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一種性別的文類？ ◎范銘如 武俠小說，是獨步世界文壇的中國文類，可能也是擁有最多華人讀者的通俗文學類 型。上至專家學者，下至販夫走卒，武俠小說的讀者遍及男女老幼；武俠小說的獨 特文字魅力以及廣大的消費市場，吸引一代一代、各行各業的文字工作者投入書寫 行列。一朝成名，不但意味著五湖四海美名揚，更預示著財源滾滾。 可疑的是，在名利的強力誘惑下，女性創作者居然不為所動，儘管民國以來，女性 作家已在嚴肅文學和其他通俗文類中打下一片江山，也儘管武俠小說的女性讀者不 在少數，女性創作者卻常年在武俠這個重要的文學領域中缺席。武俠小說的愛好者 ，尤其是女性，難免納悶，為什麼武俠大師清一色是男性？難道女性不寫武俠小說 ？到底是女性為了行走「江湖」，不得不喬裝為男性筆名以至雌雄莫辨？或者女性 寫不好──甚至根本寫不來──武俠小說？換言之，是否女性從「本質」上就只能 談情說愛，不宜動刀掄槍？抑或是武俠論述對女性作家有書寫上的限制？到底，武 俠小說是不是一種性別的(gendered)文類？ 受限於篇幅與相關資料的短缺，本文對這些問題勢必無法深入，卻希望就近年來女 性創作者「不安於室」紛紛「涉足」武俠世界這一新的文學現象，提出初步探討， 以期喚起對武俠小說與性別論述的注意。本文將由當代少數可知的女性武俠小說作 家之一：荻宜的文本談起，解析女作家的武俠小說是否呈現不同面貌？提供女性更 多發展空間？然後再分析當代女性創作的另一種新革命──冶武俠與言情於一爐的 武俠言情小說，解讀此種書寫嘗試的風格與意涵。再比較兩種女性作家的武俠小說 ，討論女性從事武俠書寫時可能面臨到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女性的涉入將掀起傳 統江湖何種波瀾？ 一 隨著１９６０年末期的第二波婦運的興起，女性主義文學研究也發展成重要的批評 理論，提醒我們由性別的角度重新審視語言、文本、文學史、作者與讀者的多重關 係。早期的英美主義文學批評家，偏重對「女性形象」的探討。以卡特‧米萊 (Kate Millet)最具影響力的鉅著《性別政治》(Sexual Politics)為代表，批評男 作家在文本中簡化、矮化女性，藉以炫耀、認證男性的優越，男作家作品中的「女 性形象」等同於「女性假形象」，無法反映出女性的聲音與經驗。伊萊恩‧肖維特 (Elaine Showalter)因而提倡將女性作家當成一個族群研究，經由女性作品的研讀 ，再現被遺忘或被忽略的女性意見及經驗，建構女性文學史及詮釋觀點，挑戰男性 傳統霸權。「女性形象」與「女性作家」形成英美女性主義文學理論中的兩大支流 ，間接影響了台灣與大陸學界對中國文學的研究。 奧德麗‧羅得 (Audre Lorde)，美國著名詩人與評論家，早在大家剛興沖沖投入所 謂建構屬於女性的文學傳統和理論時，就斬釘截鐵地斷言：「祖師爺的工具永遠拆 解不了祖師爺的房子」(The master's tools can never dismantle the master's house)，質疑學者對於完成此項不可能任務的過分樂觀。理論家們也更嚴肅地思考 和辯正：女性是否能用祖師爺傳授下來的矛，攻破祖師爺的盾？女性是否能從教養 她們成長的男性人文傳統中出走，在荒野中建造自己的房舍？當女性掌握大師的工 具時，她是延續大師的香火？還是斫斷大師的命脈？ 當女作家開始介入原本由男性所主宰的武俠論述時，也是批評家必須再正視女性與 書寫關係的時候。荻宜，是目前最具代表性的女性武俠小說家，自民國七十二年發 表《七彩神鞭彩虹劍》以來，陸續創作短篇及長篇武俠小說。荻宜，本名謝秀蓮， 台灣桃園人，民國三十七年生，從事劇本、電視及廣播劇寫作，曾出版短篇小說集 《米粉嫂》及長篇武俠小說《雙珠記》。 《雙珠記》描述的是典型的反清復明故事，時間座標設立在清康熙初年到二十年， 空間座標位於雲南。全書只有上中下三冊，二十二章，主要人物和故事情節都不太 複雜。故事由二條敘述主線交互構成。一條主線跟著神算師梅正之發展，由他夜奔 平西王府，希望說服吳三桂釋放永曆帝朱由榔開始。另一條主線則圍著梅正之的母 親山婆婆發展，她勸阻梅正之入府未遂，返家途中巧遇並解救落難的三王爺及年僅 兩歲的大明公主開始。山婆婆不僅也精通術數，更負一身絕世武功。她隱居深山， 養育並教授梅正之的一雙兒女武藝。收留公主後，由於公主資質不凡，更兼身世坎 坷，山婆婆傾囊傳藝，公主亦勤練武功。王爺則積極聯絡各路擁明志士，等待梅正 之號令，伺機營救永曆帝。 兩條主線在梅正之屢舉天象勸喻吳三桂不果後交會。梅正之與山婆婆率領眾路英雄 闖入平西王府，拯救永曆帝。一陣鑫戰之後，三王爺、梅正之與一干老士捐軀，永 曆帝父當場絞殺。山婆婆負傷逃逸，十二年後，假扮男裝帶領當年幼童重現江湖。 書名《雙珠記》中的兩位英雄，大明公主柳劍冷和梅正之的女兒梅芝羽，終於在第 十八章，全書的倒數第九回扶正為主要角色。長大後芝羽和劍冷，才貌雙全，各習 得一身好武藝。為報國仇家恨，兩人偽裝宮女，謀刺吳三桂，不幸功虧一簣，兩人 逃出宮外。雖然行刺未遂，吳三桂卻也因此喪膽，於是夜去世。吳軍樹倒猢孫散， 旋即一敗塗地，慘遭清兵勦滅。 大仇雖報，雙珠際遇迥異。芝羽和心上人成親，平凡過日。而書中篇幅較多，份量 較重的第一女主角，劍冷，卻以未能手刃仇敵，反於逃脫途中被砍斷一臂為恥。立 意清淨，以勤練武學光復明室為職志，為表心志了卻紅塵罣礙，毅然削髮為尼，法 名獨臂。 桑德拉‧吉爾伯特(Sandra M. Gilbert)和蘇珊‧洛巴(Susan Gubar)在研究十九世 紀英美女作家時發現，由於書寫長久以來是男性主控的天下‧筆，就某種隱喻而言 ，等同於陰莖／權力。當女性作家膽敢「試筆」時，她們往往對自己這種「僭越」 的慾望感到焦慮和恐懼，而必須運用種種策略舒緩。那麼，當女作家提「筆」，操 縱更具男性象徵的「刀」「劍」符碼時，她會與男性施展同樣的招數嗎？ 我們首先注意到的是書中女性角色比例明顯偏高，而且即使是女性配角，亦多是武 藝高超、智勇雙全。例如山婆婆，不但身懷絕技，更精通神算易理，是梅正之的慈 母兼嚴師。幾番攻堅，運籌帷幄，進退有度，不因親情害大業；梅正之的紅粉知己 粉兒，反清志士楊娥，都是身負間諜使命的女中豪傑；就連傳統論述中引清兵入關 的禍水陳圓圓，都被重塑為注重姐妹情誼、君臣大義的好女人，配合營救計劃，謀 救明帝。 至於兩位女主角，敘述者借吳三桂的眼光形容，「羽兒眉眼英氣，柳劍冷卻是冷眸 別有姿采」，一代梟雄吳三桂深為劍冷的桀驁吸引： 他生平看過太多謙卑眼色，尤其女流們，她們絕大多數不是眼含敬畏討好 ，就是柔媚惑人。眼前此姝，天顏近在咫尺，她眼中不亢不卑，沒有敬畏 討好，自然更無所謂「柔媚惑人」了！（頁８５０） 這一段形象描述，不僅對一般定義為「女性特質」的謙遜、嬌柔批判一番，更進一 步稱許女主角剛毅的個性和孤傲的氣質。換個現代形容詞來說，柳劍冷就是個「酷 妹」。她不畏權勢、不以辭色悅人、不以情愛為重，為自己的理念與目標堅持和奮 鬥。 然而，這一干被荻宜穿上現代女強人外衣的女俠們，是否為我們在《雙珠記》這個 虛構天地中，開闢出女性的江湖呢？答案恐怕不盡樂觀。因為這群女俠之所以團結 在一起，並非為了什麼「女性情誼」，或者分享女性經驗，而是擁有共同意識型態 ：反清復明。她們的政治意識形態如果說是有性別的，那絕非所謂的「女性意識」 ，而是男性的、父權的。 在反清復明這種父權信念下，《雙珠記》中的女俠不啻是另一批楊門女將。眾俠女 們念茲在茲的無非是恢復父親的姓，確認「朱姓」這個符指，以及貫穿整個傳統家 國論述下的象徵秩序。因此，山婆婆的強勢單親母親外衣下，內襯著中國典範母親 的形象，是綜合孟母、岳母與楊家老太君的集大成者：允文允武、教育兒子盡忠報 國，兒子去世後，以母體為父權背書，再灌輸下一代父親的語言和文化。十二年後 山婆婆喬裝成老公公再現江湖，此種女扮男裝，正象徵著父權對女性主體性的否定 。山婆婆的女性身份只為了顯現父系符號機制的需求，被編碼在，正如其文中稱謂 ：沒名沒姓，沒有自己的「母親」角色。 書中雙姝，表面看來，都是堅定剛強、武藝高超的俠女，但是從小到大，無不活在 父權的陰影下，為報父仇存活。梅芝羽為報梅正之之仇而處心積慮接近吳三桂，待 吳三桂一除，她至少了卻責任得以結婚退隱，開始追求發展除了「女兒」以外的女 性角色。柳劍冷最是可憐，冠著大明公主的符號，她一輩子都為服務、延長父親的 慾望而努力，即使吳三桂已除，她仍有大敵──清室，國仇家恨阻礙她有發展個人 ／女性主體性的空間。她不只是代父從軍的花木蘭、憂心救父的提縈，她根本永遠 是個代戰公主，嵌鑲在中國文化特有的戀父情結中。她從形體到心靈都是傷殘的， 獨臂象徵的是她被剝奪擁有「成雙」的陰性特質，而只能是「單一」的父系產品、 父親的娃娃。此種款式的俠女不過是為父權獻祭女性經驗和自主性的傀儡，是次等 的男人／俠。 林保淳教授閱讀荻宜的短篇武俠小說後，明確指出武俠傳統的「男性論述」相當程 度地干擾女作家開創「另一種江湖」。 有的江湖成規，約束性太強了，荻宜女士對武俠小說的若干成見，如強調 正義、道德之融入小說，藉小說敦化民眾的國家民族意識，基本上還是自 此江湖衍生而來的；如果不能跳脫此一窠臼，恐怕就很難有開拓的機會。 到底荻宜被男性武俠論述「內在化」？還是初執刀劍的「越權」焦慮導致女作家採 取折衷的書寫策略──在父親的法規內修訂、強化女性象徵──猶待商榷。但是荻 宜的初步嘗試適足以顯示：俠女形象的改造尚不足以打造不同的江湖。畢竟，武俠 世界中的意識型態才是支撐其陽具理體中心論述的樑柱。 然則，女性在武林中有可能建構出主體性嗎？女俠和女作家能否顛覆父權論述？在 解答這些問題之前，我們不妨來比照另一派俠女，不是寄存在傳統武俠文類，而是 活躍於九○年代的言情小說中，一批為數可觀的，另類女俠。 -- ※ Origin: 育達綠憶情懷BBS <bbs.ydu.edu.tw> ※ From : 218-163-83-64.HINET-IP.hine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