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操練習 胡淑雯 　 中時人間 2005.10.31 我姓胡，我媽姓陳，我媽的媽姓林。一家三代，不同姓，理所當然的女子現象。 在酒吧跟鄰座的陌生人說話，介紹自己的名字，我說我姓胡，古月胡，ancient moon ﹐古老的月亮。他說妳的名字真美，我說不，這個字在使用中，通常指的是野蠻與混亂。 他是個鼓手，瑞士人。金髮。男的。 1 名字 我叫淑雯。淑：一道水，流上，再流下，一而再，再而三。我把這個字拆成「水」「 上」「下」「又」，用英文向他解釋。然後是雯：幾滴雨，落在幾個字上。Rain drops fallingon a few words﹒ 他說，我喜歡妳的名字。我說我並不，這名字就像你在任何一個超級市場裡碰到的任 何一個收銀員，乖乖的，假假的，寧可哭泣不發脾氣，沒人期望妳擁有一點才華。 男子比我小五歲，從印度一路旅行向東、向北，再從蒙古南下，來到台灣。他在瑞士 打爵士鼓，存下的錢足夠他旅行兩年。旅行的目的單純絕對，為了尋找活下去的理由。他 自殺兩次沒死，趕走女友，酗酒酗毒，在精神病院住過半年。他令我想起詩人艾略特筆下 ，求死不成靈魂枯老的永生女巫，化身盲眼先知，一個皺縮著女性乳房的垂老男人，朝東 方追問，存在的意義。 這酒吧不點燈，只點敬神用的紅蠟燭，放台語歌。 這天我月經，進了廁所發現水龍頭是乾的，且顯然一向都是乾的。忽然就意識到我的 「淑」，「水」跟「又」之間，「上」的下面並不是下，是「小」。 2 處女膜 我品味著自己的錯誤，回到座位上，跟這半新不舊的陌生人講起，對岸走私來台的「 人造處女膜」。一種遇熱即溶的紅色膠膜，量產處女，虛擬落紅。多麼聰明的蠢貨啊，一 舉道破真相。處女本是人造。一種閉鎖性的疼痛。那些包裝盒上寫的產品名稱，貞操膜， 一片幾百塊便宜得很。 假貨（道具）說出真相（虛構）。謊言揭發謊言。以假亂真。亂真。那些非真不可的 從來不真，只好以假亂假，以致，假的比真的更像真的，譬如女人的高潮，又譬如，比女 人更女人的男人。那些假膜是保證落紅的，不像真的處女，許多根本不落紅，或者落得太 少，或者落在事後太遠。 我問瑞士男孩是否行過割禮，他說是，並說這一晚好坦白，末日前夜一般坦白。 是啊，我同意，因為陌生的緣故，因為不會再見了，所以不需要謊言。 有些文化鼓勵男孩行割禮，我則主張女性割禮。十六歲生日那天，由女孩自己動手毀 掉處女膜。打壞恐懼，沒收處女狀態，給女孩自由，雖則是很小的自由。假如遇到強暴， 起碼可以少失去一樣東西。假如貧窮，起碼沒有貞操可賣。或者愛上了一個人，那人不會 因為妳是或不是處女而決定愛妳或怕妳。 凡是公正的，都是美的。Anything fair isfair﹒ 美好與公正，我還很不放心地查過字典，確實是同一個字。 3 慰安婦 紅色的蠟燭熔到了底，癱軟在諸神缺席的酒吧台上，像一座失血的火山。大規模的浪 費，大規模的紅。 在等待下一杯酒的時間裡，我想著「慰安婦」。 日本人迴避了「軍妓」兩字，我們迴避得更厲害，我們說阿嬤，慰安婦阿嬤。 阿嬤是誰？阿嬤是生了孩子，孩子又生了孩子的，在苦海裡游出粗壯手臂的人。 然而我們的慰安婦「阿嬤」，有的身體壞到不能生，有的自尊壞到不敢嫁，哪來的子 孫？怎麼當阿嬤？ 但是我們不管。寧願在女人身上安裝母性，以母性的想像，剝除不要的沾黏，性的沾 黏。將她的身體抓起，逆著性的方向推擠，直到成為性的對立面，然後抖開一張隱諱不明 的窗簾布，遮住她，彷彿她真的有罪。 那布簾跟口號一樣陳腐，黴菌攀附生根，侵害她的髮膚。當年將她們送上戰場當軍妓 的，跟後來那些令她們自慚形穢的力量，以及為她們淨化的意圖，其實是同一回事。軍妓 、慰安婦、慰安婦阿嬤，這三個詞，沒有誰比誰更潔淨，它們並不質問貞操，於是趕不走 髒污。 你聽過慰安婦嗎？我問瑞士男孩。 Comfort woman？A woman that is comfortable？（舒服的女人？） No,a woman that makes others comfortable.（不，是讓別人舒服的女人） 哇，多棒的女人啊。 舒服的女人不也很棒嗎？ 舒服的女人，讓別人舒服的女人，有什麼差別呢？ 對呀……對呀！我恍然大悟似的：舒服的和讓人舒服的，假如是同一種女人，不是很 美嗎？ 說的也是，瑞士男孩點點頭：美不就是公平的意思嗎？ 4 私生子 這家酒吧叫做混沌，chaos。瑞士男孩說，這是台北難得的、毫不矯情的酒吧。東西 便宜，一地髒亂，不用英文點酒，不放流行搖滾。 無痛搖滾。我說，Bon Jovi之流，我名之為無痛搖滾。 無痛分娩。無痛開刀。無痛減肥。無痛分手。台灣的歌手不彈吉他，他們只摔吉他， 或抓著吉他拍MV。 我將菸頭伸進燭火，吸一口，將菸點燃。男孩說不行不行，在瑞士，這意味海上喪失 了一個水手。 唉呀真的嗎？我有一個相反的神話，同樣關於火，關於生與亡。 我們家沒生兒子，媽媽壓力大得經常亂哭，我五歲那年的中元節，聽說，假如妳提的 燈籠著了火，家裡就會得到一個男孩。然而前提是：必須是一場意外的燃燒。 我記得那一晚，跟一群拄著火把的男孩穿過暗巷，朝山坡的亂墳走去，一路想著怎樣 失足、摔倒，好瞞過天上的神明，製造一場意外的火災。我媽當時已懷胎五月，我成功地 燒掉那個紅色燈籠。幾個月後，我媽生了，不是男的。 我家沒有男孩，唯一的叔叔也只有女兒，這意味著，我爸他們這一家姓胡的，恐怕要 絕後了。 最擔憂的是我祖母，以她少得可憐的積蓄做餌，要我們三姐妹中的任何一個，找一個 願意入贅的男人。「誰給我一個姓胡的孫，我就獻出我所有的錢」。 那，未婚生子可以嗎？ 可以可以，蔣介石跟李登輝都是私生子。 祖母堅信李登輝的父親不是李金龍，「身高長相差太多，」她說，「李登輝為什麼那 麼鍾愛日本？因為他是日本軍官的私生子」。 那，跟阿兜仔生可以嗎？ 她咬咬牙，「好吧」。 黑人呢？ 她說，黑人也沒關係啦。 結果這些都不用我們煩了。我堂妹要結婚了，對象是個法國人。小孩的中文名字，據 說，每一個都可以姓胡。我堂妹不是嫁，對方也不是娶，他們結婚。 像一齣潦草的喜劇，找不到合理的轉折，於是天降神兵，皆大歡喜。只要不堅持正統 ，就能延續血統。 5 蔡小鳥 然而關於姓名，「馬躍．比吼」有話要說。 馬躍．比吼是一個名字，一個人的名字，一個阿美族青年，一個紀錄片導演。他的作 品得了獎，主辦單位寄來獎杯，一個給馬躍，一個給比吼，他們不知道，馬躍．比吼是一 個人。 馬躍不喜歡將自己的名字寫成漢字，他偏愛拼音，Mayaw Biho。漢語是統治者的語言 ，英語也是，但漢語更逼近他的脖子，動不動就能掐住他的咽喉。馬躍經常被寫成馬「耀 」，因為多數的人以「光宗耀祖」的漢族虛榮，想像著他的身份，但是馬躍說他寧願，當 一匹奔跑的馬。 當我在電腦上用注音打出ㄧㄠ，只能找到「耀」卻找不到「躍」，在這個熱愛分類、 只求方便的系統裡，Mayaw找不到自己的名字，除非讓自己變成Mayueh，馬月，馬悅，馬 嶽，馬躍。電腦不按馬躍自己的讀法，把「躍」歸給「yaw」，馬躍不能跳躍，只能炫耀 、光耀、耀武揚威，ㄅㄆㄇ扣押了他的名字。 馬躍與他的族人一個個，通過他者的命名，無可挽回地成為他者。有人叫「蔡小鳥」 ，有人叫「謝路人」，女的叫「江那個」，男的叫「陳碧蓮」。他們有的去改名，但是沒 一個成功。 酒保問我要聽什麼，我點了一首非常高級的芭樂歌，陳昇的「北京之夜」。講一個酒 醉的男子，在北京的半夜問路，遇見的女子並不指路，哀哀向陌生人投訴她永恆的失落。 男子站在鬼門入口，高聲叩問：「我已等待千年，為何千年還不來？」女鬼站在人間的邊 上，淒楚無告，還是要告：我已等待了千年，為何良人不回來？ 雄性的台灣國語，對唱著，雌性的北京腔。不羈的流浪者，對照著，不動的等待者。 我向瑞士男孩解釋，這裡的鬼門，跟基督教式的地獄並不相同。 還有天界，神明，鬼、魅、妖、怪。 我們動用了許多偏僻且巨大的字眼。死亡，天堂，信仰，時間。兩個陌生人，暫時罷 黜了自己的語言，我收起我的台灣話，他收起他的羅曼語，我們把自己放進我們並不習慣 的、被稱作國際語的美語當中，掏出所有可疑可用的詞彙，匍匐在話語的邊緣，繞過語意 的深淵，一句一句交換著：是嗎？真的嗎？ 真的嗎？真的？──確認舊的誤解，進入下一個。 是嗎？是的。──他的瑞士腔，像爵士樂裡未經馴化的幾個脫隊的音符，辨認著我的 台灣腔，一路冒險，顛躓，逃向語意到不了的地方。 -- 在這個時代裡， 最大的兵荒馬亂不過是幻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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