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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刀丛里的诗【2】
发信站大仑山夜市 (Mon Mar 13 17:12:05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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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开开就要谢了
1 天花
能够在冬天里开的花都是极美艳的。
──更何况这已是冬至了。
不过,他一向并不十分欣赏花。
他欣赏叶。
红叶。
叶子转红的时候,正因为它理当是绿的,所以特别凄艳。
他那白得似研玉观音一般的颊上,偶而也会泛起两朵嫣红。就像枫叶一般,病态的红,也是一种美艳。
他除了欣赏红叶,还爱剑。
所以人人都称他作“剑侠”叶红。
当然,破世人称作“剑侠”,除了要懂得剑,仿佛还要拿着剑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才配得上
“剑侠”这两个字。
叶红才不管这些。
他才不理什么“剑侠”。
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剑侠”。
他只想撇开一切,痛痛快快,做这些“人”应该做的事。
除了剑和红叶,或许叶红偶尔也会爱看一种花。
天花。
──他认为“雪”就是“天的花朵”。
天的花朵,清白无寄,婉转成水,谁也留不住。
每一朵雪都有它的生命。
每一朵雪花都不同。
──但人生在世,像花开一般灿亮一下就谢了。这又有何难呢?
只要在冬雪里舞一场剑,把一生的情深和半生的义重都灌注在里头,大抵就是舞过长安舞襄
阳而终于舞到江南的水岸。
这样想着的时候,叶红有一种舞剑的冲动。
一如求死的感觉。
──要活得像一朵花,一时灿烂容易得。
他本来有一种疏懒的感觉,但想到最能激发他的剑气的那一把刀──那一把木刀──的时候,
于是他离开了浴池,披上了宽袍,抄起了用黄绢裹着的剑,走出澡堂。
这个地方叫做“巫巫池”,位于十字街北。平江府里没有男人不知道这个地方。不过,知道
这个地方的人,不一定就能来。
因为昂贵。
就算是有几个钱的汉子,也不一定能来。
因为气派。
没有气派的人,见识稍微少一些的人,来到这里还真会抬不起头来、提不起劲来。
叶红身旁有两个小僮替他整理衣服,他挽着剑,从“巫巫池”,穿过“乐其廊”,走入了“剑亭”。
“剑亭”是练剑的地方。
“剑亭”里摆放了很多把宝剑、名剑、古剑,只要你付得起钱,你就可以足尖点在其实是精钢
打造得维妙维肖的池心荷叶上,或飞腾到亭顶的十二条彩釉飞龙之上,跟人交手、喂招,保准对
方一定会剑差一招,输于你的绝招之下。
这时候,“剑亭”里已有了七八个人。
──纵不是世家子弟、一方之王,也是贵裔王孙、剑坛好手。
其中一个脸上长着许多麻子和痘疮的人,一面持着他那柄青铜古剑,一面滔滔不绝地在说话。
“──我就这么刷刷刷几下,他们喝采声不绝,我说,老宾花子,你别闹得起劲呀!他那个老
“小子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还问我:拍手都不可以啊!话未说完,他的裤子就掉了下来,全场
姑娘们哗然──”聚拢过去听和眉飞色舞的在说的人都很奋亢,“你道如何?我就这么察察察几
剑里,已割掉老宾花子裤头上绷带,所以嘛,出丑喽──”
叶红注意到那说话的人,他脸上布满疮疥和痘子,但是麻痘归麻痘,疮疥归疮疥,分明得河水
不犯井水,杂乱中居然还井然有序。那麻疤有的突了出来,有的凹了下去;疮痘则不然,全红东
东吐蕊似的浮了上来,顶点都有一点乳白的脓疮。当他说得兴奋的时候,脸上每一粒痘子似都会
笑,跟他参差不齐的牙齿一般争锋头。
这人叫做李三天,是个年少得志的商贾,剑法应该练得不错,但好大喜功,且好作下流事。他
们都叫他作“小李三天”。大家都喜欢听他说话,平时心里暗藏的猥亵事,全仗小李三天的口
“说者无罪”地吐露出来。
“他们跟着还要我表演。我说,表演什么啦。下一个表演回房去啦。我这一说,姑
娘们都嘻嘻笑了起来,一个生了几束猫须的汉子就不服气,斜瞪着眼对我说:“嗳,你剑法很好
是吗?”你知道,我一向都不是个很谦虚的人,而是十分谦虚的人──听到这里,大家都“嘘“
了一声,从这一声里表达了十二分的不同意。小李三天才不理会,径自兴趣勃勃地说了下去,
“我就跟他说:‘不敢当。’他气得歪了脖子,说:‘你们来比比看。’我说:‘这样不好吧?’
他居然说‘你怕了吧’我就跟他耸耸肩,说:‘免伤和气嘛,’然后又补加了一句:‘我怕伤了你。’
那猫须大汉气得跳了起来──”
“好哇”一个狗脸汉子也叫了起来,“快开打了。”
众人都更兴奋,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还没。”小李三天好整以暇地说:“谁知他的话激怒了座上一个背负十字剑的大汉。那大
汉冷冷地照样问他一句‘你剑法很好是吗?’猫须汉说‘你要不要试一试?’十字剑大汉说:
‘你的命还不值得我去坐牢。’
猫须汉的脑筋也动得快:‘对畜牲有对畜牲的剑法。’话一说完,剑光一闪,他已出了剑──”
“那十字剑汉子怎么了?”
“对方可有防备?”
“啊,他说动手就动手,十字剑汉子准定吃了大亏。”
听者七嘴八舌地说,又围拢上来十多人,练不练剑、懂不懂剑的人都有。
叶红呷了一口由小僮端上来的清茶,望着波平如镜的小月湖。
他一进得亭来,亭东亭北,两个年轻人就站了起来,看似素不相识,但不约而同地向他走了过
来,又装了一副不期而遇的样子,寒暄了几句。
两个青年,一个白衣,一个蓝衣。
两个都向叶红有条不紊,简略但精要地报告一些事。有些还是同一件事。同一件事,
在不同的人看来便有不同的看法。所以叶红喜欢听不同的意见、不同的说法,这样才可以使他对
这件事参考了双方的意见后再整理出自己的意见来。
那边厢,小李三天正说得起劲:“原来猫须汉是向着正绕着切开的西瓜飞的一只苍
蝇出剑。他一出剑,就收剑,傲然说:“你看。”只见那苍蝇已掉了下来,它身上的薄翼全给削去了啦。”
听的人都为之咋舌。 ’、
“好戏还在后头呢。”小李三天说,“那十字剑的汉子只冷笑一声,说句:‘看我的!’突然
出剑,啸的一声,一只蜜蜂颤了颤,依然飞行,却见西瓜上落了几条细毛,仔细一看,原来蜜蜂的
脚爪全被他一剑削了下来 ……”
听的人都啧啧叹为观止。
“到我了吧?”小李三天得意洋洋他说。他在捋袖子,像要再表演一次似的。
“你?你怎行?”
“别丢人了吧?”
“嘿,你们可给我听着──”小李三天说得垂下一绺散发,都遮盖了半边脸,“我也霍地出剑,
只见剑光一闪,惊天动地、灿绝古今、空前绝后、鬼哭神位……但苍蝇、蚊子、蟑螂、老鼠、蜜蜂……
什么都没落下半只,他们就问我:“你砍什么呀?”
“对,你砍了什么啊?”围着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也是这样问。
“我呢!我平放着剑身,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嗳,就这么一吹,再用手一拈,令到姑娘们眼前细
看──”小李三天双手拈着,就像那“东西”现在就拎在他的指间一般:“我这才告诉他们:‘刚
才飞过的是一只蚊子,我切掉的是它的那话儿……’姑娘们一听,大羞,都骂我坏。至于什么猫须
汉、负十字剑的那家伙,全都甘拜下风,自叹倒霉,认栽算了……”
大家听得都乐了,有的不相信,笑啐道:“你这真是吹牛吹到牛家庄去了。”
“吹到牛家庄还不妨,”一个笑着接道,“别吹到牛满江那儿就算你走运了……”
说到这里,小李三天忽然瞥见一个贵介公子,正和两个年轻人转身走出“剑亭”。
那两个年轻人本来生得眉目清朗、英气逼人,但跟这个如玉似剑,而又似微微抱恙的公子走在
一起,不只是失了色,简直像没了颜色。
李三天扬声叫道:“叶公子,等一等。”
叶红停步,没有回身。
李三天笑嘻嘻地拿了两盏茶,笑嘻嘻走了过去,把一杯递给叶红,涎着脸笑嘻嘻他说:“叶公
子,你别来也勿匆走也匆匆呀,我小李子虽然讲得晕了天,但眼里可都留意着你叶公子红老兄啊!”
叶红没有去接那杯茶。
白衣青年替他接过,也替他说谢谢,然后一仰脖子喝完,一挥手把茶杯丢入湖里。
那“通”的一声,越发使小李三天觉得自己挤出来的笑容没了着落。
“叶公子不是来试剑的么?来‘剑亭”不试剑,还来做什么?这里有的是名剑古剑宝剑,总不
成一把都不合你法眼吧?”小李三天找着话题搭讪,“叶老总不会是后补免儿爷,就我这两位如花
似玉的小兄弟──”
叶红霍然回身。
小李三天给他一瞪,下面的话全连皮带骨地吞回肚子里直下小肠里去:“你可知道我为何从不
在这里试剑的原因?”
小李三天马上摇头。一脸的麻子痘子,几乎都要摇落如雨。
“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在,有你这种话在,”叶红闻到李三天身上发出来女人用的香味就感到讨
厌,所以用一种讥俏得如剑锋划在冰上的语调说,“这地方就不但不能练剑、试剑,甚至连剑字都
不能提。”
然后他说:“你这种人,只配去提女人的鞋子。”
说完他就走。
2 雪、剑或者琴声
在路上,等到那白衣青年单简确知叶红的火气已退去,才小心翼翼他说:“这个李三天,很有
点门道。据说在京师很有办法。原本茶、盐、矾、酒、香俱为官市,但他却能在市肆间私售沈香、
零陵香、蕾香,熏香、詹糖香、苏合香、安息香、甘松香等,还手着过《香谱千言》和《众香知意
录》。他在此间官巷还营有花行,专卖妇女佩饰。这人贪财若渴,好色如命,攀交权贵,不遗余力。”
青衣青年简单接道:“他见公子名重才高,而且是宗室王孙,便着意结纳,已经几次派人献礼,
都给我打发回去了。”
“这人可以留意,便不必理会,”叶红吩咐他的手下两名爱将:“近日金蒙鏖战方,鞑子对南
朝志在必得,随时可能兴师入寇,此间眼线四伏,你们宜多加注意才是,”
简单和单简都是当叶红亦兄亦师,知道近日有细作潜入罗城,暗里提供,情报、密谋策反,以
及与蒙古军或金兵来个里应外合,一举攻下平江,以胁京机。这是叶红十分悬念的事,常说:“咱
们今天虽不能在战场杀敌保国,但至少也要在社稷歼寇扶正,才算尽匹夫之力,不枉此生。”
平江府向为兵家重地,近日暗潮汹涌:平镇二江一失,杭州难保,这关乎国家兴亡。汴京失守,
宋室南渡,这场耻辱和教训,江南雄豪,无不深以为记。“问天下书生,弃家之耻忘未?”叶红时
常在剑罢后这样长叹。
单简终于还是把他心头里埂着的一个疑问,问了出口:“公子……难道‘剑亭’里的古剑、名
剑、宝剑……真正都没有一把能让你看得上眼吗?”
叶红一笑道,“古剑、宝剑、名剑,不一定就是好剑。”
简单即问:“请问什么剑才是好剑?”
“不管名剑古剑,’叶红说:“能杀得了人的就是好剑。”
简单和单简若有所悟。
“可是你们也不要忘了,”叶红笑着说,“不管好人坏人,谁杀了人都得偿命。”
简单即反问了一句:“那么,如果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该不该由我们动手来杀他?”
叶红徐徐站定,望着简单,问:“你说呢?”
“一个人真要是作恶多端,一定会遭恶报,让天来收拾他吧!”
叶红问单简:“你呢?”
“这人造孽已够多了,几时才等到他遭天谴?万一没有报应岂不是便宜了他?!要等天来收拾
他?!不如让我们来帮帮天的忙吧!”
“简单纯厚,单简刚直,”叶红悠然道:“你们两人,要好好地为‘红叶书舍’做点为国为民
不负平生的事。”
然后他说:“今天冬至,回家吃些热汤圆吧,我自行回去使得了。”
简单和单简都很感动。
“公子,这儿风雪漫天,冰封盈尺,不如我俩先送公子回府……”单简坚持要送。他觉得让公
子一个人在长街上走,是件太寂寞得令人不忍的事。
“不必了,”叶红充满倦意地一笑,“我在赏花。”
“赏花?”单简不大明白。
“雪花。”叶红伸开手掌,接了一朵雪花,雪花沾了热气,很快便开始融解了,“这种花开开
便要谢了。”
“就像剑客的生命一样。”简单忽而沉哀地道。
“你又想起什么了?”叶红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近日大多愁善感些了罢?”
“我是想起了一个人……”简单脸上一红,怕公子以为他在想女孩子,忙分辩他说,……他鉴
刀时也说过类似公子论剑的话。”
“哦?”
“是龚侠怀。”简单说,“龚大侠说过:世上没有好刀坏刀,只有胜刀败刀。高手用菜刀亦能
制胜,庸手使名刀亦遭惨败。”
单简接道:“难怪龚大侠近年只用木刀,他真自负。”
叶红笑了一笑,不大开怀地说:“龚侠怀?他只能谈刀,不配论剑。其实也没有胜刀败刀,天
下只有高手庸手,高手所使,无不是名剑宝刀。”
单简点点头,在咀嚼叶红话里的深意。
简单不意叹了一口气。
“怎么?”叶红不经意的问。你的心事也真不少!
“听说最近龚大侠被刑部抓去了。”简单很有点难过地道:“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连
龚大侠这样的人,也不放过。”
叶红微微一怔,失声道:“怎么?还没放出来吗?”前几天他也听好友苏慕桥跟饮冰
上人提起:
“龚大侠入狱了。”
“哦?怎么会?”有人不敢置信。
“犯了什么事?”有人表示关心。
“听说是……总之是惹上祸端了……”苏慕桥欲言又止,“我也不大清楚。”
从临安来的宋再玉,也有问叶红:“叶剑兄,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意见。”
“意见说不上。”叶红清了清喉咙。“八尺门”的龚侠怀犯事了,却犯不着为他费事。“诡丽
八尺门”的龙头,一向交游广阔,有的是一群赤胆忠心、誓死相随的兄弟,且不说江湖道上的生死
之交吧,光说龚侠怀门里的拜把子兄弟,就有八位之多,他出了事,老二朱星五总会管罢?老三高
赞魁总不会袖手罢?这种事哪得他来插手!再说,这几年来“龚大侠”的名头也算横嚣天下、一时
无俩了,如此众聚势强,受点小挫也好。上回在“临风快意楼”之会,龚侠怀不是对自己夸下豪语
吗?“一个人要做大事,便理不得大多风言闲语。反正就这么几个人,我还得罪得起。咱们既道不
相同,就各行其是吧。反正大道如天,不妨各行一边。”大道如天、各行一边?!唏!现在不是给
逮了进牢那边了么!话可狂在先头了!“反正龚大侠有的是兄弟朋友,他要落难,自会有人替他出
头,我叶某人人微言轻,能做些什么?”
当时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又闲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那时大概是大雪过后几天罢。
──怎么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看来罪名可不算小……叶红听了简单的话,稍微遥想了一下,这个天气坐牢,可苦着哩。不知
道龚侠怀那一票兄弟打算怎么营救他呢?
“改天你把饮冰上人和宋再玉兄约来‘红叶庐’茶叙,我有上好的‘双井黄龙’……”叶红打
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还是向他们两兄弟吩咐道:“先回去吧。”
“要多注意一个人。我从苏慕桥那儿听到一个消息,金将完颜合达派出他的手下第一高手,代
号“曲忌”,据说已潜游在平江、临安、绍兴、建德、庆元一带,并要来苏杭刺杀这儿的名将义士,
以沮大宋军民战志。”叶红一向舒懒的神情,在说到这个人的时候。变得认真而严肃:“听说这人
武功很高,你们要多加留意。不到重要关头,最好不要出手。我宁愿一无所获,也不愿见你们出事。”
在简单和单简要走之前,叶红又补充道:“或许可以从那个小李三天身上着手。这人虽然不是
个什么人物,但邪里邪气,鬼门路钻得通,容易掌握消息。”
简单和单简也要向叶红报告一件事:
“公子,你要小心一个人。”
“他叫做王虚空。”
“大刀王虚空?”
“是。这几天他来到平江,到处跟人说要找你──”
“找我干什么?”
“决斗?”
“──他说要跟你比一比刀!”
“嘿,我向来不用刀的。”
“他的意思是说:要用他的刀来会一会你的剑。”
怎么又有一个沽名钓誉泯不畏死的人,为了这些毫不实际无聊透顶的名衔,来跟别人过不去呢!
叶红觉得很烦厌。俟“旋风”简单和“浑沌”单简离去后,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心里想:人间事有
时真够烦呛的,但想要避也避不开。
他忽然有些羡慕起龚侠怀来了:也许,忽然被扣押起来,关在牢里,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反而
可以歇一会,清静一下,可不是吗?有的人只关三五天或一年半载,出来后名扬天下,全了他奸人
祸害求义忍辱之誉。
就在这时候,在鹊桥西路那一大片旷雪地里,传来一阵琴声。
叶红开始并没怎么注意听。
可是琴声很古味、很优雅,仿佛是从前代传来,现世才飘进他的耳里,成了一个前世的知音,
悠悠忽忽地来召唤他的神志。
他不禁望向旷野。
铁鹊桥下,除了一弯流水,本来是大阁寺前的技场,而今一片荒漠。大寒的天,除了雪,还是
雪,哪有人影?
──琴声却是从旷野传来?
叶红想去感觉那感觉,但这感觉又飘忽得不可理喻,要抓摸摸不着,不抓摸反给它抓住了。他
一面走一面看,走过了姜行后墙的高楼巷,赫然看见巷中有一个人。长袍古服,披头散发,正背对
着他,盘膝而坐,膝上有一尾古琴,色红而焦,奇声古韵。那人十指奇快,像弦丝已被烧红,指头
不堪勾留,把乐韵弹得既已为山九仞,却又有不妨功亏一篑的挥洒自如。
叶红忽觉鼻端有点痒痒,但又忍不住想拍手叫好。
可是琴音忽然嘎然而止。
那人依然背对着他,完全没有人味地问了一声:“叶红?”
叶红还没有回答,那人已缓缓转身。
叶红一看,吓了一跳。
像叶红这种剑客,已经几乎没有什么事能把他吓着的了。
可是他一见那人,还是吓了一跳。
因为那人转过身子,等于没转过身子。
也就是说,那人的身前也是背后。
──依然是披头散发的背影!
“吓了一跳”,只是小吃一惊,还没到大吃一惊的地步。
但叶红已几乎吃了一剑。
那人自琴里抽出了剑。
一把如流水的剑。
剑法亦如流水。
──这么美的剑,这么美的剑法,却出自这么一个诡异而恐怖的人手里,且剑剑都是要叶红的
命。
以叶红的身手,他不是避不了这剑和剑法,而是猝然受袭,持剑者的形象又太过奇诡,加上剑
风所带动的,刚才仍留在耳里的琴声,以及剑光和雪色对影入眼帘,使叶红一时措手不及。
他一面闪躲,一面疾退,但来不及拔剑。
他已疾退出巷子。
刺客的剑尖仍追噬着他。
巷子外,开始有些行人。
叶红背后没长眼睛──正如任何人也不可能有两个“背项”一样。
叶红不想殃及无辜。
可是他没有办法。
他亟力要避开人群,但刺客不理一切。长发覆脸的剑手,决意要把他刺杀于人堆,而不惜伤及
途人。
叶红只有一挪身,往桥下的旷野广场上急退。
剑光夺丽,剑意绝情。
叶红觉得剑、雪或者琴声,已交织成一张杀意的网,矢志要把他格杀当场。
──他仍没有机会拔剑。
3 疾步飞退中的神思
──有什么事可以令杀手的剑缓上一缓?
只要缓上一缓──叶红就确知自己可以拔剑还击。
──可是谁来使这把不杀人不还鞘的剑停那么一停呢?
叶红一面飞退,一面苦思还击之法。
但在这把剑下,他已完全没有反击的可能。
他已开始后悔:着实是太快把“旋风”和“浑沌”遣走了。
就在这时,他的脚步忽然一空、一浮。
他立即明白了一件事。
桥下原本是流水,冰封未实,刺客故意把他逼到此地,只在脚下稍加用力,整块浮冰就裂了开
来,底下却还是水,他的脚已下陷,冰层也开始在融。
雪在烧。
冰在焚。
生命仿佛正处于断弦的一刻。
那柄如流水的剑锋正在找他的咽喉!
他是淮?
这是什么剑?
他为什么要杀自己?
他计划得那么周详,连自己的性情,所采取的退路,全都计算得一清二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如果他还有命在,叶红矢志一定要去解开这个谜。
──问题是在这把如水如流的剑下,他还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呼吸!
岸上的人们惊呼、四散。
“救命啊。”
“杀人哪。”
“不得了,快报官呀!”
还夹杂着孩童的哭声,妇女的哗然、有人打喷嚏的声音、还有木轮辘辘辗过地面、马嘶的声音……
报官?
等“官”来时,他已不知“死”了几次了。
──难道自己的生命亦如雪花,才到地面便消融了么?
刺客原以为一定得手的这一剑,却刺了个空。
原来叶红将计就计,脚下一使力,把那块浮冰直往河心荡去。
刺客的剑刺不着他。
他可要拔剑了。
却也在这时,他半个身子,已沉到了冰下水中。
冷得彻心彻肺的冰下,水却有点暖意。
叶红拔剑。
剑如绿叶的颜色,细长一线。
可是对方如流水长剑也突然一截截地“长”了起来。
“卜”的一声,叶红所立身的浮冰又与后面另一块浮冰撞在一起,一阵震动过后,浮冰已不得寸移。
刺客的剑又钉向叶红的喉头。
他脚下使力,竞能裂开了一块浮冰荡了过来。
叶红举剑一拦,但下身一疼,已中了一记。
──水底下,有敌人!
敌人竟连在水里亦己布好了党羽!
叶红心中一凉!身子已开始往下沉,同时也看见自己的血往上浮。
他大喝一声,一剑刺入水中。
浮冰的下层即染了猩红。
他的剑往下击的时候,披发刺客的剑也刺中了他的右胸。
──看来,我叶某人今天恐怕就要命丧在这里了……
──没想到却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候,却听岸上有人大声地问:“你们谁是叶红?”
叶红已豁了出去,这个时候竟有人来问这个,反正也不怕多几个索命的人了,干脆喊道:
“找我就是。”
“得了”那人忽然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紧接着飞身而下,半空出刀,一刀砍向那
披发人。
大刀在冬阳里闪闪耀光。
披发刺客不意忽然杀出这么一个矮胖子,挺剑一架,先给那哈啾喷得发上都粘了鼻涕,又
给那人一刀震得虎口发麻,再回头看叶红已定过神来,剑已在手。绿光湛然,水里的血仍一股
一股地浮升着,看来同伴也讨不着便宜。
他立即下了决定。
他一剑划在冰上,趁刀客尚未站定,已一脚踹出。刀客脚才沾地,脚下浮冰跟大片冰层断
了一道裂缝还沉了一沉,继而翻腾荡晃着。
刀客骤失平衡,勉力把稳身形。
刺客已闪电般探出。
他要撤退。
不过他在走之前还想试试。
试一试来人的刀法。
──以他的剑。
刺客就在掠走之际,向刀客刺了一剑。
刀客在百忙中反手一刀。
然后刺客走了。
──水底的人也不见了。
叶红全身湿透,因伤和冷而微颤。他觉得阳光虽然似带声嘲笑的暖意,晒在他的身上,却
也总比没有阳光的好。
活着,毕竟是件好事。
那刀客就站在他身前,望定了他。
叶红一向不喜欢人这样望他。
──这样子对人正视,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
何况是他正倦、沮丧、感觉到挫折的时候!
“你是叶红?”那刀客抱着刀说,“你就是叶红?”
叶红还有假的不成?!他不知气好还是笑好,“你大概就是王虚空吧?”
“你既知我是王虚空,”小胖子擦了擦鼻子说,“当然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了。”
“你的意思不是说,”叶红苦笑道,“我们现在就来一场决斗吧?”
“为什么不?”王虚空奇道,“你不能打?”
“你怕?”“你累了?”“你瞧不起我?”“你不敢对抗我的刀?”“你难道要向我求饶?”
王虚空居然还一股脑儿地问下去。
大概王虚空这时才发现叶红受伤了,而且还在淌血。这才使他住了口。
叶红可没好气回答。
刚才,他身上的血迹已被流水洗去,而今上了岸一阵子,脚下的雪才开始染红。
王虚空终于发现了这点。
“既然你受了伤,”王虚空像在苦思一个烁绝古今的大道理,“我就不能跟你打在这个时候。”
叶红觉得此人的语句很奇怪。
“你认输也可以,不然,我还是会来找你的。”王虚空得意洋洋他说,“连龚侠怀也怕了我。这几天,他都躲起来了。”
“他怕了你?”叶红仍有点气喘,但禁不住调笑道:“他是被衙差抓去了。”
“什么?!”小胖子大叫一声,“谁敢抓他?!他犯了什么事?!”
“你不去问他的结拜兄弟,却来问我!”叶红冷笑道,“你要是高兴的话,自可到牢中去找他比武去!”
“不行,我要去救他出来……”王虚空大声地、气壮地喊道,忽又自行降低了语调:“不行,我得要赶去江阴找‘金池塘’的楚楚令比刀──”
叶红心里冷哼:算了,不敢到刑部去算你走运,但江阴的楚楚令楚老怪可也不是好惹的……只听王虚空犹在喃喃地道:“奇怪,龚侠怀是为什么被捕的呢?”
……是呀,龚侠怀为什么会被抓去的呢?
当那像一只长形冬瓜的身影,迎空打着喷嚏、抱着大刀离去之后,叶红发现刚才他所站之处也有滩血。
一一原来他也受了伤!
那刺客好厉害!他是谁呢?叶红寻思着的时候,忽又回到一个隐伏在脑海里不时冒现的问题上:龚侠怀为什么会入狱呢?他被判的是什么罪?要坐多久的牢?
不行,同是江湖天涯人,该找些人来打听打听才是。
这疑问就像是另一个杀手,在叶红偶一恍惚的思绪里闪现,并索回不去。
他不知道其实在同一时候,王虚空也在想这个问题:
一一龚侠怀因何入狱?
一一这个曾放了自己一马的刀中高手,而今,需不需要朋友的帮助呢?
一一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他的“朋友”?龚侠怀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这个“朋友”?
一一急什么!龚侠怀有的是朋友!朋友一定会帮朋友的!
想到这里,他的伤口又痛了起来。
那一剑好狠。
但他确然知道:对方也没讨得了便宜。
在那一照面里,刺客也挨了他一刀。
狠狠的一刀。
只要对方不是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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