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雨問秘 (7) 　　炒雞蛋飄起一陣鹽豉麻油的芬芳，江璟大喜：「是正宗的蔥白炒雞子，大有古意。」 　　十四兒瞥他一眼，掩不住訝然讚賞之意，又別開了眼神：「原來閣下博學，雜學如『 齊民要術』，亦在胸中。」 　　江璟興高采烈：「萬不敢當，只是在下遇到提及廚道的書，總會認真研讀的。」 　　南北朝時「齊民要術」一書對經濟民生學問的淵博，罕有其匹。距今八百五十餘年後 ，西方大國出現了「百科全書」體裁，「齊民要術」儼然已達致那一境界。但江璟此時著 重的，除了廚道，哪還有其他？ 　　他的怪話層出不窮，十四兒欲言又止，只閃著眸子觀察他。江璟又大讚：「這炒雞子 的鍋子真好！」 　　十四兒頷首道：「寒舍廚中，確然備有專用炒鐺。但願山居粗食，不致過於簡慢。」 　　蔥炒蛋在後世乃是庶民的居家菜，亦有用蔥青或全蔥而炒者，普通得簡直上不了台盤 ，是天底下千家萬戶總做過的簡易菜式，二人何至於要一本正經地研討甚麼「炒雞蛋的正 宗」？ 　　原來江璟所說的蔥白炒雞子法，乃特指「齊民要術」所載的作法。他嗅得這道菜的用 料和炮製步驟跟古書全然一致，喜不自勝，脫口便讚為正宗。這句一出，十四兒立時便知 他涉獵甚廣。 　　至於鍋子云云，那是因為古書作法需用特製炒鐺，方能充分地納熱其中，炒出香噴噴 的雞蛋來。當時民家廚中傢生可不如後世那般多采多姿，一戶人家有一兩隻好鍋、好鐺， 已不容易，各戶的廚具又購自不同的銅鐵器鋪子，好壞歧異極大，烹調法不免受限。岳陽 門莊叔能用上的傢生，就不如雲夢樓廚子的多，雲夢樓又不如西旌大宅。眼前這一碗炒雞 子非僅蛋香撲鼻，新蔥的香氣也發揮得淋漓盡致，自然是炒具用得好了。 　　宮女提起方樽，在兩隻瓷杯中倒滿清水，接著揭開了漆碗蓋。熟飯香噴薄而出，乃是 黃粱與梗米相混。這也是百姓常食，粗糙有餘，若在平日，絕稱不上一個雅字。但這兩碗 飯色澤晶瑩、香氣圓熟。莊中不知何等廚子，把粗飯烹調至此，手段乃是一流無疑。 　　江璟陡然醒悟：「年渭娘是尚食局女官，這些宮女之中，極可能便有尚食局的女史。 她們的營生是做御膳，煮幾道山居小菜，何足道哉！」 　　十四兒默然舉杯，兩人相對各飲一杯清水。江璟本不求被年渭娘硬留在莊中能有酒喝 ，喝這水也只為解渴，不料清水入喉，心下又是一陣驚嘆，忍不住問：「是不曾落地的雪 水？」 　　雪水甜意拂過舌尖，想起殷衡替自己煮梅雪粥孝敬師父之事。當日拜別師父和楊姨的 情景湧上心來，暗想：「兩位尊長要是知道了我這許多稀奇古怪的境遇，不知會說甚麼？ 」 　　十四兒「咦」了一聲，終於問道：「你在江南，真是賬房學徒？」 　　江璟道：「品得出雪水、井水、溪水與泉水的分別，也能記賬的。」心說：「妳聽了 這回答，一定不高興，但一來我說的是實話，二來我沒有別的話可答。」 　　果然十四兒面色不服，又像是想不出話反駁，舉筷做個請客的樣子。江璟求之不得， 忙道：「十四娘子請。」二人一齊動筷挾菜。 　　這一餐說是儉樸亦不為過，雞蛋便是唯一的葷腥。然而所見之色、所嗅之香、所嚐之 味，又絲毫與「儉樸」二字搭不上邊，由江璟這樣對飲食講究異乎常人之人品來，便是每 寸每分的感官知覺，盡皆沉浸於異乎尋常的奢侈。餐中春蔬均極新鮮，即使濃味如蔥韭者 ，也無半分腥濁之味，嚐之如晨露沁懷。 　　飲的雖然是清水，江璟卻醺醺欲醉，幾番神智顛倒、險些閉上雙目，連十四兒的極美 面容，在他眼前也模糊起來，總算憑著殘存的一絲清醒，暗叫自己千萬不可失態。恍惚之 間，又醒悟了一件事： 　　「要做這幾道菜餚，實則也不需繁複工序，莊中的尚食局宮女手藝未必趕得上殷二寶 。然而，殷二寶的廚道花團錦簇、華麗張揚，他卻無緣用上這些本味達於頂峰的食材。這 些食材，真像是宮女們拚上性命去尋覓蒐羅而來！唉，原來這便是宮廷廚道麼？」 　　十四兒忽道：「好罷，閣下要是西旌裡的賬房，也對得上。你我雖以武相見，但小女 子在那長坡時，已看出閣下是慣常執筆之人，當時只道你執筆是為了作文。」 　　江璟沉醉美味，心神昏然，依稀聽見動人嗓音在向自己說話，一驚答道：「甚麼…… 甚麼？」 　　十四兒微微低首，似乎又在忍笑，接著抬起臉兒，又說了一遍，然後道：「閣下精於 香料辨別、嗅得出馬匹氣味，對於飲食似也頗有心得。」 　　江璟喃喃道：「是，是……」突然醒了過來，奇道：「十四娘子怎麼看出在下慣常執 筆的？」心想：「我談吐與甘自凡或妳年姑姑不是一路，可也不表示我讀過書、作過文。 」 　　「你有書卷之氣，這氣質我自小在人們身上見慣。」十四兒道，「我自己也是自小讀 諸子書－－」突然住口，示意身旁宮女斟水，別過了頭，企圖掩飾之狀，再明顯不過。 　　江璟早已料到她腹笥甚廣，高興地問：「妳對『名實之學』有甚麼－－沒事，沒事。 」他再如何犯「學獃」脾氣，也知道自己被請到此莊「作客」，吉凶未卜，實不宜冒冒失 失地與主人論起學問來。 　　同時心下大奇：「年渭娘的姪女識字也罷了，卻涉獵諸子，更曉得『齊民要術』裡有 一味蔥白炒雞子，焉有是理？年族的人，又怎會自小被讀書人所圍繞？」 　　十四兒並不接話，也不知聽見他那句懸崖勒馬的問話沒有。 　　自從馬車在山間平路行駛，然後江璟見到這山莊的歇山頂與烏頭門，瞧見那氣度超卓 的門匾，再然後，想到此莊從終南山可俯瞰長安，聽十四兒敘述了迎賓香料的名稱，親身 經歷了此莊種種用物的精緻貴雅。又想到年渭娘對西旌內情的關注，他腦中始終隱隱約約 勾勒著十四兒與年渭娘的真實來歷。這時聽見十四兒自小讀書，便想起蒲寄淵所言，年渭 娘本是渭水人家女兒，家破後流落江湖，自創武技與毒功、快意恩仇。 　　「十四兒與年渭娘絕不是真正的親族！」 　　「如若她們是親族，十四兒姓年，那麼年渭娘家裡破落，十四兒家裡卻不接濟，亦即 兩家雖屬一族卻沒有甚麼往來。可是，十四兒跟著年渭娘習武，跟著她行走江湖，關係親 近，又顯然毋須顧慮本家尊長和親屬，世上絕無此事，除非…除非十四兒家裡除她之外， 一個人也不剩了。」十四兒是否孤兒，他受限於閱歷，又瞧不出來。 　　他思慮及此，問：「貴莊飲食精細異常，致使在下自甘唐突，請教這便是……尚食局 的手段麼？」 　　這一問固然是試探十四兒，自己也實想多聽聞一些宮廷廚道。不料十四兒只淡然道： 「小女子家裡用飯，一向以來便是這樣的，我尤其喜歡素淡之味，因此在這山莊，便任性 而為了。」答非所問，半句不再提皇宮尚食局，而「家裡」是年渭娘與她之家，或者另有 其家？全然不知何指。 　　她既明擺著掩藏，江璟便漫然點頭。精美飲食逐漸填飽了肚子，所有原本紊亂的故事 和見聞，已然收攏成形。他將杯中雪水一飲而盡，把杯子在桌面一放，抬起頭來。 　　「十四娘子府上是哪一位高官之後？可曾遭何橫逆？是前朝賊亂之際、朝廷賞罰不明 ，又或者為掌權閹宦所嫉？」 　　問罷，目光轉利，凝注十四兒玉雪晶瑩的面龐。 　　他所舉的兩例，均是朝官可能受冤落難的關鍵，驟一聽是天馬行空，冒昧失禮更是不 在話下，倘若與事實毫不沾邊，那麼十四兒一定瞠目結舌，自己擔多一個唐突的罵名，便 也罷了。但凡與事實稍有關聯，十四兒定感震動，面色和答話之間便定然有可查察的線索 。 　　他深深為門匾題字透露的悲涼奮發之氣感到心折，料想寫得出那樣書法的人，必是好 人，又必是遭逢過冤屈的好人，極有可能是十四兒真正的親人。現下聽十四兒說漏了嘴， 承認身周多為讀書人，又透著對飲食品鑑極精，加上她坦然居住在這形制僭越的山莊，便 能猜度她或者出身高門，又或是望族，而這山莊乃是其家族輝煌時獲朝廷特許建造，因此 銜接著官修道路。 　　－－這麼一來，年渭娘聽見李茂貞父子時神情迷惘，也說得通，因為年渭娘潛入皇宮 除了找迴空訣，要另辦的事與李茂貞父子毫無瓜葛。 　　－－這麼一來，十四兒言談之間顯得對朝廷忠心耿耿、對國力憂心忡忡，更加說得通 ，那是忠臣之後的教養！ 　　他目光直勾勾地投去，十四兒大吃一驚，眼瞳大張，上身陡然一僵。彷彿江璟不是向 她拋去幾句疑問、兩道眼光，而是擲出一柄利劍！ 　　她手一震，放下了筷子，雙手按上了石桌，反問：「你說甚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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