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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刀叢裡的詩【2】
發信站大崙山夜市 (Mon Mar 13 17:12:05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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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開開就要謝了
1 天花
能夠在冬天里開的花都是极美艷的。
──更何況這已是冬至了。
不過,他一向并不十分欣賞花。
他欣賞葉。
紅葉。
葉子轉紅的時候,正因為它理當是綠的,所以特別凄艷。
他那白得似研玉觀音一般的頰上,偶而也會泛起兩朵嫣紅。就像楓葉一般,病態的紅,也是一种美艷。
他除了欣賞紅葉,還愛劍。
所以人人都稱他作“劍俠”葉紅。
當然,破世人稱作“劍俠”,除了要懂得劍,仿佛還要拿著劍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才配得上
“劍俠”這兩個字。
葉紅才不管這些。
他才不理什么“劍俠”。
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劍俠”。
他只想撇開一切,痛痛快快,做這些“人”應該做的事。
除了劍和紅葉,或許葉紅偶爾也會愛看一种花。
天花。
──他認為“雪”就是“天的花朵”。
天的花朵,清白無寄,婉轉成水,誰也留不住。
每一朵雪都有它的生命。
每一朵雪花都不同。
──但人生在世,像花開一般燦亮一下就謝了。這又有何難呢?
只要在冬雪里舞一場劍,把一生的情深和半生的義重都灌注在里頭,大抵就是舞過長安舞襄
陽而終于舞到江南的水岸。
這樣想著的時候,葉紅有一种舞劍的沖動。
一如求死的感覺。
──要活得像一朵花,一時燦爛容易得。
他本來有一种疏懶的感覺,但想到最能激發他的劍气的那一把刀──那一把木刀──的時候,
于是他离開了浴池,披上了寬袍,抄起了用黃絹裹著的劍,走出澡堂。
這個地方叫做“巫巫池”,位于十字街北。平江府里沒有男人不知道這個地方。不過,知道
這個地方的人,不一定就能來。
因為昂貴。
就算是有几個錢的漢子,也不一定能來。
因為气派。
沒有气派的人,見識稍微少一些的人,來到這里還真會抬不起頭來、提不起勁來。
葉紅身旁有兩個小僮替他整理衣服,他挽著劍,從“巫巫池”,穿過“樂其廊”,走入了“劍亭”。
“劍亭”是練劍的地方。
“劍亭”里擺放了很多把寶劍、名劍、古劍,只要你付得起錢,你就可以足尖點在其實是精鋼
打造得維妙維肖的池心荷葉上,或飛騰到亭頂的十二條彩釉飛龍之上,跟人交手、喂招,保准對
方一定會劍差一招,輸于你的絕招之下。
這時候,“劍亭”里已有了七八個人。
──縱不是世家子弟、一方之王,也是貴裔王孫、劍壇好手。
其中一個臉上長著許多麻子和痘瘡的人,一面持著他那柄青銅古劍,一面滔滔不絕地在說話。
“──我就這么刷刷刷几下,他們喝采聲不絕,我說,老賓花子,你別鬧得起勁呀!他那個老
“小子還不知道發生什么事,還問我:拍手都不可以啊!話未說完,他的褲子就掉了下來,全場
姑娘們嘩然──”聚攏過去听和眉飛色舞的在說的人都很奮亢,“你道如何?我就這么察察察几
劍里,已割掉老賓花子褲頭上繃帶,所以嘛,出丑嘍──”
葉紅注意到那說話的人,他臉上布滿瘡疥和痘子,但是麻痘歸麻痘,瘡疥歸瘡疥,分明得河水
不犯井水,雜亂中居然還井然有序。那麻疤有的突了出來,有的凹了下去;瘡痘則不然,全紅東
東吐蕊似的浮了上來,頂點都有一點乳白的膿瘡。當他說得興奮的時候,臉上每一粒痘子似都會
笑,跟他參差不齊的牙齒一般爭鋒頭。
這人叫做李三天,是個年少得志的商賈,劍法應該練得不錯,但好大喜功,且好作下流事。他
們都叫他作“小李三天”。大家都喜歡听他說話,平時心里暗藏的猥褻事,全仗小李三天的口
“說者無罪”地吐露出來。
“他們跟著還要我表演。我說,表演什么啦。下一個表演回房去啦。我這一說,姑
娘們都嘻嘻笑了起來,一個生了几束貓須的漢子就不服气,斜瞪著眼對我說:“噯,你劍法很好
是嗎?”你知道,我一向都不是個很謙虛的人,而是十分謙虛的人──听到這里,大家都“噓“
了一聲,從這一聲里表達了十二分的不同意。小李三天才不理會,徑自興趣勃勃地說了下去,
“我就跟他說:‘不敢當。’他气得歪了脖子,說:‘你們來比比看。’我說:‘這樣不好吧?’
他居然說‘你怕了吧’我就跟他聳聳肩,說:‘免傷和气嘛,’然后又補加了一句:‘我怕傷了你。’
那貓須大漢气得跳了起來──”
“好哇”一個狗臉漢子也叫了起來,“快開打了。”
眾人都更興奮,聚精會神地听下去。
“還沒。”小李三天好整以暇地說:“誰知他的話激怒了座上一個背負十字劍的大漢。那大
漢冷冷地照樣問他一句‘你劍法很好是嗎?’貓須漢說‘你要不要試一試?’十字劍大漢說:
‘你的命還不值得我去坐牢。’
貓須漢的腦筋也動得快:‘對畜牲有對畜牲的劍法。’話一說完,劍光一閃,他已出了劍──”
“那十字劍漢子怎么了?”
“對方可有防備?”
“啊,他說動手就動手,十字劍漢子准定吃了大虧。”
听者七嘴八舌地說,又圍攏上來十多人,練不練劍、懂不懂劍的人都有。
葉紅呷了一口由小僮端上來的清茶,望著波平如鏡的小月湖。
他一進得亭來,亭東亭北,兩個年輕人就站了起來,看似素不相識,但不約而同地向他走了過
來,又裝了一副不期而遇的樣子,寒暄了几句。
兩個青年,一個白衣,一個藍衣。
兩個都向葉紅有條不紊,簡略但精要地報告一些事。有些還是同一件事。同一件事,
在不同的人看來便有不同的看法。所以葉紅喜歡听不同的意見、不同的說法,這樣才可以使他對
這件事參考了雙方的意見后再整理出自己的意見來。
那邊廂,小李三天正說得起勁:“原來貓須漢是向著正繞著切開的西瓜飛的一只蒼
蠅出劍。他一出劍,就收劍,傲然說:“你看。”只見那蒼蠅已掉了下來,它身上的薄翼全給削去了啦。”
听的人都為之咋舌。 ’、
“好戲還在后頭呢。”小李三天說,“那十字劍的漢子只冷笑一聲,說句:‘看我的!’突然
出劍,嘯的一聲,一只蜜蜂顫了顫,依然飛行,卻見西瓜上落了几條細毛,仔細一看,原來蜜蜂的
腳爪全被他一劍削了下來 ……”
听的人都嘖嘖嘆為觀止。
“到我了吧?”小李三天得意洋洋他說。他在捋袖子,像要再表演一次似的。
“你?你怎行?”
“別丟人了吧?”
“嘿,你們可給我听著──”小李三天說得垂下一綹散發,都遮蓋了半邊臉,“我也霍地出劍,
只見劍光一閃,惊天動地、燦絕古今、空前絕后、鬼哭神位……但蒼蠅、蚊子、蟑螂、老鼠、蜜蜂……
什么都沒落下半只,他們就問我:“你砍什么呀?”
“對,你砍了什么啊?”圍著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也是這樣問。
“我呢!我平放著劍身,輕輕地吹了一口气,噯,就這么一吹,再用手一拈,令到姑娘們眼前細
看──”小李三天雙手拈著,就像那“東西”現在就拎在他的指間一般:“我這才告訴他們:‘剛
才飛過的是一只蚊子,我切掉的是它的那話儿……’姑娘們一听,大羞,都罵我坏。至于什么貓須
漢、負十字劍的那家伙,全都甘拜下風,自嘆倒霉,認栽算了……”
大家听得都樂了,有的不相信,笑啐道:“你這真是吹牛吹到牛家庄去了。”
“吹到牛家庄還不妨,”一個笑著接道,“別吹到牛滿江那儿就算你走運了……”
說到這里,小李三天忽然瞥見一個貴介公子,正和兩個年輕人轉身走出“劍亭”。
那兩個年輕人本來生得眉目清朗、英气逼人,但跟這個如玉似劍,而又似微微抱恙的公子走在
一起,不只是失了色,簡直像沒了顏色。
李三天揚聲叫道:“葉公子,等一等。”
葉紅停步,沒有回身。
李三天笑嘻嘻地拿了兩盞茶,笑嘻嘻走了過去,把一杯遞給葉紅,涎著臉笑嘻嘻他說:“葉公
子,你別來也勿匆走也匆匆呀,我小李子雖然講得暈了天,但眼里可都留意著你葉公子紅老兄啊!”
葉紅沒有去接那杯茶。
白衣青年替他接過,也替他說謝謝,然后一仰脖子喝完,一揮手把茶杯丟入湖里。
那“通”的一聲,越發使小李三天覺得自己擠出來的笑容沒了著落。
“葉公子不是來試劍的么?來‘劍亭”不試劍,還來做什么?這里有的是名劍古劍寶劍,總不
成一把都不合你法眼吧?”小李三天找著話題搭訕,“葉老總不會是后補免儿爺,就我這兩位如花
似玉的小兄弟──”
葉紅霍然回身。
小李三天給他一瞪,下面的話全連皮帶骨地吞回肚子里直下小腸里去:“你可知道我為何從不
在這里試劍的原因?”
小李三天馬上搖頭。一臉的麻子痘子,几乎都要搖落如雨。
“就是因為有你這种人在,有你這种話在,”葉紅聞到李三天身上發出來女人用的香味就感到討
厭,所以用一种譏俏得如劍鋒划在冰上的語調說,“這地方就不但不能練劍、試劍,甚至連劍字都
不能提。”
然后他說:“你這种人,只配去提女人的鞋子。”
說完他就走。
2 雪、劍或者琴聲
在路上,等到那白衣青年單簡确知葉紅的火气已退去,才小心翼翼他說:“這個李三天,很有
點門道。据說在京師很有辦法。原本茶、鹽、礬、酒、香俱為官市,但他卻能在市肆間私售沈香、
零陵香、蕾香,熏香、詹糖香、蘇合香、安息香、甘松香等,還手著過《香譜千言》和《眾香知意
錄》。他在此間官巷還營有花行,專賣婦女佩飾。這人貪財若渴,好色如命,攀交權貴,不遺余力。”
青衣青年簡單接道:“他見公子名重才高,而且是宗室王孫,便著意結納,已經几次派人獻禮,
都給我打發回去了。”
“這人可以留意,便不必理會,”葉紅吩咐他的手下兩名愛將:“近日金蒙鏖戰方,韃子對南
朝志在必得,隨時可能興師入寇,此間眼線四伏,你們宜多加注意才是,”
簡單和單簡都是當葉紅亦兄亦師,知道近日有細作潛入羅城,暗里提供,情報、密謀策反,以
及与蒙古軍或金兵來個里應外合,一舉攻下平江,以脅京机。這是葉紅十分懸念的事,常說:“咱
們今天雖不能在戰場殺敵保國,但至少也要在社稷殲寇扶正,才算盡匹夫之力,不枉此生。”
平江府向為兵家重地,近日暗潮洶涌:平鎮二江一失,杭州難保,這關乎國家興亡。汴京失守,
宋室南渡,這場恥辱和教訓,江南雄豪,無不深以為記。“問天下書生,棄家之恥忘未?”葉紅時
常在劍罷后這樣長嘆。
單簡終于還是把他心頭里埂著的一個疑問,問了出口:“公子……難道‘劍亭’里的古劍、名
劍、寶劍……真正都沒有一把能讓你看得上眼嗎?”
葉紅一笑道,“古劍、寶劍、名劍,不一定就是好劍。”
簡單即問:“請問什么劍才是好劍?”
“不管名劍古劍,’葉紅說:“能殺得了人的就是好劍。”
簡單和單簡若有所悟。
“可是你們也不要忘了,”葉紅笑著說,“不管好人坏人,誰殺了人都得償命。”
簡單即反問了一句:“那么,如果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該不該由我們動手來殺他?”
葉紅徐徐站定,望著簡單,問:“你說呢?”
“一個人真要是作惡多端,一定會遭惡報,讓天來收拾他吧!”
葉紅問單簡:“你呢?”
“這人造孽已夠多了,几時才等到他遭天譴?万一沒有報應豈不是便宜了他?!要等天來收拾
他?!不如讓我們來幫幫天的忙吧!”
“簡單純厚,單簡剛直,”葉紅悠然道:“你們兩人,要好好地為‘紅葉書舍’做點為國為民
不負平生的事。”
然后他說:“今天冬至,回家吃些熱湯圓吧,我自行回去使得了。”
簡單和單簡都很感動。
“公子,這儿風雪漫天,冰封盈尺,不如我倆先送公子回府……”單簡堅持要送。他覺得讓公
子一個人在長街上走,是件太寂寞得令人不忍的事。
“不必了,”葉紅充滿倦意地一笑,“我在賞花。”
“賞花?”單簡不大明白。
“雪花。”葉紅伸開手掌,接了一朵雪花,雪花沾了熱气,很快便開始融解了,“這种花開開
便要謝了。”
“就像劍客的生命一樣。”簡單忽而沉哀地道。
“你又想起什么了?”葉紅饒有興味地望著他,“近日大多愁善感些了罷?”
“我是想起了一個人……”簡單臉上一紅,怕公子以為他在想女孩子,忙分辯他說,……他鑒
刀時也說過類似公子論劍的話。”
“哦?”
“是龔俠怀。”簡單說,“龔大俠說過:世上沒有好刀坏刀,只有胜刀敗刀。高手用菜刀亦能
制胜,庸手使名刀亦遭慘敗。”
單簡接道:“難怪龔大俠近年只用木刀,他真自負。”
葉紅笑了一笑,不大開怀地說:“龔俠怀?他只能談刀,不配論劍。其實也沒有胜刀敗刀,天
下只有高手庸手,高手所使,無不是名劍寶刀。”
單簡點點頭,在咀嚼葉紅話里的深意。
簡單不意嘆了一口气。
“怎么?”葉紅不經意的問。你的心事也真不少!
“听說最近龔大俠被刑部抓去了。”簡單很有點難過地道:“不知道為了什么事,連
龔大俠這樣的人,也不放過。”
葉紅微微一怔,失聲道:“怎么?還沒放出來嗎?”前几天他也听好友蘇慕橋跟飲冰
上人提起:
“龔大俠入獄了。”
“哦?怎么會?”有人不敢置信。
“犯了什么事?”有人表示關心。
“听說是……總之是惹上禍端了……”蘇慕橋欲言又止,“我也不大清楚。”
從臨安來的宋再玉,也有問葉紅:“葉劍兄,你對這件事情有什么意見。”
“意見說不上。”葉紅清了清喉嚨。“八尺門”的龔俠怀犯事了,卻犯不著為他費事。“詭麗
八尺門”的龍頭,一向交游廣闊,有的是一群赤膽忠心、誓死相隨的兄弟,且不說江湖道上的生死
之交吧,光說龔俠怀門里的拜把子兄弟,就有八位之多,他出了事,老二朱星五總會管罷?老三高
贊魁總不會袖手罷?這种事哪得他來插手!再說,這几年來“龔大俠”的名頭也算橫囂天下、一時
無倆了,如此眾聚勢強,受點小挫也好。上回在“臨風快意樓”之會,龔俠怀不是對自己夸下豪語
嗎?“一個人要做大事,便理不得大多風言閑語。反正就這么几個人,我還得罪得起。咱們既道不
相同,就各行其是吧。反正大道如天,不妨各行一邊。”大道如天、各行一邊?!唏!現在不是給
逮了進牢那邊了么!話可狂在先頭了!“反正龔大俠有的是兄弟朋友,他要落難,自會有人替他出
頭,我葉某人人微言輕,能做些什么?”
當時眾人听了都笑了起來,又閑扯到別的話題上去了。
那時大概是大雪過后几天罷。
──怎么到現在還沒放出來?!
看來罪名可不算小……葉紅听了簡單的話,稍微遙想了一下,這個天气坐牢,可苦著哩。不知
道龔俠怀那一票兄弟打算怎么營救他呢?
“改天你把飲冰上人和宋再玉兄約來‘紅葉廬’茶敘,我有上好的‘雙井黃龍’……”葉紅打
了一個呵欠,伸了一個懶腰,還是向他們兩兄弟吩咐道:“先回去吧。”
“要多注意一個人。我從蘇慕橋那儿听到一個消息,金將完顏合達派出他的手下第一高手,代
號“曲忌”,据說已潛游在平江、臨安、紹興、建德、慶元一帶,并要來蘇杭刺殺這儿的名將義士,
以沮大宋軍民戰志。”葉紅一向舒懶的神情,在說到這個人的時候。變得認真而嚴肅:“听說這人
武功很高,你們要多加留意。不到重要關頭,最好不要出手。我宁愿一無所獲,也不愿見你們出事。”
在簡單和單簡要走之前,葉紅又補充道:“或許可以從那個小李三天身上著手。這人雖然不是
個什么人物,但邪里邪气,鬼門路鑽得通,容易掌握消息。”
簡單和單簡也要向葉紅報告一件事:
“公子,你要小心一個人。”
“他叫做王虛空。”
“大刀王虛空?”
“是。這几天他來到平江,到處跟人說要找你──”
“找我干什么?”
“決斗?”
“──他說要跟你比一比刀!”
“嘿,我向來不用刀的。”
“他的意思是說:要用他的刀來會一會你的劍。”
怎么又有一個沽名釣譽泯不畏死的人,為了這些毫不實際無聊透頂的名銜,來跟別人過不去呢!
葉紅覺得很煩厭。俟“旋風”簡單和“渾沌”單簡离去后,他一個人踽踽獨行,心里想:人間事有
時真夠煩嗆的,但想要避也避不開。
他忽然有些羡慕起龔俠怀來了:也許,忽然被扣押起來,關在牢里,也沒什么不好。這樣反而
可以歇一會,清靜一下,可不是嗎?有的人只關三五天或一年半載,出來后名揚天下,全了他奸人
禍害求義忍辱之譽。
就在這時候,在鵲橋西路那一大片曠雪地里,傳來一陣琴聲。
葉紅開始并沒怎么注意听。
可是琴聲很古味、很优雅,仿佛是從前代傳來,現世才飄進他的耳里,成了一個前世的知音,
悠悠忽忽地來召喚他的神志。
他不禁望向曠野。
鐵鵲橋下,除了一彎流水,本來是大閣寺前的技場,而今一片荒漠。大寒的天,除了雪,還是
雪,哪有人影?
──琴聲卻是從曠野傳來?
葉紅想去感覺那感覺,但這感覺又飄忽得不可理喻,要抓摸摸不著,不抓摸反給它抓住了。他
一面走一面看,走過了姜行后牆的高樓巷,赫然看見巷中有一個人。長袍古服,披頭散發,正背對
著他,盤膝而坐,膝上有一尾古琴,色紅而焦,奇聲古韻。那人十指奇快,像弦絲已被燒紅,指頭
不堪勾留,把樂韻彈得既已為山九仞,卻又有不妨功虧一簣的揮洒自如。
葉紅忽覺鼻端有點痒痒,但又忍不住想拍手叫好。
可是琴音忽然嘎然而止。
那人依然背對著他,完全沒有人味地問了一聲:“葉紅?”
葉紅還沒有回答,那人已緩緩轉身。
葉紅一看,嚇了一跳。
像葉紅這种劍客,已經几乎沒有什么事能把他嚇著的了。
可是他一見那人,還是嚇了一跳。
因為那人轉過身子,等于沒轉過身子。
也就是說,那人的身前也是背后。
──依然是披頭散發的背影!
“嚇了一跳”,只是小吃一惊,還沒到大吃一惊的地步。
但葉紅已几乎吃了一劍。
那人自琴里抽出了劍。
一把如流水的劍。
劍法亦如流水。
──這么美的劍,這么美的劍法,卻出自這么一個詭异而恐怖的人手里,且劍劍都是要葉紅的
命。
以葉紅的身手,他不是避不了這劍和劍法,而是猝然受襲,持劍者的形象又太過奇詭,加上劍
風所帶動的,剛才仍留在耳里的琴聲,以及劍光和雪色對影入眼帘,使葉紅一時措手不及。
他一面閃躲,一面疾退,但來不及拔劍。
他已疾退出巷子。
刺客的劍尖仍追噬著他。
巷子外,開始有些行人。
葉紅背后沒長眼睛──正如任何人也不可能有兩個“背項”一樣。
葉紅不想殃及無辜。
可是他沒有辦法。
他亟力要避開人群,但刺客不理一切。長發覆臉的劍手,決意要把他刺殺于人堆,而不惜傷及
途人。
葉紅只有一挪身,往橋下的曠野廣場上急退。
劍光奪麗,劍意絕情。
葉紅覺得劍、雪或者琴聲,已交織成一張殺意的网,矢志要把他格殺當場。
──他仍沒有机會拔劍。
3 疾步飛退中的神思
──有什么事可以令殺手的劍緩上一緩?
只要緩上一緩──葉紅就确知自己可以拔劍還擊。
──可是誰來使這把不殺人不還鞘的劍停那么一停呢?
葉紅一面飛退,一面苦思還擊之法。
但在這把劍下,他已完全沒有反擊的可能。
他已開始后悔:著實是太快把“旋風”和“渾沌”遣走了。
就在這時,他的腳步忽然一空、一浮。
他立即明白了一件事。
橋下原本是流水,冰封未實,刺客故意把他逼到此地,只在腳下稍加用力,整塊浮冰就裂了開
來,底下卻還是水,他的腳已下陷,冰層也開始在融。
雪在燒。
冰在焚。
生命仿佛正處于斷弦的一刻。
那柄如流水的劍鋒正在找他的咽喉!
他是淮?
這是什么劍?
他為什么要殺自己?
他計划得那么周詳,連自己的性情,所采取的退路,全都計算得一清二楚,這到底是個什么人?
如果他還有命在,葉紅矢志一定要去解開這個謎。
──問題是在這把如水如流的劍下,他還能不能活到下一個呼吸!
岸上的人們惊呼、四散。
“救命啊。”
“殺人哪。”
“不得了,快報官呀!”
還夾雜著孩童的哭聲,婦女的嘩然、有人打噴嚏的聲音、還有木輪轆轆輾過地面、馬嘶的聲音……
報官?
等“官”來時,他已不知“死”了几次了。
──難道自己的生命亦如雪花,才到地面便消融了么?
刺客原以為一定得手的這一劍,卻刺了個空。
原來葉紅將計就計,腳下一使力,把那塊浮冰直往河心蕩去。
刺客的劍刺不著他。
他可要拔劍了。
卻也在這時,他半個身子,已沉到了冰下水中。
冷得徹心徹肺的冰下,水卻有點暖意。
葉紅拔劍。
劍如綠葉的顏色,細長一線。
可是對方如流水長劍也突然一截截地“長”了起來。
“卜”的一聲,葉紅所立身的浮冰又与后面另一塊浮冰撞在一起,一陣震動過后,浮冰已不得寸移。
刺客的劍又釘向葉紅的喉頭。
他腳下使力,競能裂開了一塊浮冰蕩了過來。
葉紅舉劍一攔,但下身一疼,已中了一記。
──水底下,有敵人!
敵人竟連在水里亦己布好了党羽!
葉紅心中一涼!身子已開始往下沉,同時也看見自己的血往上浮。
他大喝一聲,一劍刺入水中。
浮冰的下層即染了猩紅。
他的劍往下擊的時候,披發刺客的劍也刺中了他的右胸。
──看來,我葉某人今天恐怕就要命喪在這里了……
──沒想到卻連凶手是誰也不知道……
就在這時候,卻听岸上有人大聲地問:“你們誰是葉紅?”
葉紅已豁了出去,這個時候竟有人來問這個,反正也不怕多几個索命的人了,干脆喊道:
“找我就是。”
“得了”那人忽然打了一個惊天動地的大噴嚏,緊接著飛身而下,半空出刀,一刀砍向那
披發人。
大刀在冬陽里閃閃耀光。
披發刺客不意忽然殺出這么一個矮胖子,挺劍一架,先給那哈啾噴得發上都粘了鼻涕,又
給那人一刀震得虎口發麻,再回頭看葉紅已定過神來,劍已在手。綠光湛然,水里的血仍一股
一股地浮升著,看來同伴也討不著便宜。
他立即下了決定。
他一劍划在冰上,趁刀客尚未站定,已一腳踹出。刀客腳才沾地,腳下浮冰跟大片冰層斷
了一道裂縫還沉了一沉,繼而翻騰蕩晃著。
刀客驟失平衡,勉力把穩身形。
刺客已閃電般探出。
他要撤退。
不過他在走之前還想試試。
試一試來人的刀法。
──以他的劍。
刺客就在掠走之際,向刀客刺了一劍。
刀客在百忙中反手一刀。
然后刺客走了。
──水底的人也不見了。
葉紅全身濕透,因傷和冷而微顫。他覺得陽光雖然似帶聲嘲笑的暖意,晒在他的身上,卻
也總比沒有陽光的好。
活著,畢竟是件好事。
那刀客就站在他身前,望定了他。
葉紅一向不喜歡人這樣望他。
──這樣子對人正視,是很沒有禮貌的行為。
何況是他正倦、沮喪、感覺到挫折的時候!
“你是葉紅?”那刀客抱著刀說,“你就是葉紅?”
葉紅還有假的不成?!他不知气好還是笑好,“你大概就是王虛空吧?”
“你既知我是王虛空,”小胖子擦了擦鼻子說,“當然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了。”
“你的意思不是說,”葉紅苦笑道,“我們現在就來一場決斗吧?”
“為什么不?”王虛空奇道,“你不能打?”
“你怕?”“你累了?”“你瞧不起我?”“你不敢對抗我的刀?”“你難道要向我求饒?”
王虛空居然還一股腦儿地問下去。
大概王虛空這時才發現葉紅受傷了,而且還在淌血。這才使他住了口。
葉紅可沒好气回答。
剛才,他身上的血跡已被流水洗去,而今上了岸一陣子,腳下的雪才開始染紅。
王虛空終于發現了這點。
“既然你受了傷,”王虛空像在苦思一個爍絕古今的大道理,“我就不能跟你打在這個時候。”
葉紅覺得此人的語句很奇怪。
“你認輸也可以,不然,我還是會來找你的。”王虛空得意洋洋他說,“連龔俠怀也怕了我。這几天,他都躲起來了。”
“他怕了你?”葉紅仍有點气喘,但禁不住調笑道:“他是被衙差抓去了。”
“什么?!”小胖子大叫一聲,“誰敢抓他?!他犯了什么事?!”
“你不去問他的結拜兄弟,卻來問我!”葉紅冷笑道,“你要是高興的話,自可到牢中去找他比武去!”
“不行,我要去救他出來……”王虛空大聲地、气壯地喊道,忽又自行降低了語調:“不行,我得要赶去江陰找‘金池塘’的楚楚令比刀──”
葉紅心里冷哼:算了,不敢到刑部去算你走運,但江陰的楚楚令楚老怪可也不是好惹的……只听王虛空猶在喃喃地道:“奇怪,龔俠怀是為什么被捕的呢?”
……是呀,龔俠怀為什么會被抓去的呢?
當那像一只長形冬瓜的身影,迎空打著噴嚏、抱著大刀离去之后,葉紅發現剛才他所站之處也有灘血。
一一原來他也受了傷!
那刺客好厲害!他是誰呢?葉紅尋思著的時候,忽又回到一個隱伏在腦海里不時冒現的問題上:龔俠怀為什么會入獄呢?他被判的是什么罪?要坐多久的牢?
不行,同是江湖天涯人,該找些人來打听打听才是。
這疑問就像是另一個殺手,在葉紅偶一恍惚的思緒里閃現,并索回不去。
他不知道其實在同一時候,王虛空也在想這個問題:
一一龔俠怀因何入獄?
一一這個曾放了自己一馬的刀中高手,而今,需不需要朋友的幫助呢?
一一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他的“朋友”?龔俠怀的心里到底有沒有自己這個“朋友”?
一一急什么!龔俠怀有的是朋友!朋友一定會幫朋友的!
想到這里,他的傷口又痛了起來。
那一劍好狠。
但他确然知道:對方也沒討得了便宜。
在那一照面里,刺客也挨了他一刀。
狠狠的一刀。
只要對方不是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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