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錄自 female_club 看板] 作者: sickness (gently practice) 標題: [轉錄]我的印尼妹妹 時間: Sat Dec 4 11:54:56 2004 ※ [本文轉錄自 sickness 信箱] 作者: [email protected] ("[email protected]") 標題: [轉]我的印尼妹妹 時間: Sat Dec 4 02:05:56 2004 作者: normability (客觀世界) 看板: graydawn 標題: [轉]我的印尼妹妹 時間: Sat Dec 4 01:08:38 2004 Sent: Thursday, February 26, 2004 1:55 AM Subject: 我的印尼妹妹：記於最近一連串對於外勞的指控之後 dear all: 最近發生太多對於外勞外傭的好多令我心痛的報導， 唉，終於想要說一點我心裡的感覺。 佳慧 我的印尼妹妹 看到最近對於外籍勞工的口誅筆伐，心裡總是哽著什麼想說，自從劉俠事件之 後，整個社會態度變得多麼荒謬，外勞被性侵害，末了還要被責怪造成社會問題， 就跟外籍新娘的議題一樣，總是弱勢又背負了更多罪責，而社會問題引發的弱勢者 的困境，竟然被當成社會問題本身被批判。 不，今天我不要談外勞或外籍新娘促成社會的任何向上或向下的改變，這不是 我的重點，我只是想談談我的印尼妹妹Uni。 Uni的來到是為了照顧我阿媽。 阿媽因為糖尿病而截肢之後，與阿媽同住的我們所必須面對的，是一連串複雜 難解的問題，除卻日夜照顧不說，來自於親族之間或因為罪惡感，或因為無力感， 或因為悲傷，主要照顧者的媽媽承擔諸多壓力與責難，那一陣子她總是跌倒，那都 是因為太過疲倦憂慮的緣故，阿媽八十幾歲，但我可憐的媽媽也五十歲了啊，而我 們還在唸書工作，又有什麼法子！ 就在一次嚴重摔傷之後，媽媽臉上青紅地腫著一塊塊，經常頭疼頭昏，我常常 看到她在燈下徒勞無功地按摩著自己的頭皮。在這樣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才開 始考慮當時認為的下下之策：請外勞。 當時，或者現在，很多觀念也都還一樣，外勞被認為是又懶又髒，會偷東西。 我當時多麼任性，還大聲嚷嚷，外勞會偷我的東西，有外勞來家裡我就要搬出 去。 但是親戚裡又沒人願意接手，於是勉勉強強的，開始了申請外勞的流程，簡單 到不能再簡單的資料和模糊的黑白照片中，選了一個沒出過國的，微有笑意的年輕 女孩子，比我三姐大一歲。 我們也都打算好了，不准她用我們自己用的浴室洗澡，不准她講電話，當然更 不准她外出，以免學壞，媽媽規劃了嚴格的時間表，以免她懈怠。 我們嚴陣以待，Uni就在這詭譎的局勢中來到我們家。 很快地我們就發現她非常聰明。我們所堅持的「浴室防線」，很快就被她攻破， 「我今天要洗頭，水很冷，我可以到那間洗嗎？」，就這樣一句話，我們拒絕不了， 但也讓我們極為不舒坦，對她的戒心又提高了幾分，但整體而言她還是守著規矩， 所以我們也只能背後抱怨。 光想到「要跟外勞用同一間浴室」就覺得難以忍受，現在想來這是多麼愚痴的 優越感。 阿媽對於要和外人同睡十分地抗拒，懷疑她會偷錢，時常吵鬧說找不到錢，而 Uni總是哭著否認，我們卻也是半信半疑，一次又一次全家動員在水桶裡的衣服裡、 床墊下、阿媽褲袋裡找到錢，懷疑才漸漸轉為同情。 適應和互相信賴是個漫長的歷程。 那段時間我不常在家，不知何時Uni已經漸漸融入我們的家，雖然她還是謹守著 本分，並不和我們一起用餐，但是漸漸地對我的稱呼也從「小姐」改成我的名字（ 稱呼我姐則叫大姐二姐三姐），只是對媽媽還是稱太太，爸爸還是稱先生；我們也漸 漸知道了她工作是為了要讓弟弟讀書，所以她等到她還完仲介的鉅款後，一有錢就全 數寄回家裡；還有她失戀啦這一類的事兒，也通通講了；媽媽也常常讓她打電話回印 尼給媽媽了（她來工作以後她家才有了裝電話的錢）；她也實在是盡力了，那一年有 一隻貓死在我們家門口，她跟大家同樣嚇得要死但她還是硬著頭皮去處理。 媽媽在放下夜不成眠的壓力後，開始打疊精神教育Uni，可憐的媽媽，教育才是 魔羯座的嗜好啊，教她看注音符號，給她看兒童讀物，一字一句教她字音字形，她陪 著阿媽的時候竟會自己練字，我家的報紙那陣子常出現她一時興起抄寫的字，她寫了 寫就會拿來問我們字的意思。 過一陣子，她竟然能看沒有注音的連續劇了！ 此外她實在十分靈巧，簡直有超能力似的，理解力非常強，我們在找什麼需要什 麼，不用說她就會注意到知道。 Uni擔負起大部分照顧阿媽的責任，我們不再需要再日夜擔心她失禁以後睡在骯 髒的床上，也不需要互相擔負著那些罪惡感和自責以及隨之而來的互相指責和埋怨， 可以放心地工作和休息，由於她這樣能幹的緣故，叔叔們也比較敢擔負起責任，輪流 照顧阿媽的機制才開始運作，一年之後阿媽便隨Uni搬到二叔家，媽媽終於可以略略 放下多年來的身心壓力，從年輕到老，她都是這樣地害怕著也討好著阿媽，沒過過輕 鬆日子。 但Uni大概是比較不怕「阿姨」（二嬸）的緣故，二嬸沒有女兒就當她小孩似的 寵，幫她綁頭髮編辮子買衣服等等，漸漸地有點鬆懈，後來有一次夜裡阿媽不見了， 這簡直要叫我們急瘋了，能請假的都出門去找，後來過了快十小時找到阿媽的時候， 聽說阿媽一身凌亂不整，滿頭亂髮跌坐在大樓骯髒的地下室，幾乎是昏迷了，這叫我 們都心碎了，姊姊只問了Uni一句：「妳說我們對妳好不好？」Uni便哭得說不出話來 ，那一次差點Uni沒被送回印尼去，因為阿媽醒來以後一再求情才作罷，這樣的事情 也再沒發生過。 雖然最孝順的子孫也可能發生類似的疏忽，睡得太熟以致於沒發現老人家迷失， 但是Uni的存在，或者說所有外傭的存在，是讓大家心裡多麼輕鬆啊，所有照顧不周 到都可以說是外傭的錯，沒有人需要背負不孝的重擔，也不用因為罪惡感或者擔心 而彼此責備，這一些所有的人都免疫了，要是阿媽出了任何差錯，一切都是Uni的錯 ，大家可以聚在一起責備她，然後趕她回去，這樣就得到心安和救贖，多麼簡單！ 多麼輕鬆！外傭多得是，再來一個就好了。 阿媽在過世前不斷好轉但很快地又惡化，在醫院來來回回，有時都認不得人了， 有天她以為我是Uni，我說：「阿媽，我是妳的孫耶，妳怎麼可以以為我是Uni。」 她別過頭去，輕嘆了一口氣，說「Uni也是叫我阿媽啊….也是我的孫…」 當時，我受到非常大的震撼。 我們是把Uni當成是用錢雇來的勞工，我們換算著她在這兒的工資對她而言是多 麼豐厚，認為她該心存感謝，但事實上用幾倍的薪水，在台灣都不見得找得到人這樣 地照顧阿媽，她是真真正正為我們盡孝道的人。 醫院裡的壓迫感那麼大，我們只是陪阿媽說說話，頂多按按摩，待不久便要去透 透氣，可Uni卻是照顧阿媽的主力，她幫阿媽換尿布的時候，會輕輕拍著她的手，跟 她說話，她會這麼說的：「阿媽要換尿布啦，乖唷，要乖乖唷。」像是對著小孩一樣 ，而阿媽也安心地舒服地閉上眼睛。對於髒污的換尿布，Uni不是嫌惡地丟過，很自 然地用手去摸尿布看看阿媽的排尿量如何，擔心地說：「今天都沒放…」這樣的細心 、耐心、關心，我都做不到，也遠遠超過她所應為的。 阿媽後來在加護病房住了許久，而由於探望人數的限制，我們一直沒帶Uni去看 過阿媽，阿媽過世那一天，隔壁房間傳來放聲大哭的聲音。 雖然不捨，但由於阿媽的過世，Uni也不得不離開。 回到印尼的她，過年過節仍然會捎簡訊給我們，像是「祝先生太太過年快樂」之 類的，而我們總是帶著喜悅閱讀她的消息，有天姑姑說她要結婚了，我佯裝生氣地傳 了簡訊問她「妳偷偷結婚喔。」接下來我竟收到一封有史以來收過最長的訊息：「四 姐對不起我不是不告訴你們可是我不曉得怎麼說啊，因為我本來想要去巷港（香港） 後來不能去所以我就決定結婚了，在我家，二００三年二月O日，你們也可以來啊。」 我回說：「我沒生氣，很祝福你。」她又傳來「謝謝，我好愛你們。」 她的中文還是一樣流暢，這一通簡訊一直留在我手機裡。 時隔一年，Uni在印勞未解凍的情況下，終於去了香港幫傭，並寫了明信片來說， 得空就打電話給我們，我猜想大約又是新東家不能放假了不准打電話了。 Uni家蓋了新房子，弟弟也有錢念書，這是她跟姊姊犧牲了自己換來的，我曾經問 她為什麼不自己也讀書，她卻說在印尼女孩子讀大學也不會找到工作做的。這當然是 很多性別或世界經濟體系的不公平問題的運作，Uni或者其他外傭都是犧牲品。 我見識到一位國中畢業的印尼女孩子，不論是智性或者心性都比我們這些北一女 台大師大畢業還要強，她的環境不允許，但她卻面對著接受著她的命運。 離開臺灣的時候，她只要求一個禮物，就是第一天她來到臺灣時，媽媽給她的國 語字典。我們幫她照相要讓她帶回去給家人看，她在哪都喊著是她的，說要照她的房 間，她的廚房，她的電視，她的客廳… 帶著燦爛的微笑，我親愛的印尼妹妹。 本來不是說她比我三姐大一歲，為什麼我叫她妹妹，她後來改叫我四姐呢？ 因為她來的時候，其實是謊報年齡，她當時的年紀還不能出來工作啊。 在此對Uni，還有許許多多外傭外勞致上我的感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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