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7Inglet (contextualist)
看板emprisenovel
標題[連載] 殘疆意氣行 二十四 (10)
時間Sat Apr 15 05:09:33 2023
第二十四章 銀泉留客 (10)
江璟並不過去,只問:「妳衣物之下,可還有其他創傷?得趕緊料理才好。」話聲才落,
陡然驚覺失言,雙頰刷一下紅了。
十四兒退了兩步,滿面戒備之色:「你是何用意?」
江璟一句「衣物之下」極其冒犯,懊惱不已,便想亂以他語:「我沒有用意。我…我想,
妳從未害我,我卻錯估形勢,令妳受傷,所以我問……問妳傷勢。」
十四兒哼了一聲,冷然道:「原來西旌裡確然也有君子。」
江璟向年渭娘及甘自凡謊冒西旌中人,十四兒便一再如此誤認他,這是理所當然,但自己
的品行所屬卻不能不說分明,便搖頭道:「我讀君子書,卻不是君子。我只是問妳傷勢。
」立刻又想到,此言雖是實情,但「我不是君子」云云,對殷衡說一百次無妨,在一個陌
生少女面前卻決計不能出口一次,若果被她誤以為自己說的是男女風話,豈不大事去矣?
他最擔心的後果畢竟發生,十四兒一驚,又退一步,喝道:「放肆!」
江璟急忙搖手:「不,我不是說我在那…那件事不是君子,我…我是說,這件事上頭,我
不是君子。」
十四兒驚問:「甚麼那件事、這件事?」
在那密林之中,她曾說江璟並非真正口才拙劣,只不過智慮難以盡抒,還把這世上的人事
物,從文辭到文士都譏評了一遍,顯得洞察世情,令江璟感激涕零。這會兒江璟只不過老
毛病發作,兩句話說錯罷了,但一涉及女兒家最害怕的關鍵,這個靈慧絕倫的女孩兒便把
大道理忘了個乾淨,只怕這少年在暗示甚麼淫猥之事。
「『這件事』是…是我問妳傷勢的事,」江璟急道,「而『那件事』,是……妳怕的事!
」
十四兒怒問:「我有何懼怕?」
江璟認真解釋:「我是男兒,妳是娘子,室中單獨相對,妳自然怕。」一言方出,腦中又
驚:「聽起來像極了輕薄調笑,這是怎麼回事?」便追加解說:「不是那意思--實則…
…嗯,貴莊還有許多年大姑的手下,此時料必散於屋中各處,只不過一時瞧不見而已,因
此爾我二人算不得單獨相對。」
他說得認真,十四兒卻揚眉大嗔:「住口!」聲調雖不甚高,銳利斥責之意已再明顯不過
。
她這聲喝斥,全沒了主賓之份,倒像江璟是她的下人,江璟卻絲毫不以為忤,只感到既愧
又冤,搖手道:「在下不能住口,住口了妳更要疑心--」
狼狽之間,腦中卻愈來愈是靜定,彷彿為一股無可名狀的寧適清新之氣所圍繞。照說這刻
兩人之間尷尬至於極點,江璟又對十四兒好感極深,本該是愈辯愈慌,但說也奇怪,自打
他踏上莊中道路、接近此廳,便隱隱約約覺到一股舒和氣息,站到了廳中,感受更加顯然
。這時說話卡了殼,兩人間略一靜默,他突然醒悟:「是香氣!」
「進得這山莊以來,除了宮女身上所染的香油殘香,另有一陣依稀香氣。那是甚麼?怎地
如此芳馥雅致,難以言喻?」
一旦辨出廳中確有高雅香氣縈繞,心意頓時舒緩。他嗅覺奇靈,對於氣味美惡的分別就最
是刁鑽,此香雖陌生,他卻能斷定此香絕無害處,甚至怡益身心。香氣撫平了他心境,他
嘆口氣,舉手行禮:「在下愚陋,一再失儀,萬祈十四娘海量寬宥。在下…唉,在下認是
君子便算。」
十四兒面色略見和緩,似乎也想起自己替他所作的一番開解,正待說話,江璟忽然問:「
主人可容在下到燭台那邊去?」
十四兒愕然道:「請……請便。」
江璟躬身走開,直來到廳角一座大燭台之畔。燭台高逾人身,銅色極古,雕作蒼松之形,
單是那幽深色澤與勁健形態,便令人望之神遊,彷彿整座終南山的詩情都收到了這株銅松
之中。
江璟卻另有用意,感覺香氣便是從這燭台的某處飄出。他繞著燭台逛了半圈,轉頭朝著空
中片刻,又指著另一頭的牆壁,問:「在下能到小窗那邊去麼?」
十四兒更是大惑不解,瞧他儀態從容,雖說高深莫測,但大抵是沒有歹念的,便道:「不
敢,客人隨意便是。」忍不住接著問:「客人有何指教?可是我這廳堂不妥?」
江璟專注辨別著香氣,心不在焉,漫聲應道:「主人何出此言?妥得很,妥之極矣,善哉
。」十四兒聽他答話不倫不類,不敢再問。
另一邊牆上開有小窗,從廳中可望見廊裡燈火如星。江璟走近小窗,點點頭:「這裡也有
。」但覺香氣巧妙地縈於窗櫺,使人頃刻忘憂。
他略一思索,轉向十四兒,大有得色,開始侃侃解析:「原來共有三種香氣。兩種出自燭
台,一種出自此窗,繚繞相融,便成滿廳芳氛。燭台那兒的香,屬性圓潤沉厚而略甜,以
燭火薰出,極得暖香旨趣;窗子這兒的香,唔,倒有點像是佛寺之香,可是我…我隨師…
…我入寺禮佛機會極少,只依稀記得檀香之調。總之,窗子這兒的香氣初時清新,餘韻則
悠遠,想必是窗櫺的木料,因此日夜均有冷香散發。冷暖相濟,妙不可言!」
他歡喜讚歎之餘,面色誠摯,請教道:「這三種香氣由何而來,伏請賜教。」
這番話若被品味高雅之士聽見,定然讚他精於賞鑒,絕不知他是南湖村的一個窮小子。可
是兩人之間尷尬未消,這番賞評無端端冒將出來,簡直突兀得不知所云。十四兒凝眸審視
,問:「閣下評析精闢,如何不知各香之名?」
她本來稱江璟「郎君」,然後改成了「客人」,也不知是否怕江璟又出輕薄之語,不敢道
明他少年男子的身份。此時又改為「閣下」,那是對他起了戒心。要知道她這一問,可說
大大有理,江璟既能辨出香料共有三種,又準確地指出香料所在,更將用香一道必定講究
的冷暖屬性道得明明白白,竟還假裝不識香名,若非矯情,便是想使詐又笨得露出了馬腳
。
江璟正色道:「在下早已有言,在下的鼻子,嗅味辨氣是不會錯的。」
十四兒瞪視著他,面上表情是掩不住的怪訝,真不知這位人客是何方奇獸。江璟又道:「
然而從未嗅到過的物事,就辨不出來了,因此乞願教導。」他在香氛裡待了這些時候,通
體舒泰,更是求知若渴,求教之忱溢於言表。
十四兒將信將疑,表情啼笑皆非,隨手指劃:「是了。燭台之中藏有香盂,便如薰衣香爐
裡的香盂那樣,填的是大食國的乳香、拂菻國的阿末香。至於窗上雕花橫櫺,乃是安南白
檀。」
她輕描淡寫幾句,把四海八方的名貴稀香隨口交代,還提到了一種江璟全不知是甚麼玩意
的薰衣香爐,就像農人說起自家的犁耙一樣。江璟出身儉樸,聽了這一串,登時冒出一肚
子疑問。怔了怔,先問:「安南白檀,是安南所產的檀木麼?」
十四兒頷首,卻未說明那是極上等的檀香,似乎視為理所當然。江璟再問:「薰衣香爐裡
的香盂又是如何?」
這下是十四兒發愣了,薰衣香爐裡的香盂是怎麼回事,一時倒也說不明白。幸而她心眼靈
巧,略想一下,便用手指比劃著一個小球形狀,轉動皓腕,道:「薰香爐點起之後,四處
放置懸掛,不免顛來倒去,因此盛放香料點燃時,要把香料放在隨著爐身轉動而不傾側的
小盂之內,以免燃著或弄污了衣物。」
江璟見她比劃的小球還不夠她三分之一隻拳頭大,她又骨架纖幼,拳頭自然更小。心想:
「我還道是寺裡香爐一般的器物,卻原來這般袖珍可愛,是富貴人家燃香料取暖的,內中
還裝有更小的小盂。」岳州的冬天亦甚寒冷,但岳陽門豈會有甚麼暖衣的薰香爐?楊姨家
裡也不曾有。冬天裡,圍著一隻燒旺了的炭盆談天說地,已是他和徐師弟、雙緹妹子的莫
大樂事。
他又問:「爐內有甚麼機關,如何讓小香盂隨著爐身轉動而不傾側?」
十四兒面有難色:「這可不知。我自小只知天寒必用香爐,從不曾留意製作的機巧所在。
」
江璟問不出,只有罷了。他只在江南的大佛寺裡聞過檀香,還是如他剛才所說,少少機會
裡跟隨師父進城入寺禮佛才聞到,至於上好的異域白檀,又或者甚麼乳香、阿末香,只在
書裡見過,只知是顯貴人家熱愛蒐羅之物,全不知是怎麼個香法。阿末香之名,譯自大食
國文字,在後世又別名「龍涎香」,西域則稱之為琥珀香。但江璟曉得的,不過是前人的
西域見聞書中寫著這三字。
西旌大宅固然用物奢華,偏偏最欠的便是氣味。若說他這幾個月的富裕生活聞過甚麼香氣
,便只有菜餚香和酒香了。殊不知香料之道,當真能直入心性!
十四兒被他頻頻打岔,鬧得一時不知所措,道:「請寬坐罷--」江璟卻喜道:「還有一
陣香氣,也是香料。」
十四兒見識了他的辨香之能,也不由得好奇,怎麼自家廳堂中還有她不知道的香?衝口問
:「那是甚麼?」
江璟道:「來源並不在此廳之中,請再讓在下找一找。」興致盎然,這次也不問了,向十
四兒一拱手,便向香氣濃處走去。
他並無走出廳外之意,但幾步踏出,已接近廳後一條走廊。十四兒面色陡變,發聲阻止:
「卻也不必!」
江璟站住腳,奇道:「是妳問我的啊,我定能將來源尋出。」
十四兒眉眼閃過慍色:「禮賓之香只此三種,再無別香。」
江璟不懂她為何突然改了心意,搖頭道:「不,三種香我已記憶分明,還有一道香氣,似
是花香、白檀與阿末香的混合。花香之中,有玫瑰和蘭花。」他方才學到三種異國名香,
學到了三香混合的氣息,轉眼間已然牢記。此時又聞見一陣新的香味,顯然也是數香相混
,立刻辨出了現學的兩種香料。
狗鼻本領驚人,十四兒卻不賞識,突然間嗔目喝道:「沒有別的了!請適可而止,莫再查
究。」竟大是失態。
江璟呆了呆,倒也不敢造次,忽見十四兒的白玉顏上浮起一抹嫣紅,陡地明白過來:「這
股陌生香氣以花香為主,清甜幽宛,絕不像禮賓適用之香,卻像是她的……她的形象和氣
韻。這多半是從後寢傳來的,是她房間裡用的香--我竟然如此唐突地嗅聞她居室的氣息
,還聲稱要將香氣之源尋將出來!」
剎那間,他如同被兜頭蓋了個岳陽門冬天取暖的炭火盆,頭臉滾燙通紅,慌忙行禮:「我
不嗅了--不,不,在下是說,在下甚麼也絕不曾嗅到。」
十四兒側頭端詳他,見此人一時拘謹、一時浮浪、一時兇狠,有時又行為滑稽,矛盾得令
人費解。江璟那頭仍自忸怩,哪裡還說得出多一個字來圓場,豈止手足無措,就連生平自
豪的鼻子也恨不能掩了起來,免它再度惹禍。
十四兒輕輕嘆了口氣:「似閣下這樣…這樣……人品,小女子生平從所未遇,不知如何相
待,難免簡慢,卻也須請閣下自重。」
江璟不料她會說出如此直截的心聲來,心念電轉,霎時也不知是被此言正中心意、決意作
客至此為止,抑或羞赧過甚、急於躲閃,頭一抬,朗聲道:「我這就走,免十四娘子待客
苦惱,請留步。」
說到「請留步」時,他心頭飄過一絲悵然,想起這一去不知何日再見,但一想到年渭娘惡
狠狠的臉色,心腸便剛硬。出得莊外,只要不撞上剛好歸家的年渭娘,山嶺間便頗有藏身
之處,捱到天明下山,並不成問題。
十四兒搖頭道:「姑姑吩咐在先,我只有盡力留客。」手腕一振,金鈴大作。
江璟蓄勢已久,猛然間身形一拔,向主堂大門竄去。
他頸中項圈解去時,宮女將之收入囊中,那宮女早已退出,江璟當時曾暗中留意。十四兒
手中並未握有那古怪又厲害的捕捉之器,能用以對付他的,只是腰中的雙軟劍。但他確知
,十四兒絕不會再對他使出軟劍,除非兩人局面大改,陷入了生死對決。
在長坡之上、數招之間,十四兒已發現要勝江璟,非用軟劍將他殺傷不可,她卻絕無殺傷
他的理由,軟劍再厲害,仍屬無用。此事兩人心照不宣,所以他大可硬闖!
他才踏到廳口,迎面便見刃光閃爍,體內一凜,初生的元勁感到屋外氣流陡然分開。氣流
之中冒出兩股附在長兵器上的尖銳力道,雙雙劃過半空,齊向他胸口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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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D7Inglet (185.183.181.83 英國), 04/15/2023 05: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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