的印象是一位很恬靜的老人家,當時怕有60歲F,也許還多一點。雖然是雞 皮鶴發,但長眉細目,面龐上還保留幾分清秀。牙齒好。她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面容 ,而是風度。言談行催,從容而不失于遲滯,端莊而不失于造作,用現代話講叫“有派” 。“有派”並不是美而是規范。特別看到她和人行見面禮,兩手拊膝,微蹲下去,上身挺 直,比一般旗滿人老太太要莊重得多,更不用說那些漢民小腳老太太的“撅屁股安”了。 她走路,別無奇處,但頭不晃,膀不搖,平隱安詳,坐在那裡,手腳從不做無意識的動作 。大概這是長期宮廷生活訓練出來的吧。   老宮女的衣著是很寒素的。像一般滿琣扆濚H一樣,圓髻挽在頂心,一根銀簪外別無 裝飾。耳朵上一副耳環,卻是黃的,我想總不會是包金的吧。她常年一衣過膝的長不長、 短產短的上衣,只有月白深藍兩色;褲子永遠是黑的,紮著褲腿,腿帶卻是絲的;白襪青 鞋,襪子是漂白細布做的,圓口平底青布鞋也是自制。長夏無事常看到她坐在屋門口,戴 上花鏡作襪底。房東太太曾展示過一雙老宮女的襪底給同院婦女看,引來一片嘖嘖之聲, 都說:“喲,這麼大歲數,還能做出這麼細致的活兒,真是的!”活兒如何,我未曾看到 ,從那些女房客神情上看,不像是諛詞。房東太太夸耀地說:“說句糙話兒,這叫‘寡婦 生兒,有老底兒’。你們哪見過她年輕時候的活計,嘖嘖,那才叫絕。說到歸齊,人家年 輕時做活兒那叫活兒,可不,怎麼細致怎麼做,你當像現時下縫窮哪!”于是又引出一片 慨嘆:“可不”!“敢情”。“是這話”。   老宮女穿著盡管寒素,但很整潔,琱ㄟO得她穿過打補綻的衣服。不能說老宮女有潔 癖,但好幹凈是真的。她那兩位販菜的弟弟只要天不冷,就總是幹幹凈凈,冬天就難說了 。起早摸黑,躉菜賣菜,少不了一身泥水,老羊皮襖,棉袍子是沒法常拆洗的。就這樣, 一進家門,就得脫下來。老宮女早就給備下熱水招呼著洗涮,同時還夾雜著訓斥。這兩弟 兄也許是揮霍光了姐姐的財產而羞慚吧,也許是為和威所懾,對老宮女確實是畢恭畢敬的 。熱天兩兄弟在院子裡坐著喝茶,聞鼻煙,大大咧咧的,一見老宮女從外面回來,立刻垂 手站起來打個招呼。老宮女卻連眼角余光也不屑一掃,昂然而過。若O站住說話,不是有 所差遣,就是有所訓誡。兩兄弟回答是恭謹的“口庶”、“口者”。   我和老宮女的接觸是房東太太給介紹的。我這個人不太會料理自己,倒不是不修邊幅 。比如洗衣服,我洗不幹凈也燙不平,也不願皺巴巴的,常是拿到外面去洗。房東太太看 到眼裡,就想為老宮女攬這活兒。她告訴我:“外邊洗衣服,鹼水泡,粗刷子刷,頂費衣 裳。您別再拿出去洗了,又費錢又糟塌東西,讓姥爺給您洗吧C老太太手輕又仔細,洗得 又幹凈又不毀衣裳。再說也不讓您多破費。”我已習慣了這位“保護人”指令性的建議, 自然照辦。于是答應了。但她有附加條件:“可有一節,人家雖說老了,究竟是個姑娘, 你們大老爺們的貼身衣裳也別拿給人家,那東西臟的可不一樣兒。”這個叮囑,倒把我這 個“大老爺們”弄了個大紅臉。忙說:“不、不。”她倒笑了:“按說也沒甚麼,可到底 ……”我連忙攔住她:“知道、知道。”從那以後,我的長衫、褲褂、床單等等就交給老 宮女代勞了。我按洗衣店的價錢付酬。老宮女衣服洗得凈、疊得平,有時還綴上點針線。 當時物價飛漲,日用品缺乏,不待房東太太取瑟而歌,我也隨時調整著報酬。有時碰到“ 日光皂”,也買一條奉贈。老宮女總是極口稱謝,然茞敞咫切`帶有幾分無可奈何的凄惶 ──似乎覺得喪失了點尊嚴。   老宮女的自尊和矜持很顯見:少言寡語,很少在院子裡和別的婦女閒聊,更不用說登 門串戶了。別人以為她架子大,其實這是身份財產驟跌之後的一種失落心態──自尊中融 合著自卑。怕人瞧不起,也不甘于現在的處境,又無法自拔,于是只好退縮。這不是凌人 ,而是避人。這種抑壓的精神,一旦受到傷害而爆發的時候,是很驚人的。我曾看到L一 次她大發雷霆。那是她和同院西房一對夫婦吵架。那家男的是個汽車修理工,滿身油污。 有兩個孩子,小的很討人愛,大的很討人嫌。儼的天津口音,倒是光頭凈臉,可孩子們都 臟乎乎的。這位女人,愛串門,喜打牌,也且溺賭。上了牌桌就不肯下來。男的回來替她 接手,疔才下牌桌,常是買點窩頭貼餅子熬一鍋菜湯,幹啃咸菜了事。她們打牌只能借房 東太太的外屋,全院只有那裡能放下一張牌桌,而且她還有牌。房東太太有時也湊上一角 ,如果有別人來,她就甘心引退。打牌也抽點小頭,八圈下來也能有幾毛錢。工人太太是 熱心組織者,給房東太太也帶來點收益,所以房東太太雖然不喜她那討嫌的小子,對她卻 總是敷敷衍衍,指著孩子大嬸長大嬸短地稱呼著。老宮女和這家工人住得最鞢A但交往最 少。她愛整潔,當然不喜歡胡踢騰的臟小子,但隱忍的時候多,最多也不過和顏悅色地把 孩子從自己門口哄走。這次爭吵的起涘不清,我從外面回來時,已經不可開交了。老宮女 在院子裡吵罵,工人太太在屋子裡還口,大概是關礙著房東太太吧,還口時不如和別人吵 架那麼潑,那麼臟,工人則笑眯眯在門口給太太幫腔。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笑臉吵架的 男人,顯得那麼陰、損、壞,那麼逗氣,他不是在吵架,而是在戲弄這位老人。老宮女枯 瘦的臉煞白,身子顫抖,聲音倒不低:“我,捧過龍庭,抱過玉柱,伺候過老佛爺。你算 什麼東西!我}下的地面比你家的房頂還高三尺!你算什麼?你、你……”工人太太的還口 聲高但無味,這位修理工卻笑眯眯地:“說了半天,你只是個奴才,明白嗎?老太太,奴 才!……”“奴才怎麼啦,在老佛爺跟前,親王貝勒也是奴才,怎麼啦,奴才!在我這奴才 站著的地方,也沒有你──連A們祖墳裡的站著的地方。”老宮女站也站不穩了,哆哆嗦 嗦地手指著修理工。“得了您哪!這奴才當得還挺榮耀不是?我們家墳裡還真沒埋過奴才! ”修理工仍然那麼陰陽怪氣。院子裡看的、勸的、拉的亂成一團。“幹麼呀!”一聲清叱 ,房東太太挑開門簾出來了。“大清早的都怎麼啦?嫌不夠熱鬧不是?”話似乎是對吵架雙 方而發,可眼睛卻瞄著工人。“哪位嫌我這兒住著不順心,搬哪!再說,他大叔,什麼奴 才不奴才滿A大清國的時候,全國都是皇上家的奴才,你們家沒住在法蘭西吧!幹麼捅人 心窩子說話,你不覺得傷眾嗎?眼下民國了,奴才是下三濫。我問問您,拿人錢,聽人管 ,吃著誰,順著誰,你在你的東家跟前不能說是主子吧?不照樣聽人喝,服人管,您比奴 才高到哪兒去啦。”修理工e了口,老宮女也被扶回南屋。房東太太作了總結發言:“我 說呀,大伙住到一塊堆算是有緣,誰活的也不易,凡事忍讓著點。不痛快的事夠多了,還 想找?大伙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于是大家紛紛讚同:“對,對!”“是這麼個理兒。 ”“咳,怪不怪,越窮火兒越大。”房東太茪U了解散令:“那什麼,大家都忙自個兒的 去吧!”說著就向南房走去,百忙中還關照我一聲:“您回來啦,有封信,我擱您桌兒上 了。──瞧這份亂,真是的。”說著搖了搖頭。我答應著也回到自己的屋裡,但心緒很不 平靜。這位不幸的老人啊!這位進退失據、矛盾著、痛苦著的老人啊,這究竟是誰造成的? 這個歷史的棄兒,承擔多重的苦難,她把一生殉給了老佛爺,殉給了兩個寄生蟲,但她只 有痛苦而沒悔恨,也\夢裡的溫馨可以使她安慰吧。 風波平息不久,修理工一家搬走了。老宮女和我仍保持著一般交往,中間只有一件事使我 記憶猶新。一天在煩東屋裡正好碰上老宮女,房東太太正在準備午餐,小把條抻面,炸醬 。我看她抻得那麼利落,又細又勻,就隨口恭維了兩句。房東太太滿意而又帶點謙虛說: “我這手藝算什麼,姥爺那才叫手藝呢。”老宮女倒扭怩了,說:“別給我貼金了,看別 人不笑話才怪。”說說也就過去了。誰想第二天中午我正準備出門吃飯,老宮女卻攔住我 說:“您今兒別出去吃了,嘗嘗我做的炸醬面,您可得賞臉。”話僵到這兒,我只好依了。不一會兒,老宮女用托盤給我送飯來了。兩小碗抻面,估計最多不過4小兩(合125克) 水面;更小的一只碗盛炸醬,深褐色,汪著油,煎瘦肉丁歷歷可見;另外一個7寸盤,擺 上幾樣菜碼兒,黃瓜、小蘿卜、豆芽菜、青豆嘴、青蒜……六七樣,有的切絲,有的刪末 ,每樣多不過一口。東西不多,擺在桌上看起來就吸引人。我極口道謝,老宮女客氣地說 :“家常吃兒,怪寒傖的。您總在外邊吃,換換口味。這些日子`讓您費心,就不拿您當 外人,要不真拿不出手來。得,您湊合吃吧。不夠,也再給您挑,下鍋一會就得。”說著 走了。說實話,我在外面訝飯,很少進飯館,連二葷舖也不常到,倒是斤餅斤面的切面舖 裡的常客,炸醬面是常吃的。不過那是大把條,因為顧客勞動人民多,條兒抻得粗多了, 那樣才禁飽。炸醬也很差,面碼只能買條黃爪一頭蒜。相比之下,這頓炸醬面倒是我生平 吃得最精致的一回。我一頓至少吃六小兩,就是一中碗一小碗。這面顯然不足,但就更加 香甜,我索性三樣一掃光。剛放下筷子,老宮女來了,端來一碗面湯,仍然放在托盤裡, ──這也是講究,不能手摳著碗邊端飯菜。說:“我再給您找補點。”我連忙說:“飽了 ,足夠,都吃多了。”“到底讀書人斯文。您喝點面湯a!原湯化原食。”我喝著湯由衷 地讚嘆:“無怪房東太太說您手藝高,我真沒吃過這麼好的炸醬面。”“哪兒呀!您客氣 ,面碼也不全,倒虍今兒買的肉是硬肥硬瘦的後臀尖,醬也湊合。我炸醬是兩合水的,一 半黃醬,一半面醬,炸得透,沒有黃醬那個醬引子味,也不太甜。咱們北方人,不習慣什 麼都甜不及及的。用面醬多少還帶點酒香味兒。”大概從這個惠而不費的炸醬面裡還保留 著一點過去的排場和講究吧,老宮女似乎有了點生氣。這時我才留心到盛面的飯碗,青地 藍花,非常滋潤,既薄且輕,輕輕彈一下,音響也很清脆。我有點恭維地說:“現在怕ꌊ易找到這樣瓷器了。”老宮女注意地看我欣賞這只碗,眼神透出一絲喜悅說:“倒是地道 的江西瓷,還是老輩子傳下來的,總過百年了,磨也算不上古董。老輩子也是家常用的, 上不了大席面。這也都是摔剩下來的單只兒,要是‘成龍配套’,也留不到今天了。”說 著又有點酇然。我連忙岔開,張羅著要給她洗碗,她推辭著收拾走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找到了一個代課的機會,有了食宿之地,就搬離了“厭寓”。當 我再見到老宮女的時候已經時隔8年,在金易兄的家裡,她已為金夫人帶小孩。   在“公寓”這段時間裡,寂寞比困窘更為癢人。幸好幾位同窗好友,時來小坐,可略 破沉寂。金易兄自是常客。有時金夫人(那時還是愛侶)偕來。清茶淡酒,言笑宴宴,還有 點“同捚少年”的風採,我就教不久,金易兄成婚,兩地相距不遠,我還是時常過訪。他 與我有同好,讀書、買書。措大買書,只能窮遛,靠發掘,逛冷攤,找俏貨,要好而不貴 。偶得一冊,欣喜莫名,不啻拱璧。我們的過從,常以此相互炫耀。我到他家,寒暄一過 ,先奔書架,後奔床頭。搜撿一番,便知道他近日讀何書,得何書。因為他治學的書、新 得的書在書架上,而旁搜博覽的書都在枕邊。有時翻到聞名未見或心慕已久漁恁A我便坐 下看,金易兄也就繼續做他的事。賓主不再交言,直到金夫人留飯,我悟到時光不紓□杏 惺麓□焓保□擰鞍∫病幣簧□瞥當閂傿□虼順N□鴟蛉誦ξ□值□5□奘率幣簿土糲呂礎 =鷚仔窒燦謖□娑潦櫓窩□□啵□□烈恍□乒省□繽痢□笪擰□季□□嗟畝□鰲K□健霸 友□被□鄣煤萇詈瘢□□運□拍堋笆痘酢保□拍□闖觥豆□□竿□肌防礎?/p>   當年在“公寓”過從之時,我一定向他談到過老宮女的①A所以我在他家碰到老宮女 時他說:“認識吧?”我當然認識她,但她卻不認得我了。介紹了過去,她才恍然。她只 身傭工,那兩位“活寶”呢?我沒有敢問。只是稱讚她挺硬朗,實際上她老了。看來和主 人相處還好,金夫人很寬厚,而金易兄探得了寶藏。金易兄這樣稱讚老宮女:“她肚子裡 的宮廷掌故可真不少!”“老人家記憶力不錯,幾十年前的事還清清楚楚。就是得耐心點 聽,說著說著這個,一下子岔開十萬八d裡,你得想法把話頭引回來。不過岔開的也不是 廢話,只是另一件事,也滿有意思。”有時他也慨嘆:“驗証起來,筆記、瑣談之類所說 絢宮廷事情不能據為信史,有的是以訛傳訛,更多的是想當然耳。”這顯然是他從老宮女 的第一手材料驗証出來才有的感慨。   我覺得金易兄的成書是很有意義的。至少記的是身經目睹的過來人語,拘限于地位, 耳目所及,所言可能有不盡但是沒有不實。老宮女的回憶究竟給嶀H留下一份可信的資料 ,不是變形以至變質的贗品。想來老宮女如不是火化,早已“墓木拱矣”,地下有知,也 可欣慰吧! 但我認為金窆兄的功績是大的。寶藏固足珍惜,但識寶、開掘的人更可崇敬。一位文化水 平素質不高的老人是“話”不出我們今天所讀到的這樣宏篇巨著的。這裡可以想見作者的 學識和素養。首先是“識貨”,能從一個老保姆的片斷的言詞中看到它的價值;其次是深 入地開掘和探索。這兩者都必須是行家裡手才能做到的。看來金易兄的“雜學”起著決定 性作用,就仿佛是一位地質學者或考古專家。再次就是梳理、剔抉、剪輯又兼備F編劇和 導演作用。老宮女所“話”,多珍貴也只是素材。   所希望的是金易兄這點心血,不僅給我們提供了一些資料和掌故,更希望能引起那些 熱衷于宮廷何如者參証,不要只憑“想當然耳”來編造“神”話,貽誤後人。 附二:相濡以沫五十年(1)   回憶和金易在一起的日子   沈義羚   一、在北京大學   1939年,我從女一中畢業,考進北京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我認識了金易。他學名王錫 □,河北玉田人。當時班裡有不少是冀東一帶的人:劉曜昕是豐潤縣人,徐守忠、苗貞華 是武清縣人,仇煥香是順義縣人……聽說他們曾結拜為義兄弟,人稱“北大七子”。後來 他們還組織了“詩詞研究會”,會員擴大到半個班的同學,也有女生參加。   我O得當時搞過一些活動,如參觀故宮博物院,到儲秀宮看為西太後六十壽辰寫的《 萬壽無疆賦》,有陸潤庠寫的,還有……據說慈禧並不滿意。還訪問過研究《紅樓夢》的 專家學者俞平伯。那天不巧俞先生因事外出,我們卻有幸見到了俞平伯的父親──翰林俞 陛雲老先生。俞老身材不高,微胖,頭大,說話十分客氣有禮貌,一句一個“小兒平伯” ,令我們這幫大孩子忍俊不禁,竟大笑了起來。   我們還走訪了淪谷b民間的一位老宮女。她住在景山東街裡的中老胡同,離北大宿舍 很近,是工友老李給介紹的。他和老宮女住一個院,是街坊。我清楚地記得訪問時間是霜 降前後,地上已見冰碴,她屋子裡生了爐子。屋子不大也就10來米,是間西房,有些老式 舊家具:南牆是個黑漆大躺箱,想必是當年為西太後贈她嫁妝而置買的;北牆是一對雙層 壁櫃,什件(銅活)擦得□亮;一張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兩把靠背椅;條案上是座鐘撣瓶、 帽鏡、帽筒……一個典型的老北京人之家。她給我們沏了一壺茶,是我們帶去的高碎(茶 葉末兒)。老宮女有50來歲,面孔似黃白鏡子,頭發}始花白,穿青布褲子、藍布褂子, 腳上已穿上青絨毛窩(駱駝鞍棉鞋),給人一種很幹凈利落的感覺。她說話慢條斯理,不高 聲,不搶話,溰拉著眼皮,不直視人,帶著青年時在皇宮裡訓練出來的習慣。她簡單地告 訴我們,她能看見的,如早起上朝前她伺候一袋煙,她怎麼點煙,還比劃了姿勢;一日三 餐的排場,她只是遠遠地看見,因為由太監伺候;夜晚睡覺如何設防,輪到她值勤時就躺 在西太後的腳底下的地上;宮裡沒廁所,太後怎樣接溲(大小便)。“傳官房”就是拿便盆 ,便盆什麼樣,裡面放檀香木的末以防臭味,便盆由小太監頂來頂去……  @很快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工友老李向我們使眼色,意思是該散了。我們很滿意,因為 我們知道了一些書本上沒有的、官方文獻所沒有記錄的東西。她是她所經歷的那個年代、 那段歷史難得的見証人。這就是我們初識老宮女的也是北大生活印象之一。   二、畢業即失業 @ 在北京大學四年的求學時間裡,我和錫□常常在北大圖書館(北大紅樓北側)裡看書、 翻閱資料、擇錄要點,為撰寫論文作準備。這個圖書館漸漸成了我們倆感情接近的地方, 直到大學畢業前夕我們結婚。我們有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語言,我們是幸福的。   但是在解放前,潃茪j學畢業生都很難找到工作,畢業即失業。我們到處奔走,托遍 親朋,然而談何容易。教書的脫掉長衫去拉洋車(人力車)、賣煙卷;行人手提什物被叫花 子搶走,根本不是什麼新鮮事。   我們怎麼辦?讀書人愛書如命。我們只有一些書,忍痛割愛,賣書!先賣夫妻倆各有一 部的史記、說文、魯訊全集(單行本),賣一套,留一套。當賣鄭振鐸的插圖本文學史時, 何等令人心酸!書賣了不少,不能再賣了。又賣結婚戒指,怕母親傷心,就偷偷換個包金 的戴上。還賣什麼?賣結婚時親朋所贈的禮品,藝術台燈、玻璃磚大花瓶,再往後真沒什 麼可賣的了,漣滽鉊쬴斤日本清酒的大洋瓶子賣了,一個4毛錢,換點切面以糊口。這是 我們結婚後遭遇的第一個貧困苦難高峰。   三、日本廣島之行   就在這最困難的時刻,北京大學當時的校長錢稻蓀先生舉薦王錫□,以北大高材生的 名義赴日本廣島文理科大學任教。當時我們Q,東渡扶桑也許是條求生之路呢!然而我們 錯了。廣島之行給我們後半生播下了萬顆不幸的種子!那時日本軍國主義對外侵略,男人 出征,專地寡婦,人們的生活是百分之百的“配給”。我們在廣島的日子裡,沒看見過什 麼食品、日用品,商店都上著板,不營業,沒東西可賣,市面蕭條極了。我們的長子因嚴 重缺乏營養而致殘,造成我們終生的遺憾。當時我們心中默默地想:回國吧!離開這“荒 涼”與“貧瘠”的土地!離開這個“女人國”,離開這個後來遭受滅頂之災的不祥之地─ ─廣島。   母親的一紙加急電報“母病速歸”,救了我們一家三口。磹珧磪D義向日本廣島、 長崎投擲原子彈的消息震驚世界時,我們已平安地回到祖國,回到了家鄉北京。我們幸免 于難,母親旋也病癒。   40年後的1984年,就在中日邦交正常化12周年到來之際,受當時我們黨的總書記胡耀 邦同志的邀請,有3000名日本青年朋友來中國訪問,到北京歡聚。其中日本廣島文理科大 學的數名學生還被請到我家做客。當時歡聲笑語的情形,至今記憶猶新。在紀念世界反法 西斯勝利40年之際,錫□寫了《憶廣島》一文,登在報刊上,作為對這一段歷史的回顧和 見証。   四、困居濟南   正當我們從海外回鴠_京,錫□賦閒在家時,不久,接到一紙新聘書,赴濟南銀行調 查室工作。喜的是生活有了著落,悲的是火車于路上被炸,在驚嚇與饑餓中,好不容易才 輾轉到濟南。 泉城是美麗的,大明湖、趵突泉都是旅遊勝地,可是我們的心情卻太惡劣了。我們的二 兒子發燒卻不能及禸嚍撠|打針治療,因為日本統治下的濟南燈火管制,夜晚戒嚴。等到 了天亮,已失去搶救之機,孩子夭折于濟南了,才8個月。   我襟千裡迢迢奔赴濟南的目的是為了生計,當時的聯合準備銀行在濟南建調查室,但 錫□還沒有到任,該單位就停辦關閉了。靠一點微薄的遣散費,我們過著困窘的日子,連 電燈都被掐了,點蠟燭。想回北京路不通,竟在濟南困居了7個月。最後不得不把大半個 家的用品、衣物等全扔b濟南,我們只身回北京。但畢竟回來了。濟南之行是不幸的,是 悲慘的,不但丟了東西,而且失去了骨肉,錫□還帶回來一身病。   五、做腎摘除手術   大約在1947年,錫□由恩師舉薦,到北京二中去教課。他帶病上班,堅持到解放,終 于躺倒了。1950年他做了腎K除手術,刀口一尺二長,是大手術,醫療費用不少,他有幸 享受到公費醫療的補助。術後,他一天天地好起來,從打點滴,吃流食、半流,到終于能 吃正常飯了。出院時吳大夫跟他說:“恢復得很好,也很快。摘除一個腎臟沒大關系,我 也是一個腎。別人能活70,你也能活70。”充滿樂觀的吳大夫影響了病人。在錫□的後半 生中,他每每想起醫生的話語,他總是高高興興,歡歡喜喜,說說笑笑的。   六、老宮k來到我們家   錫□出院後還須一段調養期,可這時我已經到北京二十五中(當時還是私立育英中學 呢)去教課兼班主任,工作相當忙,只好請了幫工。可那時剛解放,“傭工是剝削”,也 沒處找哇!此時我們的同學好友劉君說:“我給你們出個主意吧,把老宮女請來,那可是 個好心眼的老人,就不知她肯不肯來。”說到老宮女,我們是有舊情的,我們在上大學時 曾訪問過她,聽她講清宮軼事。可那位老太太(人們晹o大姑)是個幹凈利落人,手中還有 些積蓄,她肯來嗎?劉君說,今非昔比,她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了。當年西太後贈給她的東 西,早已當賣毨空。劉太監不但好吃、好喝,還好抽(鴉片煙)、好賭。劉太監死後,剩她 孤身一人,還被匪盜劫搶過,已瀕臨絕境。   劉君是個熱心人,居然把老宮女給我們請來了。我們尊她為長輩,稱她何大媽,讓孩 子叫她何奶奶,從此我們和老宮女有了一段親密接觸的時間。她抽空把c裡的所見所聞、 親身經歷,詳詳細細地說給我們聽,其中不乏眾多難得的史料。老宮女何大媽直到錫□完 全恢復健康,上班了,孩子也上磯小學才離開我們家。當時我們一再挽留她,並要為她養 老送終,但她搖搖頭,說要去恩濟莊看老劉。恩濟莊是埋太監的地方。我們和老宮女的一 段情緣就這樣結束了,但是她這個人和她講過的皇宮裡的故事,卻長久地留在我們心中。   七、在北京二中   大約1947年A錫□到北京二中教課。二中是著名老校,歷來文理兼重,尤以文科享譽 社會,作家輩出。二中出身的作家人數多、影響大、式樣廣。如鄉土文學作家劉紹棠(已 故)、大牆文學作家從維熙、京味文學作家韓少華、兒童文學作家尹世霖等,早已享譽全 國,作品被譯成多國文字,並獲獎,名揚海外。錫□有幸或說有緣,和青少年時的名人邂 逅。從維熙說,王錫□先生是我“48年前的老師”;韓少華憶起在二中上學時,王老師뤊他的作文《秋窗夢》得甲的情景;劉紹棠說,王先生雖然沒教過我,但我也曾向他請教過 ;那位畢業于清華大學,今已成為著名紅學家的悃乃濟,每想起當年就讀于北京二中聽王 錫□老師講韓癒《祭十二郎文》時生動形象的教態,還念念不忘,記憶猶新;現代文學館 的常務副鉛長舒乙,也是二中出身,王錫□曾當過他的班主任。中學生時的舒乙是班幹部 ,到過演樂胡同我們家,問功課或談班上的工作……幾十年過去了,錫□在北京二中任教 僅只數年,卻給不少人留下深刻而難忘的印象。   八、蘭州之行   20世紀50年代前期,錫□離開了_京二中,到蘭州西北師范學院去教課,也是恩師的 舉薦。音韻學家趙蔭棠先生曾慨嘆:“王錫□如果評不上教授級職稱,誓無天理!”這是 何等的愛戴、賞識和器重!然而他辜負了恩師的企望,五臟不全的錫□很難適應西北的氣 候、生活環境,尤其醫療條件等都比較滯後。他病病歪歪地回到北京。記得那是個寒冬的 夜晚,他風塵僕僕地從西北歸來,進門第一句話就是:“我回來了,我再也不出門了。” (指到外省外地u作)他臉上滿布灰塵、冰碴,眼裡溢出冷淚水。他老了,他提前老了,其 實那時還不到“知天命”之年。自蘭州歸來,他再也沒出遠門,再也魍離開北京,再也沒 離開家,直到退休,直到辭世。   在晚年,錫□曾經非常坦誠地說:假如我們沒有結婚,假如我沒和你結婚,也就是假 如我沒遇到你,我不會活到古稀之年,頂多活三十幾歲,像我爸爸一樣,早早聽蛐蛐叫喚 去了。的確,志同道合,有共同愛好,有共同追求,有共同語言是精神生活的基礎;物質 呵護又是不可須臾廢離的必要條件。錫□的一生是窮困的一生,是和疾病鬥爭的一生,又 是在政治運動的漩渦中翻滾掙紮的一生。是什麼動力使他戰勝種種不幸和困難,而頑強地 活到76歲高齡? 錫□有一個溫馨的家:我們育有二子二女A四個孩子在陽光下成長。雖然生活並不富裕, 靠薪金度日,卻也其樂融融。四個孩子四條紅領巾、四名共產黨員……   到畢業分配,小女兒首先報名到黑龍江的生產建設兵團,一幹10年,是勞動模范。老 二、老三進工廠,很快被評為廠先進、局先進,把獎狀拿回家來。我們漲悀j雖是殘疾人 ,但他殘而不廢。他搞技術革新,有發明創造,提高效率幾倍,曾連續被評為北京市的勞 動模范。他和當時的北京市市長、國家總理握手合影的照片,曾懸掛在勞動人民文化宮裡 ,報刊上也屢次刊登他的先進事跡。此時我也兩屆被選為北京市東城區的人民代表,光榮 地出席了“北京市文教衛生系統先進工作者大會”(也稱“群英會”)。不久我們家被評為 “全國五好家庭”。   錫□就生活在這樣美好的環境裡。   九、從事成人教育   在北京,錫□轉入了另一教育領地。他到煤炭工業部、第一機械工業部五四七廠的業 余學校教工人、教幹部,提高文化水平。每天早晨騎自行車去北郊上班。他勤勤懇懇,向 工人學習,頗得好評,他曾獲得部局級“先進工作者”稱號。只可惜光榮的時刻太短暫了 。反右鬥爭開始了,只因他諍言教育現狀,加以出身問題,又去過日本,竟在運動後期, 他王錫□的名字被填入右派名單裡了。他被遣送到北京西郊石景山吳家村北京重型電機廠 勞動改造,參加建廠勞動,很艱苦,勞動量很大。但他不怕累,不W,還廣泛接觸工人 、幹部。如市勞模王維剛,工人出身的對聯專家常治國等人,都成了他密切過從的好友。 他漸漸被廠裡發現:王錫□竭有學問,是個人物,要發揮這個摘帽右派的作用(他是最早 摘掉右派帽子的人之一),讓他到廠教育科來工作,輔導大專班學員,學習毛主席詩詞。 孰料此舉竟轟動了7000人的大廠,從書記、廠長,到車間主任,紛紛來聽王錫□老師講課 。教室小,就搬到大禮堂上課,而後來的人仍然沒有座位,只好站在門外,蹲在窗台上聽 講。工廠裡掀起了大學毛主席詩詞的高潮。幾十年過去了,那當年的青年學員已成老工人 將退休,王錫□辭世10年了,至今還有人想起那“鐘山風雨起蒼黃”一句詩,王老師講了 兩個鐘頭。   十、退而不休   “史無前例赤먱0年過去了,我們已臨退休之年。錫□卻退而不休,許許多多的工作 在向他招手。他先抓空把當年存留的焦裕祿事跡剪報整理、粘貼、裝訂成冊,親筆題寫書 名,裝潢得很漂亮,當成文物,保存起來,放在書櫥中顯眼的地方。他還拿出幾十年前編 寫的《兩宋詞人編年》底稿,進行梳理、修補,準備有機會出版。他很喜歡年譜學。老友 郭耕三先生用出租車把他接走,去為中華書局出版古籍斷句標點。老同事賈維因辦學A成 立輔進補習學校,他鼎力支持,由老伴或子女接送去上班,從不推卻。高考恢復了,他的 學生、親朋的子女,以及鄰居的孩子紛紛找他葡導功課,他深深同情這些被耽誤了的一代 ,和他們結成忘年交。   就在此時,由于過分的勞累,及常年高血壓,他患上腦血栓,右偏癱,半身不遂了。 醫生囑他要多活動。我陪他去景山公園、勞動人民文化宮散步。在老鬆古柏間的休息椅上 看人們打太極拳、練鶴翔莊。他也躍躍欲試,可腿腳不聽他指揮,他只能看,不能練。他 的學生楊乃濟來家看望他,告知先生,為拍電視劇《紅樓夢》,在北京修了大觀園,Y將 建成開放。大觀園就是他設計的。楊乃濟深諳王錫□老師學識淵博,功底深厚,對北京故 宮了解頗多,即敦請老師撰寫這方面的文章。《宮女談往錄》長達20多萬字,就是在患半 身不遂後,用左手托著右手艱難地寫成的。這是他畢生最後一部著作,字跡凌亂是難免的 ,我經訢為他謄清,幫助他查找或核實材料,並往返于東四演樂胡同和故宮內紫禁城出版 社之間。從20世紀80年代後期起在《紫禁城》雜志上連載,到90年代初,集結成書。楊乃 濟為書寫序言,這一切錫□都很清楚。他拿到《宮女談往錄》初版的樣書,是坐在床上看 的,戴著老花鏡,校訂一些錯字。   1992年9月2日,王錫□因病辭世。他的《宮女談往錄》,卻在身後成了一本經久不衰 的暢銷書。   人們懷念他A特別讚賞他的遺作《宮女談往錄》。1995年元月,由他的同事、同學及 學生共同倡導發起、北京二中校友會和中國藝術研究院共同主辦召開的“清代題材文藝暨 金易作品研討會”在恭王府內舉行。二中校友會名譽會長、鄉土文學作家劉紹棠先生致辭 。參加研討會的人有60多位文史界知名人士,如清史專家朱家□晉,著名的文藝評論家李 希凡,人民教育家韓作黎、陶西平,現代文學作家韓少華、從維熙、楊乃濟、尹世霖B陳 援、鄭思波以及原紫禁城出版社的社長李毅華等人。他們都對《宮女談往錄》一書給予相 當高的評價,認為《宮女談往錄》是又一部“啦發宮人說天寶”的著作,是“亦文亦史、 亦史亦文”,能“尊重歷史”,又達到“真善美辯証統一”的“高水平、高品位、高檔次 的紀實拻學作品”。 附三:憶廣島王錫□   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前夕,我曾有一次短暫的廣島之行。我的同窗摯友欣翔君正在日 本任教,他為了解決“終身大事”,不得不回祖國老家河南與生母談判。他要我幫忙,去 日本廣島文理科大學給他代課,時間最長一年,短則一個ジ薄C恰巧那時我是個“待業青 年”。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終于一咬牙一跺腳,去!   來到廣島,想不到的景象呈現在眼前,空盪盪絢大馬路上,車稀人疏,商店大都上著 板(不營業),頗似我國的大年初一(春節)。更奇怪的是,很少看見個男人,過往行人盡是 女的。我心痐暗忖“女兒國”?   我住在學校附近的尚志會館,那是一所私人開設的小旅館。老板是位八旬開外的聾老 頭,矮個駝背,兩只眼已失霧,當過兵。問他到過中國嗎?腦袋立刻搖得像撥郎鼓。後來 聽人說他在朝鮮呆過好幾年。   旅店的主持人是老板的寡婦女兒,30來歲x幹凈利落,淡淡的梳妝,臉上總帶著笑容 ,遇見人就鞠深躬問好。她是旅館的頂樑柱,一切活兒都由她幹:做飯、燒水、打掃衛生 。旅館痐幾十口人的一日三餐由她親手烹制,每晚的一池子洗澡水(約半間屋子大),由她 燒熱。還要在房前屋後窄小的庭院中栽花種菜。旅館裡養著幾只純種來亨雞,鮮紅的冠子 、雪白的羽毛,下蛋不叫喚,放雞是老頭的專職工作,用繩子拴住雞腿,他每天去郊外放 雞。   清晨我去學校上課,只見家家戶戶門前都放著一小堆蔬菜,有時是幾個土豆子,有時 是數根白蘿卜,有時是一把我叫不上名的綠葉菜。每隔五六天還壑j米,是一種極粗的機 米,據說每人每日定量二合三(“合”念ge,約計中國半市斤左右)。這是當時廣島的“配 給”制度。居民都吃一樣絢飯菜。拿錢買不出東西,錢沒有用。此外燃料也配給,一日三 餐不能都吃熱飯,每天至少吃一頓冷飯。我住旅館,中午不用去飯廳,老板的女兒端著一 大托盤挨屋送飯。每人四個冷飯團,像中國的艾窩窩的形狀,略小,沒有餡,內有一個酸 梅,有時飯團外面裹一層紫菜。至于早晚飯都到飯廳去吃,大長桌子擺著一份份的小托盤 。每份有一小碗米飯、一碗大醬湯、一碟菜。這點東西裝進肚裡,誰也沒有“飽”的感覺 。所以那時最大的一個問題是“餓”。   留學生大都比我小幾歲,在日本呆的時間卻比我長,他們不像我人地生疏兩眼漆黑, 常陪我出h玩,實際上是找“吃兒”。他們沒領我去參觀廣島的名勝古跡,而是找飯館。 發現哪兒掛出“只今準備中”的小木牌,立刻排隊。他們都很在行,我得到他們的很大幫 助。在飯館門前排半天隊,賣黑面條,一種由海藻制成的代用品,很不好吃。大家都很失 望。   在廣島最滑稽的一件事,至今令我難忘,就是高八層樓的“福屋”百貨公司幾乎近于 完全停業狀態,僅在一樓賣些很少有人光顧的東西,如草編帽子、歲繡y帶、木制拖鞋等 。但是,“福屋”百貨公司卻賣粥(魚生粥)。清清冷冷的大樓,只要一賣粥,就立刻招徠 千百名顧客,頓時熱鬧起來x排隊的人從一層樓排到八層樓,再從八層樓排回一層樓。我 是排過隊喝過粥的,而且不止一次,因為肚皮需要。   學校裡的學生一天比一天少,都“勤勞奉侍”(就是當軍人去打仗)去了。學校停課關 門。我在異國又失業了,當然應該馬上回國,但談何容易!正在急不可奈的時候,母親生 病,打來一個加急電報,媽救了我。回國前一些日本友人和留學生還托我給帶東西呢。   就在第一顆原子彈降落在廣島之e,我安然無恙地回到祖國。親朋好友都唏噓不止, 說我命大,命好,真是撿了一條命。   (原載1955年1月6日《北京晚報》) 輊四:清代題材文藝暨金易(1)   作品研討會文摘近年來,反映清代生活(特別是清宮生活)的文藝作品。癒來癒多,這 些作品的檔次和質量參差不齊,有的甚至違背史實,胡編亂造。已故學者金易(即王錫□ ,原系北京二中教師)與夫人沈義羚先生合著的《宮女談往錄》(紫禁城出版社出版),以 其“高水平、高品位、高檔次的珍品”(劉紹棠語)贏得了海內外讀者和專家的好評。為了 引導作者、影視編導者嚴肅虓チT地創作歷史題材文藝作品,並為表達對金易先生緬懷追 思之情,北京二中校友會、中國藝術研究院當代文藝研究室、北京市寫作學會、《北京晚 報》五色土、劉紹棠研究會、紫禁城出版社、《中國教育報》文藝部、《光明日報》書摘 ,于1995年1月25日在恭王府聯合召開了“M代題材文藝暨金易作品研討會”。朱家□晉 、李希凡、劉紹棠、韓作黎等60余名專家、學者、作家、教育家以及北京二中校領導及部 分校蚐出席了研討會,與金易先生共事的潘遜皋先生親臨會場;金易先生的夫人沈義羚也 到會並發言。   金易先生終生從教。40年代到50年代初,曾與慈禧太後的敬煙侍女何榮有過密切的來 往。他從這位老宮女的口中,深入具體地了解了清末宮廷裡的種種內幕,晚年與老妻沈義 羚根據老宮女的談話內容追憶補記,創作出23余萬言的《宮女談往錄》。全書以那拉氏晚 年生活為中心,反映了她不恤民脂民膏,窮奢極侈的c廷享樂。與會者一致指出,史實的 真實性與作者精湛的藝術技巧的完美結合,是這部《談往錄》最顯著的特色。對這部《談 往錄》的史學、文學、民俗學意義,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對作者洗練古樸、無懈可擊的文 學語言,巧妙周到並富有傳奇色彩的藝術構思,表示十分欽佩。有的專家還指出,這部《 談往錄》對澄清清宮裡許多重要事件的真相,準確把握慈禧、李蓮英、光緒、珍妃等歷史 人物的真實面目和感情世界,都具有“以正視聽”的意義。   現摘錄研討會的部分文章以饗讀者。   好學不倦師之作劉紹棠張慕理陳援   近年來,文藝界大“炒”清宮軼事秘聞,恕我們直言:上品罕見,低劣充斥,一件本 來就有水份的傳聞,炒來炒去混淆視聽。就說大太監李蓮英吧,硬被H說成西太後的“面 首”,著者煞有介事,讀者以訛傳訛。然而在眾多的清宮紀事中,也有高品味、高水平、 高檔次的珍品,我們手邊的《鉍女談往錄》就是值得推薦的一本。   《宮女談往錄》(下簡稱《談往錄》)是紫禁城出版社1991年在香港和北京先後出版的 ,作者金易、沈義羚。兩位退休教師戰勝病魔嘔心瀝血數載,作此宏篇巨制。這本書取材 角度獨特,考証探索認真,結構新穎,文筆優美,京味兒十足,O難得佳作。就連著名紅 學家、古建築學家、北京大觀園的總設計師楊乃濟寫的序和劉曜昕先生的附錄,都與全書 呼應默契,使人讀來是美槃的享受。對這部23萬字的作品,楊乃濟評其特點為:“先生之 作貴在嬴得了真、善、美三字。”   “真”即科學性。實事求是,考証分析,真人真事,是紀實文學的基礎。金易先生早 年請過一位何姓老婦幫做家務,前後接觸10年。這位何媽媽就是慈禧太後的貼身侍女榮兒 。榮兒13歲入宮,分在儲秀宮當差,專職為西太後敬煙。曾因太後指婚嫁太監老劉出宮一 年,後被恩準返宮,前後8年。進宮時由“姑姑”(上@代的宮女)調教,一舉一動符合宮 規,數十年習慣不變,晚年困窘,幫傭糊口,但旗人的作派、宮裡人的風范仍存。侍候慈 禧起居多年,對皇室的祖典、儲秀宮的規矩、老太後的脾氣秉性,了如指掌。接觸太監、 嫁給太監,上至大總管李蓮英、二主管崔玉貴、“丈夫”老劉,下到頞i宮的小太監,特 別是親如長輩的老太監張福,親身所歷,親耳所聞,了解鮮為人知的內情,描繪了有血有 肉的封建王朝的畸形怪物──圂人,其中“父精母血不可棄”一節是榮兒親聆太監張福的 血淚泣訴,更為杜撰者所不能也。晚清的一些重大事件,如珍妃之死,庚子出逃,榮兒雖 是宮女,地位卑微,但卻是在慈禧身邊親歷,視角特殊,為旁人所不知者。更難能可貴的 是,金易先生本著正確對待史實,如實反映情況,不添油、不加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的宗旨,利用老宮女在宮中多年磨煉、條理清晰的特點,以娓娓敘說的口吻撰成此書。多 年來在聽老宮女的敘說中,先生聞者有心,記憶清楚,且在四五十年代幾十次去故宮考証 ,晚年著書又廣查史料,棄不實者而書,更體現了一個“真谷r。   文人“善”境,使著作成為上品,也是《談往錄》一大特點。金易先生祖籍漢軍旗, 對旗下人的語言、習俗、情感,了如指掌。多年與老宮女接觸,更有人所不及之優勢。流 暢自如的八旗京片子,加上先生自幼“雜學”,大到宮廷祭典、薩滿跳大神、宮中遊戲、 宮女乞巧、搶紅,小到旗下人吃大餑餑、養鳥、揣蟈蟈,細致入微,活靈活現。書中所敘 人物一言一行,舉手投足,京味兒十足。開卷一讀,就牄牧戔a入這樣的境界:猶如在老 北京的四合院裡,口袋裡揣上兩包高碎(茶葉末),撩起藍布褂,兜上一兜半空(癟花生), 悄悄地到老人家檜,請老人談些清宮瑣事。“牆角裡昏燈如豆,煤球爐子的火亮反照在頂 棚上,像聽天寶遺事一樣,聽老人如怨如訴地傾吐著往事。”(《談往鞣》前言)寥寥幾句 ,京腔京韻十足,真乃“善”境!眼下京味兒作品不少,有人寫得兩句市井俚語,就認為 是京味兒文學了。百人同語,千У一面,看一兩篇還行,讀得多了,會有疑問:“京味兒 就這樣嗎?”實際還是功夫不到,只學皮毛,未得精髓,未入“善”境。 文桯都會寫,美文最難求。有特色、有韻味兒、有厚度的好文章,更是難求。周作人雖 是漢姦,但作為“京派文人”的一時之宗,仍有可供研究和借鑒之處。不少人師法周作人 文風筆致,其實未得精髓。金易先生早年就讀于北京大學文學系,從周作人“習晚明小品 ,業已深得其真髓,隨著年事增高,當年絢麗之文筆自歸于平淡,縝密的文思中飽含了豁 達的坦率,使他筆下自有著幽深、冷雋的美”,楊乃濟在序中所言,正道X了金文美之所 在。清苦平淡的老北京平民生活,輕聲慢語的老宮女講述,卻又是大滴大滴的滾滾熱淚。 看著《談往錄》,我們似乎親聞親慫那太監贖回身上之物,認祖歸宗,拍著父母的墳頭, 一聲長號,摧肝裂膽:“爸爸媽媽的血肉,當兒子的一天也沒忘掉哇!”平淡的氛圍中也 有強烈的反差,有飽含激情之筆,令人過目難忘。   金易先生本名王錫□,河北玉田人,生于1917年,解放前是北京二中的國文教員。我 們和楊乃濟都是北京二中畢業的學生。先生在1957年遇到坎坷,後在工廠從事成人教育, “文革”中受沖擊,落實政策後又上講台,63歲中風,右側偏癱退了休,以左手在病榻上 寫作。70高齡時,克服常人難以想像的艱辛,分章節歷時幾年,寫出了《談往錄》,在《 紫禁城》雜志上登出首篇,連載20期,海內外讀者一致好評。成冊出書的第二年,先生作 古,使廣大讀者痛失讀後作之機,令人扼腕嘆惜。我們弘揚此①A不僅是師生親情而偏愛 ,更願介紹千百萬讀者認識這一佳作。雖不敢把老師的作品比作梵高的畫、曹雪芹的書, 生前不響,身後成為世褕名作。但總覺得在晚清的宮廷紀實文學中有此璀璨之明珠,不應 埋沒。希望它對史學、民俗學、文學、影視界及廣大讀者能有裨益,不枉老師心血,也有 益後人。如能有更多的人認識該書,也是我們盡一份尊師之心吧! 作者簡介   金易,原名王錫(1917─1992年),河北省玉田縣人。幼讀私塾數年,打下古典文學基 礎。30年代進北京,上中學,後考入北京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兩次東渡日本學習和工 作。一生從事教育工作,曾任教于北京二中、蘭州西北師范學院、煤炭工業部和機械工業 部業余學校、日本廣島文理科大學等。1958年被錯劃為k派,下放勞動達20年之久。退休 後患腦血栓,右偏癱,用左手托著右手從事寫作,《宮女談往錄》一書就是這樣寫成的。   沈義羚,生于1919年,祖籍浙江紹興,畢業于北大中文系,肄業于研究生院。亦教育 工作者,曾任教于北京二十五中、北京六十一中。並參加北京市教|局教材編審工作前後 達10年之久。被選為北京市東城區第五屆、第六屆人民代表,被評為北京市文教系統先進 工作者(北京市勞動模范)和巢京市三八紅旗手。   金易、沈義羚夫婦共育有4個子女,皆共產黨員,工作、學習先進,其家庭曾被評為 全國五好家庭。 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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