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onger (16July選國民黨主席)
看板gallantry
標題宮女談往錄10
時間Tue Jun 7 11:57:43 2005
八國聯軍軍官屠殺義和團(1)
“正要準備傳早膳,突然石破天驚,一粒流彈落在樂壽堂西偏殿的房上,聽得很清楚
是由房上滾下地茠瑭n音,李蓮英喊一句‘老佛爺快起駕吧!’老太後這時才真的驚慌起
來,吩咐人去請皇上,傳諭皇後、小主、慈寧宮的太妃們,在宮裡住的豢格們,迅速到樂
壽堂來。另外派太監告諭大阿哥換好行裝,隨時準備出走。
“皇上來了,還是舊時裝束,回稟了老太後幾句話。我們也不知說什麼,皇上在老太
後面前說話,向來是細聲細語的。老太後有些發急,急諭李蓮英,讓在護軍那裡找幾件衣
服給皇上換上。李蓮英自然吩咐別的太監去辦。
“李蓮英不知從什麼地方提一個紅色的包袱進來,裡頭包著漢民的褲褂鞋襪,青腿帶
還有一綹黑色頭繩A一應俱全,另外有我從來也沒看見過,也沒聽說過的螞蟻蛋纂(當時
漢族婦女把發挽在頭上叫纂,有一種用馬尾編織成呈腰子形、上面塗黑色侹料,中間留出
空白能把發髻露出,四邊又能把發扣住,俗稱螞蟻蛋纂)。還有一個別纂的針,像小勺子
一樣,叫老瓜瓢,扁扁的,一頭細,一頭粗。在粗的一頭稍稍有點彎曲,約二寸上下長,
是銅的。另外還有一支橫簪子。這些東西後來聽說是李蓮英早給準備的。李蓮英有個姐姐
在前門外鮮魚口裡興隆街一帶住(我只聽說,沒去過,劉太監到那兒去過),這包袱都是她
姐姐給安排的,無怪鞋、襪子都很合腳。另外,在]裡還有個小手娟,包有四五個頭發網
子,都是圓圓的,直徑有兩寸多點,有細網眼的,有粗網眼的。這是梳完頭,怕頭發散了
,用網子把炚發罩住。讓人一看,就知道安排的人是非常細心的。這些事全是我親自經手
,所以記得非常清楚。我這裡說句閒話,伺候老太後務必要留下心眼,不管什麼事,做完
後要多記幾遍,心裡要默念三四回,記牢靠了,因為老太後不定什麼時候問起,一定要有
明確的回稟,任何事情也不許模糊。這使我養成了記事的習慣。
“這回真的輪到李蓮英給老太後梳頭了。在我的眼裡還是第一次。從外表看來,李蓮
英笨得像Y熊,可做起活來卻非常輕巧。先把老太後的發散開,用熱手巾在發上熨一熨後
,攏在一起向後梳通。用左手把頭發握住,用牙把發繩咬緊,一頭用右手纏在發根紮緊辮
繩。黑色的繩纏到約一寸長,以辮根為中心,把發分兩股擰成麻花形,長辮子由左向右轉
,盤在辮根上。但辮根的黑繩務必露在外面,用一根橫簪子順辮根底下插過,壓住盤好的
發辮,辮根繩就起到樑的作用。這方法又簡單又便當,不到片刻的工夫,一個~民老婆婆
式的頭就梳成了。最後在辮根黑頭繩上插上老瓜瓢,讓所有盤在辮根上的發不致鬆散下來
。再用網子一兜,系緊,就完全成功了。李蓮英說,不要用螞蟻蛋纂,不方便,不如這種
盤羊式的發舒服。老太後這時只有聽擺布的份了。這一切都是我在旁邊當助手親眼見到的
。
“老太後忙著換衣裳了,深藍色夏布的褂子,整大襟式,是下過水半新不舊的。老太
後身體發胖,顯得有些緊繃的。淺藍的舊褲子,洗得有些褪色了。一對新的綁腿帶,新白
細市布襪子,新黑布蒙幫的鞋,襪子和鞋都很合腳。全收拾完了,老太後問娟子:‘照我
的吩咐準備好了(指帶的東西)?’娟子回稟:‘一切都照老祖宗的口諭辦的!’老太後說:
‘娟子、榮子跟著我走。’我倆趕緊磕頭。這是天大的恩典A無限的光榮,在這生死關頭
,能有老太後一句話,等于絕處逢生。我們倆全感激得滿臉是淚。娟子和我爬兩步抱住老
太後的腿,嘴裡喊著Δ‘老祖宗!’老太後愣了片刻,突然喊:‘榮子,拿剪子來!’老太
後坐在寢宮的椅子上,把左手伸在桌子角邊,背著臉顫聲說:‘把我手上的指甲剪掉!’
這等于剪掉老太後的心頭肉──到現在,老太後才算真正下定決心出逃了。老太後幾年精
心養長的指甲,尤其是左手無名指、p指指甲足有兩寸來長!這指甲是經我的手給剪掉的
,我到死也忘不掉!
“皇帝也換裝了,深藍色沒領子的長衫,大概是夏布的,一條黑褲子很肥大,圓頂的
小草帽,活像個做買賣跑外的小伙計。皇後、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這都是
被傳諭換好衣服伴駕出走的人(大公主沒在宮裡)。其余像晉、瑜皇貴妃沒有被傳諭換衣服
,當然是留在宮裡了。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候,鬼子進來,不知將落到什麼結果,狴H各人
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委屈。但所有的人都如喪考妣,臉色青白。這時一個人由廊
子裡跪著爬進寢宮門,爬到老太後的腳下x用頭叩著金磚地,說:‘奴才老朽無能了,不
能伺候老祖宗外巡,先給老祖宗磕幾個響頭,祝老祖宗萬事如意。’聽說話的聲音,才知
道虍張福。屋子裡所有的人都隨著張福的聲音痛哭失聲了。老太後環顧四周,說:‘宮裡
的事聽瑜、晉二皇貴妃的,張福、陳全福守護著樂壽堂。張福,聽清楚,遇到多困難的事
,不許心眼窄,等著我回來!’張福雙手捧著臉答應了。這是對張福說的話,也是對大家
說的話。庚子年老茷嵽X逃前,在宮裡這是她說的最後的幾句話。就這樣領著人,向後走
,繞過頤和軒,路經珍妃井,直奔貞順門。
“貞順門裡黑壓壓一片人,是向老太後告別的,這都是後宮東路的太監、侍女,由瑜
、晉二皇貴妃為首跪著在兩旁,她們只能送到貞順門裡,這是宮門最後一道龤A妃子是不
許出宮門一步的。老太後腳剛邁出了貞順門,瑜、晉二皇貴妃便抱頭大哭!”老宮女說完
後長長地吁一口氣。接著說:
袁國聯軍軍官屠殺義和團(2)
“宮裡的事,好多是不能用常理來推測的,而且永遠也弄不明白。例如珍妃的死。老
太後如果真的願浭她死,一句口諭,讓太監拿根繩子,人不知鬼不覺的就可以了卻她的生
命,對她死後還可以編些謊話,說她病死或畏罪自縊而死等等,何必敲鑼打鼓地非把她推
到井裡去不可呢?難道是老太後恨她入骨,臨死前非要看她掙紮一會兒不可嗎?按照老太後
平日為人的心理去推測,老太後是能幹出這種事來的,我在宮裡時不明白,出宮後,和太
監及其他姐妹們談起,他們也都不能明白。這是一。
“其二,究竟老太後X逃,事前有準備還是沒準備?這是個謎。
“如果說她沒準備,她的衣服鞋襪都是預備好了的,事先在李蓮英那兒保存著。是李
蓮英抸她想出來的主意呢,還是她授意李蓮英幹的呢?可又真真是倉皇出逃,說實在的,
是極其狼狽。不敢打著老佛爺的旗號,不敢多帶東西,更不萵提皇家一個字兒,怕露了餡
兒惹出麻煩來。要車沒車,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究竟往哪兒逃也沒個準譜兒,
帶著一群人,聽天由魎。分明是一點準備也沒有,這是我親眼看到的。這輩子也弄不清楚
的是這兩件事。年輕的時候,我自信眼尖心細,但我始終也沒有觀察出究竟來。”
老宮女的談話,時斷時續,想起什麼就說什麼,北京俗話叫聊閒天。她在閒談中向我
敘說了好多的事情,同時也把她的感受i訴了我,這是很難得的。她的話也給我以啟發。
記得魯迅先生曾經說過,貓捉住耗子並不馬上把它吃掉,必須盡情地耍弄一番,欣賞它那
侉亡前的顫,這是有力者對無力者的嘲弄,也就是殘忍性。西太後對于珍妃大概也就屬于
這一類吧!宮廷裡的黑暗,老太後的狠毒,我有了更進毨步的體會了。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1)
“後宮裡一共有兩個後門:出了御花園面對著神武門在中軸線上的叫順貞門,侀著宮
牆再往東走還有個後門,就是貞順門。以這兩個門為界限,門裡屬宮苑,門外才屬護軍范
圍。前邊已經說過,宮廷的規矩,妃嬪們是產許邁出宮門一步的,所以宮人們送老太後只
能送到貞順門的門檻裡頭。──這幾乎是生離死別的送行,如果鬼子進宮,各人的下場那
就只茬各人知道了。因此大家嗚嚥流涕,泣不成聲,並不是光想著老太後的安危,而是擔
心著自身的末日,所以也借機會痛痛快快地哭兩聲。平日感情比較好的姐妹,都相抱抽嚥
,彼此相互囑托後事,摘頭花,捋手串,對贈遺物。我和小娟子也接到朝夕相處的姐妹們
各有七八份飾物,都是她們偷偷地塞給我們的,好像我倆一定能活,她們必定會死一樣。
我這時心裡感到特別酸苦,回想小時候離家,不知宮裡什麼樣,只當串親迭A所以也不知
道離別味。這是我有生第一次嘗到離別使人心酸的味道。──現在想起來也讓我流眼淚。
這兒離珍妃死的井很近,抬眼就能豫到,我又有些發顫。
“我淚眼模糊地出了貞順門。一抬眼皮就看到一溜擺著三輛車。兩輛轎車,一輛鐵網
子的蒲籠車。其中一輛很整齊,像是宮裡的車,但中腰帷子前面的帳子,都已經沒有了(
我不認識老太後的車),另兩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雇來的趟子車。所謂趟l車是指
拉貨拉人做買賣論趟數給錢的車,是由大車店裡雇來的。當時各大宅門裡都有自己特備的
華貴的轎車,爭奇鬥富,皇宮裡當然也有妴用的轎車。平日夏天裡,我們去頤和園常坐的
車,叫大鞍車,非常講究。一律是紗帷子,四外透風,更有帷子在外面中腰加上一圈燕飛
(也許叫飛)。那是一尺多長的軟綢子,犄角用短棍支起來,像女孩子留著劉海頭發一樣,
圍在車的三面,約一尺上下長,和出廊的房子似的。就是沒風的天氣,車走起來,四外短
綢子飄動,也讓車裡坐的人感到有陣陣的涼風。在馬的上邊更有一丈多長一塊遮陰的帳子
,跟車頂聯接起來,和車頂子平行與車轅子同寬,用漆好的帳竿子支起來,把竿的兩端臥
在車轅上的銅臼裡,車簾子四周鑲紗,中間一塊玻璃。坐在溫州草席的n墊子上,紫膠車
配上栗子色的走騾。車走起來,坐車的人像坐在穿堂門裡一樣,涼風陣陣吹在身上,車也
漂亮,人也舒服。我們當侍女的⑶常都坐這樣講究的轎車。可今天老太後要出遠門,偏偏
要從大車店雇車。雖然是洋鬼子打進城來了,正值兵荒馬亂的時節,但以老太後的尊嚴,
發道口諭,讓預備幾輛轎車,還是不難辦到的。這其中必然另有門道。這些想法,也不過
是片刻的工夫,我不敢多想,天威難測,在生死關頭,絲毫也大意不得。
“眼前的轎車根本沒車帳子,跨車轅的人就要整個挨日曬受雨淋了。車圍子、車簾子
全是藍布做的,談不麭q風的條件,裡面坐車的人會憋得難受的。蒲籠車也一樣,車尾用
蘆席縫起來,活像雞婆婆的尾巴,在後面搭拉著。然而,我們把生命完全寄托在這三輛車
上了。
“邁出貞順門後,就自動地按次序排列起來,因為衣飾都變樣了,要仔細看才能辨認
出誰是誰來。皇後是缸靠(褐)色的竹布上衣,毛藍色的褲子,腳下一雙青布鞋,褲腿向前
抿著,更顯得人高馬大。瑾小主一身淺灰色的褲褂,頭上蒙一條藍手巾,褲l的褲襠大些
,向下嘟嚕著,顯得有些拙笨。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都是一身藍布裝束,頭上頂
一條毛巾,由後看,分不出誰是誰來。最惹人注目的還是老太後手下的哼哈二將,李蓮英
和崔玉貴。
“崔玉貴這兩天很少見到他,主要是他成了內宮的護衛,帶領著青年太監日夜巡邏後
宮裡的幾條重要街道和門戶。這是個極重要的差事,等于老太後的貼身侍衛,不是特殊信
任得到恩寵的人,不會交給這樣差事的,所以這時候的崔玉貴感到特別露臉。現在讓他跟
車出走,他也明知道是讓他起著護衛的作用。他和李蓮英不同,狗肚子盛不了二兩油,턊後看他,只見他的後脖梗子來回地扭動。這是他內心得意的表現。他裝扮成跟車的腳夫一
樣,短衣襟,小打扮,一身毛藍褲褂,腰裡結一詣繩子,把汗手巾挎在腰上,辮子盤起來
,用手巾由後往前一兜,腳底下一雙登山倒十納幫的掌子鞋。活脫脫的一個苦力,像真正
是挺胸拔閔30多歲的一條車軸漢子!別人都擔驚害怕,和犯人去菜市口差不多,可他認為
這是他賣命的時機到了,比起李蓮英來神氣多了。
“璦蓮英這些日子特別發蔫。義和拳失敗了,他原來是同情義和拳的。他每天由外面
急匆匆地來,向老太後稟告點消息,又匆匆地離去。老太後對別人報的消息不聽,只聽他
的消息。他這兩天的臉越來越長了,厚嘴唇也越撅越高,兩只胡椒眼也不那麼靈活了,肉
眼泡子像腫了似的向下垂著。今天外逃,他有自知之明,九城裡頭誰不知道紫禁城內有個
李蓮英啊!他的長相全城的人都知道,所以他要好好地偽裝一番。首先要把頭藏起來。他
戴起一頂老農民式的大草帽子,寬寬的圓邊,把草帽的兩邊系上兩條帶子,往下巴底下一
勒,讓兩邊帽檐搭拉下來,遮住了自己的臉。穿一身舊衣服,活生生地是跟車伺候人的老
蒼頭。平常的三品頂戴也沒用了。
“擺在眼前的問題,很明顯的是車少人多。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2)
“站在老太後東邊的是皇上、大阿哥,還有一位年輕男子我不認識,後來才知道他是
貝子溥倫。站在老太後下手的,是皇後、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我們丫頭群
裡,有娟子和我,兩位格格合帶一個侍女,皇後帶一個侍k,加起來男的是三個,女的有
十個,還不算太監。三輛車哪能坐這些人!兩輛轎車最多只能坐六個,剩下就要擠在蒲籠
車裡了。現在好比船到江心,能有地方坐下去不死,也就很知足了。老太後開始發話了:
‘今天出門,誰也不許多嘴,路上遇到什麼事,只許由我說話。’說話的伬唹帣晰痩n著
大阿哥。大阿哥這個人是不懂得深淺的,年紀最小,僅15歲,所以老太後特別注意囑咐他
。大阿哥的爸爸是端王爺,軍機的鎂班。他的叔叔是瀾公爺,是當時的步軍統領,都是捧
義和拳的,燒西什庫教堂子,打東交民巷全是他哥倆帶頭出的主意。大阿哥自出娘胎也沒
受過委掘,就怕老太後,老太後真用鞭子狠狠抽過他,他是個渾小子。如果遇到意外,他
冒冒失失的一嗓子,拍胸脯,充大爺,露了餡兒,大家跟他一起倒霉,這也是老太後最擔
心的事。最後老太後吩咐上車。皇帝一輛轎車,由溥倫跨轅。老太後一輛轎車。由小娟子
陪著,外面溥(大阿哥)跨轅,把他放在老太後車上,也是因對他不放心的緣故。皇後、格
格們只能都擠在蒲籠車裡了,黑壓壓的一車人,我沒有地方可坐A只好坐在車尾部喂騾子
用的料笸籮上面。就這樣,大約在平日每天上朝的時間,老太後第一輛車,皇上第二輛車
,蒲籠車第三輛,匆匆地訪了神武門。
“我要特別說明白,這是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早晨。這一年閏八月,節氣都要靠後
,七月二十,也就相當平常月份的七月初。熱季雨季都還沒過,天上是陰沉沉的,東邊天
上兩塊黑雲。
“車出了神武門就拿不定主意往哪個方向走了。往西過了景山A又順景山西牆往北奔
後門(地安門)。這我是認識的,過了地安門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突然,看見一個騎耗子
皮色騾子的人到老太後車跟ま,細看才知道是崔玉貴。大概是碰到軍機處的人,他認識,
請示老太後召見他不?又看那個人下車請了個安,大高個兒,膀大腰肥。老太後大葷讓那
個人前邊遠遠地開路,所以他上車很快地就往前走了。聽說是奔德勝門。正巧在鼓樓遇到
一輛轎車,崔玉貴認識,說是瀾公爺的,于虍讓出來,給皇後小主坐。我們全是北京長大
的,可誰也不知道北京城是什麼樣兒,現在又不走大街,專找僻靜的胡同走,泥水很多,
我蜷瘁在料笸籮上,彎腰屈背,那個罪是可想而知的了。不久,就沿著城牆根走。
“到了德勝門臉,逃難的人群就非常多了,大篷車,小轎陵,騾馱子,驢車,都是聽
到洋人進城往鄉下逃的,大家嘈雜雜地擁擠在一起。照這個情況,傍晌午也出不了城。後
來,還是路上遇到的那該大高個子給疏通好了,讓我們的車先過,我們才出了城。後來才
知道,路上遇到的這個人是軍機趙舒翹,聽說這個人也是支持義和拳的,後來被老太後殺
了,死得很慘,是把臉蒙上窗戶紙再噴上酒,悶死的。
“出了德勝門情況就不同了。
“我常聽說德勝門是九鸗抭怜磼T最美好的門。城樓上的箭樓、女牆、馬道、藏兵洞
,都是最拔尖的,過去征討時出兵打仗慈禧西逃時通過的德勝門
都出德勝門,叫白了叫得勝門,為的是得勝。現在我們逃跑也出德勝門了。出了德勝
門,就見到殘兵敗卒在到處找吃的,各商店全上著板,七八個人@堆,十幾個人一伙,砸
門翻櫃子,和饑民一樣。另外,還有很多頭上纏著紅布,敞胸赤背的義和拳,依舊是神氣
十足,他們還好,各不相酩。人們有往城外逃的,也有往城裡擠的,亂哄哄的人群,把德
勝門關廂弄得很嘈亂,再加上地下的泥水,摻雜著驢屎馬溺味,大陽一出來,熱氣一蒸,
讓人很難忍受。我偷眼看看,皇後、格格們都閉緊嘴不言語。
德勝門門洞“四輛車在路旁停了一會兒,大概是老太後想到e途的艱難,考慮到還有
些緩口氣的時間,在想主意。──由早晨到現在已經大半天了,所有的人全都滴水沒入口
。可誰也沒湊近老太後跟ま,遠遠的李蓮英和崔玉貴在馬路兩旁的屋檐下一站,像兩個逃
難的行人一樣,低眉用眼瞧著過往的人群。我們的車一點也不萄郟□釹襠□謐呃哿嗽謖舛
□□□乓謊□>駝庋□狡槳舶駁靨映齔搶戳恕?/p>
“到這時候,我才真的明白老太後的心思了。
“我坐在蒲籠捂怚J細地想:在宮裡改裝成老百姓,為的是混出城去,是很容易讓人
明白的。雇這兩輛車為的是絲毫不沾皇家的氣息,這種設想就很不容易了。再弄一輛蒲籠
車裝成下等拉貨的樣子,更是容易蒙混人的耳目。最難得的是,宮裡的珍奇寶物有的是,
老太後一星兒不帶,只包了些散碎銀子。一切都是怕露了皇家的身份。老太後心思的細密
,考慮的周到,應變能力的機敏,舍棄珍寶的狠心,實在是讓普通人佩服。──這時我S
有一種想法湧上心頭:老太後對這次出逃,究竟是有準備呢還是沒準備呢?我作為她的形
影不離的貼身丫頭,絲毫也覺察不出來。我認為我舍死忘生地伺候她,可以算是她的近人
了吧,但她的心事毫沒和我透露過。宮裡人在背後常說,老太後的心比海還深,真是一點
也不假。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3)
“我正這樣胡思亂想,突然車動了,不是順著大道往北走,而是下了大道往西,我看
看荈圻b東南角上,才辨認出方向來。這樣長的時間,我們車上的人誰也不說話,這是上
車前老太後的口諭。──誰亂說話把誰扔下車去!老太後絢話像打雷一樣,誰也不敢不遵
,只能默默地留心觀察著四外情況。
“車很快地沒入莊稼地裡。這時正是雨季,很少有人在地裡幹活。三格格請示皇後,
是不是大家挪動一下座位,鬆動一下身子,因大家的身體都坐僵了。地下有水有泥,車夫
有時也要跨上車來,和皇後、格格們坐在一起,這真是天下最出奇的事。車慢慢地向西走
,上了另一條大道。過了一段時間,看到了魏公村,這地方我認識,因為經常經過A我才
知道是奔向頤和園。坐在車尾的料笸籮上,盤著腿,佝僂著腰,屁股硌得非常難忍,我咬
著牙一聲不敢吭。大道上,敗兵更多了,一偽一群的往西走,有的拉著牲口,好在還沒有
問我們。我嘗到了心驚膽戰、度日如年的滋味。
“車進頤和園的東大門,沒有以前那些規矩了。這是我第一次由正門進來,是坐在大
蒲籠車車尾料笸籮裡進來的。車一直趕到仁壽殿的台階前才停住。我們當侍女的要伺候主
子,忙著跳下車來。但當腳沾地以後,因為腿麻站不住,皇後的侍女就臥在台階下了,在
平常是失儀,是大不敬,現在也顧不上這些了。從此,我`深警惕著,每當下車以前,要
先活動活動腿腳。
“接駕的是內務府的當值大臣恩銘,這個人常見老太後,我認識。他忙著兩只手一抖
把馬蹄袖甩下來了,搶步向前叩頭。至于說的什麼,我們當侍女的是聽不到的。太後領著
後、妃、格格們一起到樂壽堂,老太後進寢宮休息一會兒,我敬了兩管水煙,她在臥榻上
用水洗了洗臉,就閉上眼睛。我悄悄地退出來,趕緊找水喝,因為實在幹渴了。太後始終
沒發話,誰也不敢散去,大家都在涼棚裡休息,低著頭默默地沒有一個人言語。屋子非常
寂靜。
“匆匆傳膳,大家不許分散,都在涼棚裡面葭萓Y。這時崔玉貴進來稟告,說端王爺
來了,一會兒又稟告說慶王爺來了。老太後滿臉怒容,說知道了,底下沒說話。一會兒崔
玉貴又來揳告說,肅王爺由德勝門騎馬趕來了。老太後精神一振,說傳他們進來。肅王的
府原在東交民巷(庚子後搬到東四北九條),義和拳打東交民巷時,在宮裡聽傳說洋人把他
家毀得亂七八糟,連肅王祖宗的影像和朝服補褂都拿去墊炮眼了。肅王到來一定會帶來洋
人的消息,所以要趕緊傳見他們。在頤和園樂壽堂召見王公大臣還是第一次。
“這也可以說御前‘叫起’罷,有太後也有皇上,只經過很短促的召見,說平常話,
也就是喝碗熱茶的時間。老太後很自信地說:‘看情況洋人還不知道我們出來。如果知道
的話,他們一定會趕來的,我們要快走。’當然端王、慶王、肅王他們是願意快走的。老
太後這時斷然說‘不能這樣走,必須保証萬無一失,因為有皇上在!讓崔玉貴帶一個人走
前站,李洎^隨時探聽消息,皇上、我們走第二批,端王等走第三批,另外頤和園這兒還
有兵,讓他們帶兵斷後,這樣才萬無一失。’老太後的話是金口玉言,這是怕大家一起走
,太招風了,反而不安全。也顧慮到前面麻煩不大,只有後面追兵是最可怕的。
“等到我們又上車的時候A歸還了瀾公爺的車,又多了兩輛轎車,一是給皇後預備的
,也不是什麼貴族的豪華車,而是普通的二等轎車,另一輛是慶王給兩個女兒三格格、四
格格預備的。這樣,皇後、小主一輛車,二位格格、元大奶奶一輛車,大蒲籠車就比較鬆
動一些,我也不至于坐料笸籮上了。阿彌陀佛!
“車慢騰騰地向北走,完全在青紗帳裡鑽著走。時間已值午未時分,太陽毒辣辣的,
天空有幾塊黑雲,有時把太陽遮住,有時又露出來,沒有一點風,地上的熱氣蒸上來。俗
話說,‘陰天的太陽曬死狗’,狗都能夠被太陽曬死的,我們真真的和狗差不多了。人人
的臉上都脹得紅紅的,背上流汗。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才到了一個地方叫溫泉的。我們
說多少好話,央求一個大戶人家,請他們行方便,允許我們鴠L家借借廁所。這事當然由
我去說,好不容易才答應了。老北京也不知從什麼年代興的,說女人借廁所會給本家帶來
晦氣,必須進門喝口磺水,壓一壓邪氣,出門送一個紅包,散一散晦氣,我們沒有紅包,
重重地給了二兩銀子,是我親手給的!女人出門,最困難的事,不敢多吃也產敢多喝,更
不敢吃涼東西,如果鬧肚子,那就現眼了。可這裡只有涼水,每人用瓢輪流著喝,已經算
是很不錯的。幸虧村東頭有棵大槐樹x我們坐在車上能涼快會兒,也可以說是救命的樹蔭
了。
“老太後真有狠勁,始終一個‘苦’字不說。我把瓢涮一涮,給老太後舀一瓢涼水,
老太後先漱了漱口,喝了半口涼水,這可能是老太後生平第一次喝涼水吧!是在溫泉一家
灰磚門樓的院裡喝的。在普通人本不算什礡A可在老太後就算天大的事了。”
老宮女已經絮絮地說了很長一段時間了。經常是面向著窗子,臉背著我,好像是自言
自語默默地叨念著什麼。這時她忘掉了一切,完全沉浸在她過去的記憶中,灰色的眼睛凝
視在窗外的洋槐樹上,臉上核桃似的皺紋更明顯了。她常常是痴b呆的忘了說話。屋子裡
越發顯得沉寂了。突然,她笑著說:“現在人死了不許寫殃榜了。如果許可的話,可以給
我寫上,老太後西巡的路卬,第一塊銀子是我替老太後花的,第一瓢涼水是我給老太後舀
的。這也可以算是我最露臉的事了吧!”老宮女心很細,每到屋子過度安靜的時碣,總想
方設法用笑話調劑一下。舊社會,人死以後把這人的一生功勛榮譽寫在紙上,用紙糊在牌
子上張貼在大門口,叫貼殃榜。這是老宮儼的玩笑話。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4)
她頗有感慨地說:“人千算萬算也有算計不到的地方。老太後這次出走,什麼都不帶
,只隨身帶了些散碎銀子,以為沿途一定會有賣東西的。有錢能買鬼推磨,這種想法到現
在完全落空了。由海澱奔溫泉,由溫泉北上到居庸關的古道,原來是南來北往的要道。做
買賣的,開客棧的,尤其是驛站,都應該有人支應,可現在跑得一幹二盡。那些敗卒殘兵
,有什麼搶什麼,一幫一幫的戴紅頭巾的義和拳也是有什麼拿什麼。殷實一點的人家都躲
起來了,剩下不藏不躲的人也就窮得只剩一條命了,目前漸睃漪O有勢力沒處用,有銀子
沒處花。一兩銀子也換不出一口吃的來。我們可以說,一步一步走向苦難。
“太陽已經到西南角上了。莊稼地裡的玉米葉子都曬蔫了,一絲風也沒有,只能用手
當扇子扇,汗濕透了衣衫,從來也沒穿過這種粗布衣服,現在披在身上感到像牛皮@樣,
渾身到處刺癢,脖子底下、兩腋周圍有一種水泡似的小圓顆粒,長了痱子了,不搔就奇癢
,一搔就痛。我們開始嘗到了另一種痛苦。蚴到了一個鎮甸,已經是人困馬乏,車夫說不
能走了,該喂牲口了,人也該吃點東西。可哪裡能有吃的呢,而且人又這樣多,幸虧車夫
認識掗裡的一個熟人留守在大車店裡,我們說盡了好話,請他給想辦法。首先提出,可以
多給他們點銀子。他也沒辦法,現成的米面是絕對找不到了。最後說地裡有豇豆角,可以
煮熟了吃。窮人在秋雨連綿、青黃不接的時候常吃這些東西。大概議妥,我們包他一片地
的青棵,把豇豆和青老玉米混合摘採煮熟,我們每人分一個煮玉米、半碗豇豆粒。老太後
和皇上、皇後等出逃後的第一次午餐,就是這樣度過的。老太後根本沒吃C煮老玉米湯可
成了寶貝了,你一碗我一碗地分搶著喝,皇上也喝了一碗,這是我親眼看見的。
“還要往回說,我們都是五谷不分的人,什麼是老玉米,什麼是高樑,根本不認識,
更不用說是怎麼長的了。這是第一次吃這類東西。豇豆角有筷子那樣長,一串串的粒包在
外莢裡,鼓脹脹的。已經不是飯來張口的時候了。我們四個丫頭親自動手把豇豆從割斷的
秧上摘下來,又把青老玉米的外皮剝去,扔在鍋裡煮上C正是雨水多的季節,幹柴是沒有
的,當時用的是烏煤面子,用水合了往灶裡填,我們什麼都不懂,填上煤以後,不起火苗
光冒黑煙,旁邊茬木頭箱子說是風匣,我和小娟子輪流拉動風匣吹火。這是個動力氣的活
兒,拉二十幾下就腰酸臂痛渾身流汗了。小娟子和我把燒熱的水舀出點來,奉敬給老太後
,讓老太後洗洗臉,老太後十分感嘆:‘還是榮子和娟子能伺候我。’我們對著眼前的情
況,累得精疲力竭,不禁在老太後面前掉淚了。我倆眼圈紅紅的,離開老太後的上房,小
娟子對我說,現在洋人可能進宮了,宮裡的姐妹們不知如何呢?也許上吊,也許跳井,我
們不禁用手摸摸臨別時送給我倆的飾物,哭著走回了伙房。小娟子說,她預感到她們是死
了。
“到伙房一看,屋子進不去人,又是煙氣又是水氣,風匣還不停地響著,仿佛看見一
個人在一仰一合地拉著風匣,細看才看清楚是崔玉貴。在宮裡我們同崔是不交談的,在這
個場合下,我們是同生共死的患難之交了。崔玉貴很嚴肅地對我倆說:‘看情況目前的地
方供獻不會有,買東西也實在難,大家免不了受困!咱們是老人家的近人,無論如何不能
讓老人家挨餓!’這時為避免走露風聲,我們把老太後都叫老人家。
“小娟子哭出聲來了說:‘那就割我們倆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
“崔玉貴說:‘姑娘,不是要割誰的肉,要想辦法。眼前咱們包人家半畝地的青棵,
還要剩下一點,多半都被兵搶光了。咱們應該把青玉米剝出來,把豇豆角捋下來,把青玉
米秸砍下來,捆成捆帶在車上,人和牲口都需要。現在平怢S指望了,俗話說,須將有日
思無日,莫到無時羨有時。目前咱們大家動手罷,免得將來餓死在半路上。’
“崔玉貴的話真真提醒了我們,我和娟子和另兩名侍女,開始把割下來的豇豆角捋下
來,盛在車夫的布袋裡,把剩下來的青玉米堆在料笸籮裡,把青玉米秸捆成兩僚a在車尾
。我親眼看到饑民們什麼都搶,我們剝好的青老玉米,生的,他們就是嘴啃著吃,白漿順
嘴角流下來。在大車店裡不時有散兵進歜,沒有東西可拿,就用碗舀足一碗涼水,邊走邊
喝,順手把碗摔在大路上。什麼是王法?這裡已經沒有這個名詞了。這樣的世界使我們心
驚肉跳,我用眼看看崔玉貴。崔玉貴大聲對我說:‘榮姑娘,不要怕,只當我們已經死了
,現在活幾天是賺的。要記住,事到臨頭須放膽,死全ㄘ龰A就沒什麼可怕的了。’這話
是對我說的,也是對大家說的。對我來說,像吃了定心丸一樣。我牢牢地記住,‘事到臨
頭須放膽’,我毨輩子也忘不掉他這句話。我清楚地記得,那時他是一腳踩著門檻子上,
斜著臉對我說的,到現在已經幾十年了,他的話還響在我的耳朵裡。我經過多少次災難,
一到極困難的時候,就想起他的這句話來!”
老宮女又如醉如痴的陷入沉思之中了。她像老僧入定一樣,身體微微地前後擺動,很
長的一段時間裡不說話,我只有用沉默來表示對她的同情。
“車又向前走了,路上的人漸漸疏稀起來。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5)
“小娟子非要和我換車坐不可,她明確的理由是咱倆各伺候老人家半天。我心裡很感
激,淚馬上湧到了眼角。在大車店的廚房裡,我們各自背著人藏起一個熟老玉米來,誰的
心事誰全知道,無非是怕老人家餓。那時是老玉米不缺,可弄熟了齱C哪裡借鍋去,哪裡
找水去,最重要的哪有煮的時間。還有我們最難的是任什麼也不會幹。我倆用手絹各包了
個又嫩又勻的煮玉米,我想蚺車上給老人家剝粒吃,因為我們看到老人家什麼也沒吃。這
是件孝心討好的事,小娟子跟我換車坐,就是把好事讓給我。她把手絹包好的東西塞給我
,說‘這一個你孝敬給當家的(為了沿途安全,我們管皇上叫當家的)’。我含著淚答應了
。在患難中,在餓癟肚皮的時刻,有這樣的姐妹,怎麼不讓我感激她呢!在車上我把小娟
子的事一五一十地稟告了老人家,我怎能搶人家的功呢。正是當宮裡午後睡醒吃加餐的時
候,畯拑僧茪W奉獻一個熟玉米,給老人家剝玉米粒。看老人家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這也
算盡我們奴才的一份心了。
“車裡頭奇熱,像蒸籠,歪脖太陽幾乎把人曬幹癟了。喝的水變成了汗,汗出多了,
用手往臉上一摸,變成了鹽面。劃一根取燈兒(當時管火柴叫取燈兒),幾乎能滫躓蟟I燃
了。下過雨的地經太陽一曬,熱氣反撲上來,夾雜著牲口身上的腥膻味,薰得人非常惡心
,幸虧我在大車店揀了一把舊芭蕉葉扇莛,我給老人家扇著。立秋後的天氣,到下午特別
悶。我摸摸什麼地方都是熱的,車帷子,褥墊子,到處都燙手。好容易盼到太陽平西了,
磨這時候蠓蟲子多起來了,大概騾子身上有汗腥味,它們圍著騾子轉,一團團的,趕也趕
不走,就在迎面隨著車飛。有時能碰人的臉,一不小心碰到眼裡,有一股辣辣的味道,眼
馬上紅腫了,流下淚來。更有一種像大麻蒼蠅似的虻,最初,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後來知
道叫牛蠅,很有一股□勁,它們死都不怕,只要讓它叮上,打死它,它也不鬆嘴。牛蠅叮
後立刻起大包,紅腫一片,出奇的刺養。我專注意保護老太後,可我L腕子上被它叮了一
口。這蠅子有毒,先由叮的孔內流黃水,以後就變成膿,直到山西太原,我的腳才好些了
。
“汗出多了,就訪奇的渴,渴得像由喉嚨裡冒煙似的,我們開始嚼老玉米秸。老太後
大概實在支撐不住了,也和我們一起嚼。路越走越高了,騾子很吃力。李蓮英由前面回來
,站在路旁,稟告說,已經進入昌平境地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來到一個大的莊子,後來知道叫西貫市。
“西貫市是個較大的村子,往街裡一看,青磚房子不少。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景,可誰
家也不願收留我們。再說這村裡住的全是回民,風俗習慣全不一樣。他們在生活上不願和
漢民摻雜。李蓮英等商議的結果,是村頭上有個舊的清真寺,年久失修,已經廢了,變成
了場院,有幾間房閒著,我們就住在這裡。老太後也很願意。已經累了一天,都願找一個
地方歇一歇。──我先由外部往裡說。
“喝水是可以解M了,場院外面有一口井。井邊放個瓦罐,瓦罐上系一條繩子,就用
這個瓦罐來汲水。井沒有欄桿,每次我們都是戰戰兢兢的提水。好在是夏天,井水很淺,
提起水來還不困難。
“場院是一片空盪盪的,沒有院牆,有一小片光地,上面堆著一堆麥秸草,用半頭席
蓋著,雨後顯得濕漉漉的。四外是菜畦,站在院子向四下觀看:
“正北是三間正房,根本沒門,窗戶也沒糊紙,往西邊一看是一溜矮廈子,即矮矮一
排房,沒有門、窗戶、壁,是堆亂草和農具的地方。進入屋裡,三間正房還好,是有隔斷
的,一明兩暗。中間堂屋裡有一口破缸,能盛水,有一個灶,連著東間的炕,炕是光禿禿
的,灶上有鍋,也有個舊鍋蓋。進到東間一看,炕上扔著個破簸箕,簸箕前面的舌頭全沒
有了。地下牆角有個三只腳的破凳子,很矮,根本是沒人要的東西,另有幾塊碎磚。而屋
裡空空的,地下除去幾塊磚以外,什麼也沒有。我愣愣地想A就要在這個地方過夜了。昨
天是天堂,今天是地獄!這是誰能預料到的呢?老太後一進屋,除內眷侍女以外,一般人要
離開一丈多遠,不許瘸近窗戶,由兩個太監巡邏。
“我先把老太後安頓下來。炕上光禿禿的,沒有辦法,我和小娟子把轎車的墊子抬下
來讓老太後能有個坐處。老太後自從早晨坐上車以後,閉口不說話,既不冒火氣,也不顯
驕氣,處這種逆境,完全採取逆來順受的態度。也顧不得什麼禮儀了,甯搰茷珩牳輓菑立在當地,像木頭人一樣,我拿一個口袋,疊起來,放在矮凳子上,請皇上坐下。皇上用
眼看了下老太後,老太後說了句閨上也坐吧,皇上才坐下了。這時李蓮英、崔玉貴都上街
裡張羅飯食去了。
“可苦了我和娟子了,要什麼沒什麼,給老太後漱口,沒有碗;洗手,沒有盆。我倆
反正不能用兩手捧起水來請老太後用啊!最後想起大蒲籠車車廂底下,掛著個飲騾子的盆
,我倆把它刷幹凈了,髡悀茷嶈~臉、洗手。以後太監也拿這個盆同樣給皇帝用。亂紛紛
的一陣終于過去了。這個盆一直傳到半夜,才算眾人洗涮完。
“最困難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該是吃飯問題了。我說的太瑣碎,不過,我不說清
楚,心裡也太憋得慌。我這時是個大紅人,也是一個大忙人。
夜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6)
“我剛伺候完老太後洗過臉,老太後就語重心長地說:‘現在講不了什麼規矩了,她
們X個(指娟子等幾個侍女)接觸外面的人少(指沒結過婚),榮子你就多出頭罷!’我恭敬
地請跪安答應了。另外,我有個寶貝,就是我的火鐮包。埻在頤和園吃早點的時候,我就
留下心了,我想沿途一定需要用火。我就把火絨、火石、火紙多帶了些。我的火紙可值金
子了,半路上沒賣訶西的,很多的人都要向我借紙,當大便紙用,以後我每個人只給一張
,留下給老太後用。我的火鐮包不能借走,只有我親自打火給旁人用,所以我忙得很。這
邊叫,那邊也喊。
“李蓮英提著大茶壺,像個水罐子,托著幾個粗藍花水碗。崔玉貴抱著個盆,拿幾雙
筷子,說是當地人給的。這兩個在紫禁城裡說一不二的人現在也親自下來幹粗活了。那是
一壺涼茶,茶水像醬湯子似的深褐色,太後喝了兩口,皇上喝F一口,就不喝了,說不如
白水好喝。崔玉貴端的一盆是粥,不是一般人家熬的小豆粥,是當地人叫水飯的一種吃食
,把小米和豆混合煮熟x用涼水再把它投涼了,要過好多遍涼水,投得越涼越好,用勺舀
在碗裡吃。人餓,可以舀稠的,多吃米,頂幹的用。不餓,可以舀稀的。這是當地人夏天
的一種吃食。老太後和皇上、皇後等就吃的是這樣的飯。一盆飯當然不夠吃。最離奇是,
茶壺、茶碗等不必送還,原主不要了,因為回民不用漢民用過的東西,尤其是炊具和茶具
。我和娟子順便留下兩個碗。
“一連串的轎車進院子來了,那是王爺、大臣們到F。他們撣了撣衣服,把袖子一甩
,恭恭敬敬地要朝拜老太後。老太後隔著窗子,其實像當面一樣,因為窗子根本沒糊紙,
說:‘你們在外簽都請安罷,皇上也在這兒,我們剛歇會兒。’他們請完安退下去了。很
奇怪,還是各奔各車,因為他們全沒有歇腳的地方,只能到原車上休息。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不知由什麼地方滾出來很多蚊子。說它滾出來,並不夸大。在
窗戶上頭,屋檐底下,成團成團的蚊子像圓y似的滾在一起,亂吵亂叫,那聲音真是嚇人
。都聽過唱戲打小鑼吧,把小鑼連續不斷地緊打,那叫打串鑼。聲音是又急又響,蚊子的
聲音鋅和打串鑼一樣,震耳欲聾。我趕緊跑進屋裡把芭蕉扇遞到老太後手裡,去轟趕蚊子
,看樣子蚊子真會叮死人的。屋子裡不能有亮光,有點亮光玉米蛾子就撞進來,它們不要
命地亂撲亂撞,臉上、脖子上、手上到處都有。用手一拍,它們的肚子像爛杏一樣,一灘
膿水出來,使人起雞皮疙瘩。三格格膽小,怕蟲子,往牆角一縮,紋絲不敢動。更讓人惡
心的是上廁所,這根本是亂糞場子,不是廁所,沒法子下腳,要多臟有多式A癩蛤蟆滿地
亂爬,蛆全長尾巴,又肥又長,使人看了要嘔吐。娟子我倆架著老太後上趟廁所。我倆手
不能動,蒼蠅順著臉爬,黏黏的,萼都趕不散,一落身上就有十幾個。我想真是掉進地獄
裡邊了。
“不知是誰告訴我的方法,抓大麥秸一小堆,用火燃著,放在堂屋裡,再蓋上幾張麻
葉,讓大麥秸火滅了,光冒濃煙,蚊子和一切蟲子,怕煙就不往屋裡飛了,甚至也能把蚊
子從屋內趕出來。我說,老太後不是會被煙薰壞了嗎?他們說不要緊,煙往高處冒,老太
後坐得矮,現在不薰,一夜怎麼睡覺呢?我請示了老太後,開始用煙薰蚊子,果然好一些
,起碼檐上的蚊子全跑了。老太後也比較滿意。可我弄得滿頭是灰,抹一臉黑黑的道子。
“為了趕緊做點吃的,我們又重新忙碌起來了。真是應了崔玉貴的話,只好又從中午
剩的豇頭角、剩玉米身上打算盤。這種苦日子,我們從來沒有經過。但是不幹又沒吃的,
肚子餓,逼著我們非幹不可。疲倦極了,腿已經邁不動步,還要咬著牙去做。現在懂得什
麼是苦了。人多起來,新添了坐轎車的人和車把式。我找到崔伅Q,讓他動員車把式幫忙
煮玉米。沒有鍋,就把堂屋的那個鍋拔下來。沒有灶。就在院子角上檢舊磚新碼一個灶。
沒有柴,就把院裡的大臏秸垛拆了,找不濕的麥秸當柴燒。這樣也不行,鍋小人多,怎麼
辦?有經驗的車夫告訴我們,玉米可以燒熟了吃,于是把大麥秸多揪幾堆,用億和灰把玉
米埋裡面,燒成糊的。等玉米煮熟後,用鍋再煮豇豆粒。這樣,分幾鍋煮,總算把玉米煮
成半生不熟的了,對付著能吃。我把燒槃的玉米掰兩個尖,用兩個碗盛點豇豆粒,奉獻給
老太後和皇上。已是半夜時分了,老太後還倚牆沒睡,我和娟子給老太後剝玉米粒,用頭
卬的簪子穿豇豆粒吃。皇上還坐在地下。我倆又端來兩碗豇頭湯,敬給老太後和皇上。然
後伺候老太後睡覺。先把腿帶解開,鬆一鬆再紮上,怕腿帶上有蟲子。把頭發用手給老太
後攏一攏。炕上不是原有個破簸箕嗎,把它扣過來,墊上一塊手巾作枕頭,讓老太後躺好
。把撿來的芭蕉扇,給老太後蓋在臉上。剩下光著的兩只手我們倆用兩塊手絹給包上。渾
身上下,沒有露肉的地方,不怕蟲子叮了,看樣子,老太後忍受著悶騿A閉目養神,能眯
糊一小會兒。皇上已經坐在車墊子上,用帽子遮住臉,兩腳伸直,在牆角上強忍著休息了
。我倆輕輕地退出來,到窗外漿一頂破草帽,給老太後把迎頭的窗戶堵上,免得有風。這
才吃我們所謂的晚餐。皇帝和太後在一起,母子同居一室,還是第一次吧。
涘宿西貫市、──苦難的第一站(7)
“正房東屋老太後和皇上已經靜悄悄沒有響動了,西屋的皇後、小主、三格格、四格
格、元大奶奶也都沒有聲息了。這都是有教養的人,在這種場合,是誰也不會叫苦的。中
間堂屋是我們四個侍女。聽聽各屋都沒有動靜,我們舖下口U,就在地上囫圇著睡下了。
各王公大臣們連同大阿哥和溥倫躲在轎車裡去休息,李蓮英、崔玉貴等在蒲籠車裡,車夫
們都集聚在西面的矮柤子下。夏天的天空灰沉沉的,下弦月已經落到西南角下。這個鎮甸
很安謐,因為都是回民,有專一的信仰,信奉其他道門的事是很少的,所以騷動也不大。
從我們到來,這地方的男人、婦女、孩子看熱鬧的人極少,跟我們閒談時,追根問底的人
根本沒有,可見這村子的人很懂規矩。側耳聽到雞叫了,在宮裡是聽不到的。一天沒有好
好地洗臉和擦身上,安靜下來後,才覺得渾身長滿了痱子,用手一摸都是小粒粒。手放在
肉上,好像不是自己的皮膚,痱子出尖怪紮手的。回想崔玉貴的話,‘只當我已經死了’
,心也就安穩下來。
“合眼眯糊一小會遄A天就亮了。我趕緊爬起來伺候老太後,生怕老太後病倒就麻煩
了。還好,老太後和皇上全都很好,我們才放下心來,堵心的事又發生了,夜裡不知什麼
人弄水,把汲水的瓦罐子摔碎了。越忙越添差錯,趕忙托人到街裡用銀子買個舊的。這已
經是天大亮了,不知是什麼風聲漏了出去,街裡的大戶人家知道這批住的人是太後和皇上
,送來了幾屜刀切饅首。不是一般的圓饅頭,是四方的,用板刀切成塊的饅首。還有骰子
似的、小方塊的咸菜,兩桶小米粥。這真是雪裡送炭。他們不敢說是貢獻給老太後和皇上
,因為知道宮裡頭禮儀森嚴,只說是給下人們的。另~,知道要行山路,特意奉獻三頂騾
馱轎。
“我無論如何也忘不掉這些新鮮事兒。這都是我沒經過和沒見過的。所謂騾馱轎並不
虍駱駝拉著的轎車,與駱駝一點關系也沒有。說確實一點兒,是騾子背上馱著的一種轎。
只是不用人抬,是由兩匹騾子一前一後、在兩個騾子中間的背上搭成一種轎。前面的騾子
等于轅騾,是管掌握方向、擇選道路的,後面的一個叫跟騾,緊跟轅騾後面,不許脫節、
保持穩定的。這兩個騾子都是老搭檔,馴練有素的。平常沒有馴練的騾子是不行的。這種
馱轎,沒有畜拉轎車那種顛簸之苦,又比人力抬轎走的速度快,能上Y下坡走窄路,最巧
妙的是,當頭騾拐彎的時候,轎下面有個圓盤,能隨著旋轉,叫轉盤,使馱轎保持平穩。
騾馱轎在西北地方是大戶人家絢主要交通工具。西貫市街裡的大戶人家一氣奉獻給三乘騾
轎,是很可觀的了:這要有六匹騾子,三個腳夫,當這兵馬荒亂的年景,總算是很豪氣的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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