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onger (16July选国民党主席)
看板gallantry
标题宫女谈往录10
时间Tue Jun 7 11:57:43 2005
八国联军军官屠杀义和团(1)
“正要准备传早膳,突然石破天惊,一粒流弹落在乐寿堂西偏殿的房上,听得很清楚
是由房上滚下地茠瑭n音,李莲英喊一句‘老佛爷快起驾吧!’老太後这时才真的惊慌起
来,吩咐人去请皇上,传谕皇後、小主、慈宁宫的太妃们,在宫里住的豢格们,迅速到乐
寿堂来。另外派太监告谕大阿哥换好行装,随时准备出走。
“皇上来了,还是旧时装束,回禀了老太後几句话。我们也不知说什麽,皇上在老太
後面前说话,向来是细声细语的。老太後有些发急,急谕李莲英,让在护军那里找几件衣
服给皇上换上。李莲英自然吩咐别的太监去办。
“李莲英不知从什麽地方提一个红色的包袱进来,里头包着汉民的裤褂鞋袜,青腿带
还有一绺黑色头绳A一应俱全,另外有我从来也没看见过,也没听说过的蚂蚁蛋纂(当时
汉族妇女把发挽在头上叫纂,有一种用马尾编织成呈腰子形、上面涂黑色侹料,中间留出
空白能把发髻露出,四边又能把发扣住,俗称蚂蚁蛋纂)。还有一个别纂的针,像小勺子
一样,叫老瓜瓢,扁扁的,一头细,一头粗。在粗的一头稍稍有点弯曲,约二寸上下长,
是铜的。另外还有一支横簪子。这些东西後来听说是李莲英早给准备的。李莲英有个姐姐
在前门外鲜鱼口里兴隆街一带住(我只听说,没去过,刘太监到那儿去过),这包袱都是她
姐姐给安排的,无怪鞋、袜子都很合脚。另外,在]里还有个小手娟,包有四五个头发网
子,都是圆圆的,直径有两寸多点,有细网眼的,有粗网眼的。这是梳完头,怕头发散了
,用网子把炚发罩住。让人一看,就知道安排的人是非常细心的。这些事全是我亲自经手
,所以记得非常清楚。我这里说句闲话,伺候老太後务必要留下心眼,不管什麽事,做完
後要多记几遍,心里要默念三四回,记牢靠了,因为老太後不定什麽时候问起,一定要有
明确的回禀,任何事情也不许模糊。这使我养成了记事的习惯。
“这回真的轮到李莲英给老太後梳头了。在我的眼里还是第一次。从外表看来,李莲
英笨得像Y熊,可做起活来却非常轻巧。先把老太後的发散开,用热手巾在发上熨一熨後
,拢在一起向後梳通。用左手把头发握住,用牙把发绳咬紧,一头用右手缠在发根紮紧辫
绳。黑色的绳缠到约一寸长,以辫根为中心,把发分两股拧成麻花形,长辫子由左向右转
,盘在辫根上。但辫根的黑绳务必露在外面,用一根横簪子顺辫根底下插过,压住盘好的
发辫,辫根绳就起到梁的作用。这方法又简单又便当,不到片刻的工夫,一个~民老婆婆
式的头就梳成了。最後在辫根黑头绳上插上老瓜瓢,让所有盘在辫根上的发不致松散下来
。再用网子一兜,系紧,就完全成功了。李莲英说,不要用蚂蚁蛋纂,不方便,不如这种
盘羊式的发舒服。老太後这时只有听摆布的份了。这一切都是我在旁边当助手亲眼见到的
。
“老太後忙着换衣裳了,深蓝色夏布的褂子,整大襟式,是下过水半新不旧的。老太
後身体发胖,显得有些紧绷的。浅蓝的旧裤子,洗得有些褪色了。一对新的绑腿带,新白
细市布袜子,新黑布蒙帮的鞋,袜子和鞋都很合脚。全收拾完了,老太後问娟子:‘照我
的吩咐准备好了(指带的东西)?’娟子回禀:‘一切都照老祖宗的口谕办的!’老太後说:
‘娟子、荣子跟着我走。’我俩赶紧磕头。这是天大的恩典A无限的光荣,在这生死关头
,能有老太後一句话,等于绝处逢生。我们俩全感激得满脸是泪。娟子和我爬两步抱住老
太後的腿,嘴里喊着Δ‘老祖宗!’老太後愣了片刻,突然喊:‘荣子,拿剪子来!’老太
後坐在寝宫的椅子上,把左手伸在桌子角边,背着脸颤声说:‘把我手上的指甲剪掉!’
这等于剪掉老太後的心头肉──到现在,老太後才算真正下定决心出逃了。老太後几年精
心养长的指甲,尤其是左手无名指、p指指甲足有两寸来长!这指甲是经我的手给剪掉的
,我到死也忘不掉!
“皇帝也换装了,深蓝色没领子的长衫,大概是夏布的,一条黑裤子很肥大,圆顶的
小草帽,活像个做买卖跑外的小伙计。皇後、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这都是
被传谕换好衣服伴驾出走的人(大公主没在宫里)。其余像晋、瑜皇贵妃没有被传谕换衣服
,当然是留在宫里了。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鬼子进来,不知将落到什麽结果,狴H各人
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委屈。但所有的人都如丧考妣,脸色青白。这时一个人由廊
子里跪着爬进寝宫门,爬到老太後的脚下x用头叩着金砖地,说:‘奴才老朽无能了,不
能伺候老祖宗外巡,先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祝老祖宗万事如意。’听说话的声音,才知
道虍张福。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随着张福的声音痛哭失声了。老太後环顾四周,说:‘宫里
的事听瑜、晋二皇贵妃的,张福、陈全福守护着乐寿堂。张福,听清楚,遇到多困难的事
,不许心眼窄,等着我回来!’张福双手捧着脸答应了。这是对张福说的话,也是对大家
说的话。庚子年老茷嵽X逃前,在宫里这是她说的最後的几句话。就这样领着人,向後走
,绕过颐和轩,路经珍妃井,直奔贞顺门。
“贞顺门里黑压压一片人,是向老太後告别的,这都是後宫东路的太监、侍女,由瑜
、晋二皇贵妃为首跪着在两旁,她们只能送到贞顺门里,这是宫门最後一道龤A妃子是不
许出宫门一步的。老太後脚刚迈出了贞顺门,瑜、晋二皇贵妃便抱头大哭!”老宫女说完
後长长地吁一口气。接着说:
袁国联军军官屠杀义和团(2)
“宫里的事,好多是不能用常理来推测的,而且永远也弄不明白。例如珍妃的死。老
太後如果真的愿浭她死,一句口谕,让太监拿根绳子,人不知鬼不觉的就可以了却她的生
命,对她死後还可以编些谎话,说她病死或畏罪自缢而死等等,何必敲锣打鼓地非把她推
到井里去不可呢?难道是老太後恨她入骨,临死前非要看她挣紮一会儿不可吗?按照老太後
平日为人的心理去推测,老太後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我在宫里时不明白,出宫後,和太
监及其他姐妹们谈起,他们也都不能明白。这是一。
“其二,究竟老太後X逃,事前有准备还是没准备?这是个谜。
“如果说她没准备,她的衣服鞋袜都是预备好了的,事先在李莲英那儿保存着。是李
莲英抸她想出来的主意呢,还是她授意李莲英干的呢?可又真真是仓皇出逃,说实在的,
是极其狼狈。不敢打着老佛爷的旗号,不敢多带东西,更不莴提皇家一个字儿,怕露了馅
儿惹出麻烦来。要车没车,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究竟往哪儿逃也没个准谱儿,
带着一群人,听天由魉。分明是一点准备也没有,这是我亲眼看到的。这辈子也弄不清楚
的是这两件事。年轻的时候,我自信眼尖心细,但我始终也没有观察出究竟来。”
老宫女的谈话,时断时续,想起什麽就说什麽,北京俗话叫聊闲天。她在闲谈中向我
叙说了好多的事情,同时也把她的感受i诉了我,这是很难得的。她的话也给我以启发。
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猫捉住耗子并不马上把它吃掉,必须尽情地耍弄一番,欣赏它那
侉亡前的颤,这是有力者对无力者的嘲弄,也就是残忍性。西太後对于珍妃大概也就属于
这一类吧!宫廷里的黑暗,老太後的狠毒,我有了更进毨步的体会了。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1)
“後宫里一共有两个後门:出了御花园面对着神武门在中轴线上的叫顺贞门,侀着宫
墙再往东走还有个後门,就是贞顺门。以这两个门为界限,门里属宫苑,门外才属护军范
围。前边已经说过,宫廷的规矩,妃嫔们是产许迈出宫门一步的,所以宫人们送老太後只
能送到贞顺门的门槛里头。──这几乎是生离死别的送行,如果鬼子进宫,各人的下场那
就只茬各人知道了。因此大家呜咽流涕,泣不成声,并不是光想着老太後的安危,而是担
心着自身的末日,所以也借机会痛痛快快地哭两声。平日感情比较好的姐妹,都相抱抽咽
,彼此相互嘱托後事,摘头花,捋手串,对赠遗物。我和小娟子也接到朝夕相处的姐妹们
各有七八份饰物,都是她们偷偷地塞给我们的,好像我俩一定能活,她们必定会死一样。
我这时心里感到特别酸苦,回想小时候离家,不知宫里什麽样,只当串亲迭A所以也不知
道离别味。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尝到离别使人心酸的味道。──现在想起来也让我流眼泪。
这儿离珍妃死的井很近,抬眼就能豫到,我又有些发颤。
“我泪眼模糊地出了贞顺门。一抬眼皮就看到一溜摆着三辆车。两辆轿车,一辆铁网
子的蒲笼车。其中一辆很整齐,像是宫里的车,但中腰帷子前面的帐子,都已经没有了(
我不认识老太後的车),另两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雇来的趟子车。所谓趟l车是指
拉货拉人做买卖论趟数给钱的车,是由大车店里雇来的。当时各大宅门里都有自己特备的
华贵的轿车,争奇斗富,皇宫里当然也有妴用的轿车。平日夏天里,我们去颐和园常坐的
车,叫大鞍车,非常讲究。一律是纱帷子,四外透风,更有帷子在外面中腰加上一圈燕飞
(也许叫飞)。那是一尺多长的软绸子,犄角用短棍支起来,像女孩子留着刘海头发一样,
围在车的三面,约一尺上下长,和出廊的房子似的。就是没风的天气,车走起来,四外短
绸子飘动,也让车里坐的人感到有阵阵的凉风。在马的上边更有一丈多长一块遮阴的帐子
,跟车顶联接起来,和车顶子平行与车辕子同宽,用漆好的帐竿子支起来,把竿的两端卧
在车辕上的铜臼里,车帘子四周镶纱,中间一块玻璃。坐在温州草席的n垫子上,紫胶车
配上栗子色的走骡。车走起来,坐车的人像坐在穿堂门里一样,凉风阵阵吹在身上,车也
漂亮,人也舒服。我们当侍女的⑶常都坐这样讲究的轿车。可今天老太後要出远门,偏偏
要从大车店雇车。虽然是洋鬼子打进城来了,正值兵荒马乱的时节,但以老太後的尊严,
发道口谕,让预备几辆轿车,还是不难办到的。这其中必然另有门道。这些想法,也不过
是片刻的工夫,我不敢多想,天威难测,在生死关头,丝毫也大意不得。
“眼前的轿车根本没车帐子,跨车辕的人就要整个挨日晒受雨淋了。车围子、车帘子
全是蓝布做的,谈不麭q风的条件,里面坐车的人会憋得难受的。蒲笼车也一样,车尾用
芦席缝起来,活像鸡婆婆的尾巴,在後面搭拉着。然而,我们把生命完全寄托在这三辆车
上了。
“迈出贞顺门後,就自动地按次序排列起来,因为衣饰都变样了,要仔细看才能辨认
出谁是谁来。皇後是缸靠(褐)色的竹布上衣,毛蓝色的裤子,脚下一双青布鞋,裤腿向前
抿着,更显得人高马大。瑾小主一身浅灰色的裤褂,头上蒙一条蓝手巾,裤l的裤裆大些
,向下嘟噜着,显得有些拙笨。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都是一身蓝布装束,头上顶
一条毛巾,由後看,分不出谁是谁来。最惹人注目的还是老太後手下的哼哈二将,李莲英
和崔玉贵。
“崔玉贵这两天很少见到他,主要是他成了内宫的护卫,带领着青年太监日夜巡逻後
宫里的几条重要街道和门户。这是个极重要的差事,等于老太後的贴身侍卫,不是特殊信
任得到恩宠的人,不会交给这样差事的,所以这时候的崔玉贵感到特别露脸。现在让他跟
车出走,他也明知道是让他起着护卫的作用。他和李莲英不同,狗肚子盛不了二两油,턊後看他,只见他的後脖梗子来回地扭动。这是他内心得意的表现。他装扮成跟车的脚夫一
样,短衣襟,小打扮,一身毛蓝裤褂,腰里结一诣绳子,把汗手巾挎在腰上,辫子盘起来
,用手巾由後往前一兜,脚底下一双登山倒十纳帮的掌子鞋。活脱脱的一个苦力,像真正
是挺胸拔闵30多岁的一条车轴汉子!别人都担惊害怕,和犯人去菜市口差不多,可他认为
这是他卖命的时机到了,比起李莲英来神气多了。
“瑷莲英这些日子特别发蔫。义和拳失败了,他原来是同情义和拳的。他每天由外面
急匆匆地来,向老太後禀告点消息,又匆匆地离去。老太後对别人报的消息不听,只听他
的消息。他这两天的脸越来越长了,厚嘴唇也越撅越高,两只胡椒眼也不那麽灵活了,肉
眼泡子像肿了似的向下垂着。今天外逃,他有自知之明,九城里头谁不知道紫禁城内有个
李莲英啊!他的长相全城的人都知道,所以他要好好地伪装一番。首先要把头藏起来。他
戴起一顶老农民式的大草帽子,宽宽的圆边,把草帽的两边系上两条带子,往下巴底下一
勒,让两边帽檐搭拉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脸。穿一身旧衣服,活生生地是跟车伺候人的老
苍头。平常的三品顶戴也没用了。
“摆在眼前的问题,很明显的是车少人多。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2)
“站在老太後东边的是皇上、大阿哥,还有一位年轻男子我不认识,後来才知道他是
贝子溥伦。站在老太後下手的,是皇後、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我们丫头群
里,有娟子和我,两位格格合带一个侍女,皇後带一个侍k,加起来男的是三个,女的有
十个,还不算太监。三辆车哪能坐这些人!两辆轿车最多只能坐六个,剩下就要挤在蒲笼
车里了。现在好比船到江心,能有地方坐下去不死,也就很知足了。老太後开始发话了:
‘今天出门,谁也不许多嘴,路上遇到什麽事,只许由我说话。’说话的伬唹帣晰痩n着
大阿哥。大阿哥这个人是不懂得深浅的,年纪最小,仅15岁,所以老太後特别注意嘱咐他
。大阿哥的爸爸是端王爷,军机的镁班。他的叔叔是澜公爷,是当时的步军统领,都是捧
义和拳的,烧西什库教堂子,打东交民巷全是他哥俩带头出的主意。大阿哥自出娘胎也没
受过委掘,就怕老太後,老太後真用鞭子狠狠抽过他,他是个浑小子。如果遇到意外,他
冒冒失失的一嗓子,拍胸脯,充大爷,露了馅儿,大家跟他一起倒霉,这也是老太後最担
心的事。最後老太後吩咐上车。皇帝一辆轿车,由溥伦跨辕。老太後一辆轿车。由小娟子
陪着,外面溥(大阿哥)跨辕,把他放在老太後车上,也是因对他不放心的缘故。皇後、格
格们只能都挤在蒲笼车里了,黑压压的一车人,我没有地方可坐A只好坐在车尾部喂骡子
用的料笸箩上面。就这样,大约在平日每天上朝的时间,老太後第一辆车,皇上第二辆车
,蒲笼车第三辆,匆匆地访了神武门。
“我要特别说明白,这是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早晨。这一年闰八月,节气都要靠後
,七月二十,也就相当平常月份的七月初。热季雨季都还没过,天上是阴沉沉的,东边天
上两块黑云。
“车出了神武门就拿不定主意往哪个方向走了。往西过了景山A又顺景山西墙往北奔
後门(地安门)。这我是认识的,过了地安门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突然,看见一个骑耗子
皮色骡子的人到老太後车跟ま,细看才知道是崔玉贵。大概是碰到军机处的人,他认识,
请示老太後召见他不?又看那个人下车请了个安,大高个儿,膀大腰肥。老太後大荤让那
个人前边远远地开路,所以他上车很快地就往前走了。听说是奔德胜门。正巧在鼓楼遇到
一辆轿车,崔玉贵认识,说是澜公爷的,于虍让出来,给皇後小主坐。我们全是北京长大
的,可谁也不知道北京城是什麽样儿,现在又不走大街,专找僻静的胡同走,泥水很多,
我蜷瘁在料笸箩上,弯腰屈背,那个罪是可想而知的了。不久,就沿着城墙根走。
“到了德胜门脸,逃难的人群就非常多了,大篷车,小轿陵,骡驮子,驴车,都是听
到洋人进城往乡下逃的,大家嘈杂杂地拥挤在一起。照这个情况,傍晌午也出不了城。後
来,还是路上遇到的那该大高个子给疏通好了,让我们的车先过,我们才出了城。後来才
知道,路上遇到的这个人是军机赵舒翘,听说这个人也是支持义和拳的,後来被老太後杀
了,死得很惨,是把脸蒙上窗户纸再喷上酒,闷死的。
“出了德胜门情况就不同了。
“我常听说德胜门是九鸗抭怜磼T最美好的门。城楼上的箭楼、女墙、马道、藏兵洞
,都是最拔尖的,过去征讨时出兵打仗慈禧西逃时通过的德胜门
都出德胜门,叫白了叫得胜门,为的是得胜。现在我们逃跑也出德胜门了。出了德胜
门,就见到残兵败卒在到处找吃的,各商店全上着板,七八个人@堆,十几个人一伙,砸
门翻柜子,和饥民一样。另外,还有很多头上缠着红布,敞胸赤背的义和拳,依旧是神气
十足,他们还好,各不相酩。人们有往城外逃的,也有往城里挤的,乱哄哄的人群,把德
胜门关厢弄得很嘈乱,再加上地下的泥水,掺杂着驴屎马溺味,大阳一出来,热气一蒸,
让人很难忍受。我偷眼看看,皇後、格格们都闭紧嘴不言语。
德胜门门洞“四辆车在路旁停了一会儿,大概是老太後想到e途的艰难,考虑到还有
些缓口气的时间,在想主意。──由早晨到现在已经大半天了,所有的人全都滴水没入口
。可谁也没凑近老太後跟ま,远远的李莲英和崔玉贵在马路两旁的屋檐下一站,像两个逃
难的行人一样,低眉用眼瞧着过往的人群。我们的车一点也不萄郏□钕裆□谧呃哿嗽谡舛
□□□乓谎□>驼庋□狡桨舶驳靥映龀抢戳恕?/p>
“到这时候,我才真的明白老太後的心思了。
“我坐在蒲笼捂怚J细地想:在宫里改装成老百姓,为的是混出城去,是很容易让人
明白的。雇这两辆车为的是丝毫不沾皇家的气息,这种设想就很不容易了。再弄一辆蒲笼
车装成下等拉货的样子,更是容易蒙混人的耳目。最难得的是,宫里的珍奇宝物有的是,
老太後一星儿不带,只包了些散碎银子。一切都是怕露了皇家的身份。老太後心思的细密
,考虑的周到,应变能力的机敏,舍弃珍宝的狠心,实在是让普通人佩服。──这时我S
有一种想法涌上心头:老太後对这次出逃,究竟是有准备呢还是没准备呢?我作为她的形
影不离的贴身丫头,丝毫也觉察不出来。我认为我舍死忘生地伺候她,可以算是她的近人
了吧,但她的心事毫没和我透露过。宫里人在背後常说,老太後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
也不假。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3)
“我正这样胡思乱想,突然车动了,不是顺着大道往北走,而是下了大道往西,我看
看荈圻b东南角上,才辨认出方向来。这样长的时间,我们车上的人谁也不说话,这是上
车前老太後的口谕。──谁乱说话把谁扔下车去!老太後绚话像打雷一样,谁也不敢不遵
,只能默默地留心观察着四外情况。
“车很快地没入庄稼地里。这时正是雨季,很少有人在地里干活。三格格请示皇後,
是不是大家挪动一下座位,松动一下身子,因大家的身体都坐僵了。地下有水有泥,车夫
有时也要跨上车来,和皇後、格格们坐在一起,这真是天下最出奇的事。车慢慢地向西走
,上了另一条大道。过了一段时间,看到了魏公村,这地方我认识,因为经常经过A我才
知道是奔向颐和园。坐在车尾的料笸箩上,盘着腿,佝偻着腰,屁股硌得非常难忍,我咬
着牙一声不敢吭。大道上,败兵更多了,一伪一群的往西走,有的拉着牲口,好在还没有
问我们。我尝到了心惊胆战、度日如年的滋味。
“车进颐和园的东大门,没有以前那些规矩了。这是我第一次由正门进来,是坐在大
蒲笼车车尾料笸箩里进来的。车一直赶到仁寿殿的台阶前才停住。我们当侍女的要伺候主
子,忙着跳下车来。但当脚沾地以後,因为腿麻站不住,皇後的侍女就卧在台阶下了,在
平常是失仪,是大不敬,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从此,我`深警惕着,每当下车以前,要
先活动活动腿脚。
“接驾的是内务府的当值大臣恩铭,这个人常见老太後,我认识。他忙着两只手一抖
把马蹄袖甩下来了,抢步向前叩头。至于说的什麽,我们当侍女的是听不到的。太後领着
後、妃、格格们一起到乐寿堂,老太後进寝宫休息一会儿,我敬了两管水烟,她在卧榻上
用水洗了洗脸,就闭上眼睛。我悄悄地退出来,赶紧找水喝,因为实在干渴了。太後始终
没发话,谁也不敢散去,大家都在凉棚里休息,低着头默默地没有一个人言语。屋子非常
寂静。
“匆匆传膳,大家不许分散,都在凉棚里面葭萓Y。这时崔玉贵进来禀告,说端王爷
来了,一会儿又禀告说庆王爷来了。老太後满脸怒容,说知道了,底下没说话。一会儿崔
玉贵又来揳告说,肃王爷由德胜门骑马赶来了。老太後精神一振,说传他们进来。肃王的
府原在东交民巷(庚子後搬到东四北九条),义和拳打东交民巷时,在宫里听传说洋人把他
家毁得乱七八糟,连肃王祖宗的影像和朝服补褂都拿去垫炮眼了。肃王到来一定会带来洋
人的消息,所以要赶紧传见他们。在颐和园乐寿堂召见王公大臣还是第一次。
“这也可以说御前‘叫起’罢,有太後也有皇上,只经过很短促的召见,说平常话,
也就是喝碗热茶的时间。老太後很自信地说:‘看情况洋人还不知道我们出来。如果知道
的话,他们一定会赶来的,我们要快走。’当然端王、庆王、肃王他们是愿意快走的。老
太後这时断然说‘不能这样走,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因为有皇上在!让崔玉贵带一个人走
前站,李洎^随时探听消息,皇上、我们走第二批,端王等走第三批,另外颐和园这儿还
有兵,让他们带兵断後,这样才万无一失。’老太後的话是金口玉言,这是怕大家一起走
,太招风了,反而不安全。也顾虑到前面麻烦不大,只有後面追兵是最可怕的。
“等到我们又上车的时候A归还了澜公爷的车,又多了两辆轿车,一是给皇後预备的
,也不是什麽贵族的豪华车,而是普通的二等轿车,另一辆是庆王给两个女儿三格格、四
格格预备的。这样,皇後、小主一辆车,二位格格、元大奶奶一辆车,大蒲笼车就比较松
动一些,我也不至于坐料笸箩上了。阿弥陀佛!
“车慢腾腾地向北走,完全在青纱帐里钻着走。时间已值午未时分,太阳毒辣辣的,
天空有几块黑云,有时把太阳遮住,有时又露出来,没有一点风,地上的热气蒸上来。俗
话说,‘阴天的太阳晒死狗’,狗都能够被太阳晒死的,我们真真的和狗差不多了。人人
的脸上都胀得红红的,背上流汗。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到了一个地方叫温泉的。我们
说多少好话,央求一个大户人家,请他们行方便,允许我们鴠L家借借厕所。这事当然由
我去说,好不容易才答应了。老北京也不知从什麽年代兴的,说女人借厕所会给本家带来
晦气,必须进门喝口磺水,压一压邪气,出门送一个红包,散一散晦气,我们没有红包,
重重地给了二两银子,是我亲手给的!女人出门,最困难的事,不敢多吃也产敢多喝,更
不敢吃凉东西,如果闹肚子,那就现眼了。可这里只有凉水,每人用瓢轮流着喝,已经算
是很不错的。幸亏村东头有棵大槐树x我们坐在车上能凉快会儿,也可以说是救命的树荫
了。
“老太後真有狠劲,始终一个‘苦’字不说。我把瓢涮一涮,给老太後舀一瓢凉水,
老太後先漱了漱口,喝了半口凉水,这可能是老太後生平第一次喝凉水吧!是在温泉一家
灰砖门楼的院里喝的。在普通人本不算什礡A可在老太後就算天大的事了。”
老宫女已经絮絮地说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经常是面向着窗子,脸背着我,好像是自言
自语默默地叨念着什麽。这时她忘掉了一切,完全沉浸在她过去的记忆中,灰色的眼睛凝
视在窗外的洋槐树上,脸上核桃似的皱纹更明显了。她常常是痴b呆的忘了说话。屋子里
越发显得沉寂了。突然,她笑着说:“现在人死了不许写殃榜了。如果许可的话,可以给
我写上,老太後西巡的路卬,第一块银子是我替老太後花的,第一瓢凉水是我给老太後舀
的。这也可以算是我最露脸的事了吧!”老宫女心很细,每到屋子过度安静的时碣,总想
方设法用笑话调剂一下。旧社会,人死以後把这人的一生功勋荣誉写在纸上,用纸糊在牌
子上张贴在大门口,叫贴殃榜。这是老宫俨的玩笑话。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4)
她颇有感慨地说:“人千算万算也有算计不到的地方。老太後这次出走,什麽都不带
,只随身带了些散碎银子,以为沿途一定会有卖东西的。有钱能买鬼推磨,这种想法到现
在完全落空了。由海淀奔温泉,由温泉北上到居庸关的古道,原来是南来北往的要道。做
买卖的,开客栈的,尤其是驿站,都应该有人支应,可现在跑得一干二尽。那些败卒残兵
,有什麽抢什麽,一帮一帮的戴红头巾的义和拳也是有什麽拿什麽。殷实一点的人家都躲
起来了,剩下不藏不躲的人也就穷得只剩一条命了,目前渐睃漪O有势力没处用,有银子
没处花。一两银子也换不出一口吃的来。我们可以说,一步一步走向苦难。
“太阳已经到西南角上了。庄稼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蔫了,一丝风也没有,只能用手
当扇子扇,汗湿透了衣衫,从来也没穿过这种粗布衣服,现在披在身上感到像牛皮@样,
浑身到处刺痒,脖子底下、两腋周围有一种水泡似的小圆颗粒,长了痱子了,不搔就奇痒
,一搔就痛。我们开始尝到了另一种痛苦。蚴到了一个镇甸,已经是人困马乏,车夫说不
能走了,该喂牲口了,人也该吃点东西。可哪里能有吃的呢,而且人又这样多,幸亏车夫
认识掗里的一个熟人留守在大车店里,我们说尽了好话,请他给想办法。首先提出,可以
多给他们点银子。他也没办法,现成的米面是绝对找不到了。最後说地里有豇豆角,可以
煮熟了吃。穷人在秋雨连绵、青黄不接的时候常吃这些东西。大概议妥,我们包他一片地
的青棵,把豇豆和青老玉米混合摘采煮熟,我们每人分一个煮玉米、半碗豇豆粒。老太後
和皇上、皇後等出逃後的第一次午餐,就是这样度过的。老太後根本没吃C煮老玉米汤可
成了宝贝了,你一碗我一碗地分抢着喝,皇上也喝了一碗,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还要往回说,我们都是五谷不分的人,什麽是老玉米,什麽是高梁,根本不认识,
更不用说是怎麽长的了。这是第一次吃这类东西。豇豆角有筷子那样长,一串串的粒包在
外荚里,鼓胀胀的。已经不是饭来张口的时候了。我们四个丫头亲自动手把豇豆从割断的
秧上摘下来,又把青老玉米的外皮剥去,扔在锅里煮上C正是雨水多的季节,干柴是没有
的,当时用的是乌煤面子,用水合了往灶里填,我们什麽都不懂,填上煤以後,不起火苗
光冒黑烟,旁边茬木头箱子说是风匣,我和小娟子轮流拉动风匣吹火。这是个动力气的活
儿,拉二十几下就腰酸臂痛浑身流汗了。小娟子和我把烧热的水舀出点来,奉敬给老太後
,让老太後洗洗脸,老太後十分感叹:‘还是荣子和娟子能伺候我。’我们对着眼前的情
况,累得精疲力竭,不禁在老太後面前掉泪了。我俩眼圈红红的,离开老太後的上房,小
娟子对我说,现在洋人可能进宫了,宫里的姐妹们不知如何呢?也许上吊,也许跳井,我
们不禁用手摸摸临别时送给我俩的饰物,哭着走回了伙房。小娟子说,她预感到她们是死
了。
“到伙房一看,屋子进不去人,又是烟气又是水气,风匣还不停地响着,仿佛看见一
个人在一仰一合地拉着风匣,细看才看清楚是崔玉贵。在宫里我们同崔是不交谈的,在这
个场合下,我们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了。崔玉贵很严肃地对我俩说:‘看情况目前的地
方供献不会有,买东西也实在难,大家免不了受困!咱们是老人家的近人,无论如何不能
让老人家挨饿!’这时为避免走露风声,我们把老太後都叫老人家。
“小娟子哭出声来了说:‘那就割我们俩的肉吧!先割我的,我不怕。’
“崔玉贵说:‘姑娘,不是要割谁的肉,要想办法。眼前咱们包人家半亩地的青棵,
还要剩下一点,多半都被兵抢光了。咱们应该把青玉米剥出来,把豇豆角捋下来,把青玉
米秸砍下来,捆成捆带在车上,人和牲口都需要。现在平怢S指望了,俗话说,须将有日
思无日,莫到无时羡有时。目前咱们大家动手罢,免得将来饿死在半路上。’
“崔玉贵的话真真提醒了我们,我和娟子和另两名侍女,开始把割下来的豇豆角捋下
来,盛在车夫的布袋里,把剩下来的青玉米堆在料笸箩里,把青玉米秸捆成两僚a在车尾
。我亲眼看到饥民们什麽都抢,我们剥好的青老玉米,生的,他们就是嘴啃着吃,白浆顺
嘴角流下来。在大车店里不时有散兵进歜,没有东西可拿,就用碗舀足一碗凉水,边走边
喝,顺手把碗摔在大路上。什麽是王法?这里已经没有这个名词了。这样的世界使我们心
惊肉跳,我用眼看看崔玉贵。崔玉贵大声对我说:‘荣姑娘,不要怕,只当我们已经死了
,现在活几天是赚的。要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死全ㄘ龰A就没什麽可怕的了。’这话
是对我说的,也是对大家说的。对我来说,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我牢牢地记住,‘事到临
头须放胆’,我毨辈子也忘不掉他这句话。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他是一脚踩着门槛子上,
斜着脸对我说的,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他的话还响在我的耳朵里。我经过多少次灾难,
一到极困难的时候,就想起他的这句话来!”
老宫女又如醉如痴的陷入沉思之中了。她像老僧入定一样,身体微微地前後摆动,很
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说话,我只有用沉默来表示对她的同情。
“车又向前走了,路上的人渐渐疏稀起来。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5)
“小娟子非要和我换车坐不可,她明确的理由是咱俩各伺候老人家半天。我心里很感
激,泪马上涌到了眼角。在大车店的厨房里,我们各自背着人藏起一个熟老玉米来,谁的
心事谁全知道,无非是怕老人家饿。那时是老玉米不缺,可弄熟了齱C哪里借锅去,哪里
找水去,最重要的哪有煮的时间。还有我们最难的是任什麽也不会干。我俩用手绢各包了
个又嫩又匀的煮玉米,我想蚺车上给老人家剥粒吃,因为我们看到老人家什麽也没吃。这
是件孝心讨好的事,小娟子跟我换车坐,就是把好事让给我。她把手绢包好的东西塞给我
,说‘这一个你孝敬给当家的(为了沿途安全,我们管皇上叫当家的)’。我含着泪答应了
。在患难中,在饿瘪肚皮的时刻,有这样的姐妹,怎麽不让我感激她呢!在车上我把小娟
子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了老人家,我怎能抢人家的功呢。正是当宫里午後睡醒吃加餐的时
候,畯拑僧茪W奉献一个熟玉米,给老人家剥玉米粒。看老人家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也
算尽我们奴才的一份心了。
“车里头奇热,像蒸笼,歪脖太阳几乎把人晒干瘪了。喝的水变成了汗,汗出多了,
用手往脸上一摸,变成了盐面。划一根取灯儿(当时管火柴叫取灯儿),几乎能滫踬蟟I燃
了。下过雨的地经太阳一晒,热气反扑上来,夹杂着牲口身上的腥膻味,薰得人非常恶心
,幸亏我在大车店拣了一把旧芭蕉叶扇莛,我给老人家扇着。立秋後的天气,到下午特别
闷。我摸摸什麽地方都是热的,车帷子,褥垫子,到处都烫手。好容易盼到太阳平西了,
磨这时候蠓虫子多起来了,大概骡子身上有汗腥味,它们围着骡子转,一团团的,赶也赶
不走,就在迎面随着车飞。有时能碰人的脸,一不小心碰到眼里,有一股辣辣的味道,眼
马上红肿了,流下泪来。更有一种像大麻苍蝇似的虻,最初,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後来知
道叫牛蝇,很有一股□劲,它们死都不怕,只要让它叮上,打死它,它也不松嘴。牛蝇叮
後立刻起大包,红肿一片,出奇的刺养。我专注意保护老太後,可我L腕子上被它叮了一
口。这蝇子有毒,先由叮的孔内流黄水,以後就变成脓,直到山西太原,我的脚才好些了
。
“汗出多了,就访奇的渴,渴得像由喉咙里冒烟似的,我们开始嚼老玉米秸。老太後
大概实在支撑不住了,也和我们一起嚼。路越走越高了,骡子很吃力。李莲英由前面回来
,站在路旁,禀告说,已经进入昌平境地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大的庄子,後来知道叫西贯市。
“西贯市是个较大的村子,往街里一看,青砖房子不少。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可谁
家也不愿收留我们。再说这村里住的全是回民,风俗习惯全不一样。他们在生活上不愿和
汉民掺杂。李莲英等商议的结果,是村头上有个旧的清真寺,年久失修,已经废了,变成
了场院,有几间房闲着,我们就住在这里。老太後也很愿意。已经累了一天,都愿找一个
地方歇一歇。──我先由外部往里说。
“喝水是可以解M了,场院外面有一口井。井边放个瓦罐,瓦罐上系一条绳子,就用
这个瓦罐来汲水。井没有栏杆,每次我们都是战战兢兢的提水。好在是夏天,井水很浅,
提起水来还不困难。
“场院是一片空荡荡的,没有院墙,有一小片光地,上面堆着一堆麦秸草,用半头席
盖着,雨後显得湿漉漉的。四外是菜畦,站在院子向四下观看:
“正北是三间正房,根本没门,窗户也没糊纸,往西边一看是一溜矮厦子,即矮矮一
排房,没有门、窗户、壁,是堆乱草和农具的地方。进入屋里,三间正房还好,是有隔断
的,一明两暗。中间堂屋里有一口破缸,能盛水,有一个灶,连着东间的炕,炕是光秃秃
的,灶上有锅,也有个旧锅盖。进到东间一看,炕上扔着个破簸箕,簸箕前面的舌头全没
有了。地下墙角有个三只脚的破凳子,很矮,根本是没人要的东西,另有几块碎砖。而屋
里空空的,地下除去几块砖以外,什麽也没有。我愣愣地想A就要在这个地方过夜了。昨
天是天堂,今天是地狱!这是谁能预料到的呢?老太後一进屋,除内眷侍女以外,一般人要
离开一丈多远,不许瘸近窗户,由两个太监巡逻。
“我先把老太後安顿下来。炕上光秃秃的,没有办法,我和小娟子把轿车的垫子抬下
来让老太後能有个坐处。老太後自从早晨坐上车以後,闭口不说话,既不冒火气,也不显
骄气,处这种逆境,完全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也顾不得什麽礼仪了,甯搰茷珩牳挽菑立在当地,像木头人一样,我拿一个口袋,叠起来,放在矮凳子上,请皇上坐下。皇上用
眼看了下老太後,老太後说了句闺上也坐吧,皇上才坐下了。这时李莲英、崔玉贵都上街
里张罗饭食去了。
“可苦了我和娟子了,要什麽没什麽,给老太後漱口,没有碗;洗手,没有盆。我俩
反正不能用两手捧起水来请老太後用啊!最後想起大蒲笼车车厢底下,挂着个饮骡子的盆
,我俩把它刷干净了,髡悀茷嶈~脸、洗手。以後太监也拿这个盆同样给皇帝用。乱纷纷
的一阵终于过去了。这个盆一直传到半夜,才算众人洗涮完。
“最困难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该是吃饭问题了。我说的太琐碎,不过,我不说清
楚,心里也太憋得慌。我这时是个大红人,也是一个大忙人。
夜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6)
“我刚伺候完老太後洗过脸,老太後就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讲不了什麽规矩了,她
们X个(指娟子等几个侍女)接触外面的人少(指没结过婚),荣子你就多出头罢!’我恭敬
地请跪安答应了。另外,我有个宝贝,就是我的火镰包。埻在颐和园吃早点的时候,我就
留下心了,我想沿途一定需要用火。我就把火绒、火石、火纸多带了些。我的火纸可值金
子了,半路上没卖诃西的,很多的人都要向我借纸,当大便纸用,以後我每个人只给一张
,留下给老太後用。我的火镰包不能借走,只有我亲自打火给旁人用,所以我忙得很。这
边叫,那边也喊。
“李莲英提着大茶壶,像个水罐子,托着几个粗蓝花水碗。崔玉贵抱着个盆,拿几双
筷子,说是当地人给的。这两个在紫禁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现在也亲自下来干粗活了。那是
一壶凉茶,茶水像酱汤子似的深褐色,太後喝了两口,皇上喝F一口,就不喝了,说不如
白水好喝。崔玉贵端的一盆是粥,不是一般人家熬的小豆粥,是当地人叫水饭的一种吃食
,把小米和豆混合煮熟x用凉水再把它投凉了,要过好多遍凉水,投得越凉越好,用勺舀
在碗里吃。人饿,可以舀稠的,多吃米,顶干的用。不饿,可以舀稀的。这是当地人夏天
的一种吃食。老太後和皇上、皇後等就吃的是这样的饭。一盆饭当然不够吃。最离奇是,
茶壶、茶碗等不必送还,原主不要了,因为回民不用汉民用过的东西,尤其是炊具和茶具
。我和娟子顺便留下两个碗。
“一连串的轿车进院子来了,那是王爷、大臣们到F。他们掸了掸衣服,把袖子一甩
,恭恭敬敬地要朝拜老太後。老太後隔着窗子,其实像当面一样,因为窗子根本没糊纸,
说:‘你们在外签都请安罢,皇上也在这儿,我们刚歇会儿。’他们请完安退下去了。很
奇怪,还是各奔各车,因为他们全没有歇脚的地方,只能到原车上休息。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不知由什麽地方滚出来很多蚊子。说它滚出来,并不夸大。在
窗户上头,屋檐底下,成团成团的蚊子像圆y似的滚在一起,乱吵乱叫,那声音真是吓人
。都听过唱戏打小锣吧,把小锣连续不断地紧打,那叫打串锣。声音是又急又响,蚊子的
声音锌和打串锣一样,震耳欲聋。我赶紧跑进屋里把芭蕉扇递到老太後手里,去轰赶蚊子
,看样子蚊子真会叮死人的。屋子里不能有亮光,有点亮光玉米蛾子就撞进来,它们不要
命地乱扑乱撞,脸上、脖子上、手上到处都有。用手一拍,它们的肚子像烂杏一样,一滩
脓水出来,使人起鸡皮疙瘩。三格格胆小,怕虫子,往墙角一缩,纹丝不敢动。更让人恶
心的是上厕所,这根本是乱粪场子,不是厕所,没法子下脚,要多脏有多式A癞蛤蟆满地
乱爬,蛆全长尾巴,又肥又长,使人看了要呕吐。娟子我俩架着老太後上趟厕所。我俩手
不能动,苍蝇顺着脸爬,黏黏的,萼都赶不散,一落身上就有十几个。我想真是掉进地狱
里边了。
“不知是谁告诉我的方法,抓大麦秸一小堆,用火燃着,放在堂屋里,再盖上几张麻
叶,让大麦秸火灭了,光冒浓烟,蚊子和一切虫子,怕烟就不往屋里飞了,甚至也能把蚊
子从屋内赶出来。我说,老太後不是会被烟薰坏了吗?他们说不要紧,烟往高处冒,老太
後坐得矮,现在不薰,一夜怎麽睡觉呢?我请示了老太後,开始用烟薰蚊子,果然好一些
,起码檐上的蚊子全跑了。老太後也比较满意。可我弄得满头是灰,抹一脸黑黑的道子。
“为了赶紧做点吃的,我们又重新忙碌起来了。真是应了崔玉贵的话,只好又从中午
剩的豇头角、剩玉米身上打算盘。这种苦日子,我们从来没有经过。但是不干又没吃的,
肚子饿,逼着我们非干不可。疲倦极了,腿已经迈不动步,还要咬着牙去做。现在懂得什
麽是苦了。人多起来,新添了坐轿车的人和车把式。我找到崔伅Q,让他动员车把式帮忙
煮玉米。没有锅,就把堂屋的那个锅拔下来。没有灶。就在院子角上检旧砖新码一个灶。
没有柴,就把院里的大膑秸垛拆了,找不湿的麦秸当柴烧。这样也不行,锅小人多,怎麽
办?有经验的车夫告诉我们,玉米可以烧熟了吃,于是把大麦秸多揪几堆,用亿和灰把玉
米埋里面,烧成糊的。等玉米煮熟後,用锅再煮豇豆粒。这样,分几锅煮,总算把玉米煮
成半生不熟的了,对付着能吃。我把烧盘的玉米掰两个尖,用两个碗盛点豇豆粒,奉献给
老太後和皇上。已是半夜时分了,老太後还倚墙没睡,我和娟子给老太後剥玉米粒,用头
卬的簪子穿豇豆粒吃。皇上还坐在地下。我俩又端来两碗豇头汤,敬给老太後和皇上。然
後伺候老太後睡觉。先把腿带解开,松一松再紮上,怕腿带上有虫子。把头发用手给老太
後拢一拢。炕上不是原有个破簸箕吗,把它扣过来,垫上一块手巾作枕头,让老太後躺好
。把捡来的芭蕉扇,给老太後盖在脸上。剩下光着的两只手我们俩用两块手绢给包上。浑
身上下,没有露肉的地方,不怕虫子叮了,看样子,老太後忍受着闷騿A闭目养神,能眯
糊一小会儿。皇上已经坐在车垫子上,用帽子遮住脸,两脚伸直,在墙角上强忍着休息了
。我俩轻轻地退出来,到窗外浆一顶破草帽,给老太後把迎头的窗户堵上,免得有风。这
才吃我们所谓的晚餐。皇帝和太後在一起,母子同居一室,还是第一次吧。
涘宿西贯市、──苦难的第一站(7)
“正房东屋老太後和皇上已经静悄悄没有响动了,西屋的皇後、小主、三格格、四格
格、元大奶奶也都没有声息了。这都是有教养的人,在这种场合,是谁也不会叫苦的。中
间堂屋是我们四个侍女。听听各屋都没有动静,我们舖下口U,就在地上囫囵着睡下了。
各王公大臣们连同大阿哥和溥伦躲在轿车里去休息,李莲英、崔玉贵等在蒲笼车里,车夫
们都集聚在西面的矮柤子下。夏天的天空灰沉沉的,下弦月已经落到西南角下。这个镇甸
很安谧,因为都是回民,有专一的信仰,信奉其他道门的事是很少的,所以骚动也不大。
从我们到来,这地方的男人、妇女、孩子看热闹的人极少,跟我们闲谈时,追根问底的人
根本没有,可见这村子的人很懂规矩。侧耳听到鸡叫了,在宫里是听不到的。一天没有好
好地洗脸和擦身上,安静下来後,才觉得浑身长满了痱子,用手一摸都是小粒粒。手放在
肉上,好像不是自己的皮肤,痱子出尖怪紮手的。回想崔玉贵的话,‘只当我已经死了’
,心也就安稳下来。
“合眼眯糊一小会遄A天就亮了。我赶紧爬起来伺候老太後,生怕老太後病倒就麻烦
了。还好,老太後和皇上全都很好,我们才放下心来,堵心的事又发生了,夜里不知什麽
人弄水,把汲水的瓦罐子摔碎了。越忙越添差错,赶忙托人到街里用银子买个旧的。这已
经是天大亮了,不知是什麽风声漏了出去,街里的大户人家知道这批住的人是太後和皇上
,送来了几屉刀切馒首。不是一般的圆馒头,是四方的,用板刀切成块的馒首。还有骰子
似的、小方块的咸菜,两桶小米粥。这真是雪里送炭。他们不敢说是贡献给老太後和皇上
,因为知道宫里头礼仪森严,只说是给下人们的。另~,知道要行山路,特意奉献三顶骡
驮轿。
“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这些新鲜事儿。这都是我没经过和没见过的。所谓骡驮轿并不
虍骆驼拉着的轿车,与骆驼一点关系也没有。说确实一点儿,是骡子背上驮着的一种轿。
只是不用人抬,是由两匹骡子一前一後、在两个骡子中间的背上搭成一种轿。前面的骡子
等于辕骡,是管掌握方向、择选道路的,後面的一个叫跟骡,紧跟辕骡後面,不许脱节、
保持稳定的。这两个骡子都是老搭档,驯练有素的。平常没有驯练的骡子是不行的。这种
驮轿,没有畜拉轿车那种颠簸之苦,又比人力抬轿走的速度快,能上Y下坡走窄路,最巧
妙的是,当头骡拐弯的时候,轿下面有个圆盘,能随着旋转,叫转盘,使驮轿保持平稳。
骡驮轿在西北地方是大户人家绚主要交通工具。西贯市街里的大户人家一气奉献给三乘骡
轿,是很可观的了:这要有六匹骡子,三个脚夫,当这兵马荒乱的年景,总算是很豪气的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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