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代的天后級歌手「銀嗓子」姚莉過世了，享壽九十六歲。她一生謹守本份，晚年也 過得平靜，應可謂福壽全歸。七、八年我在香港時曾經輾轉要到她的電話，去電表示想要 採訪，她和藹而沉緩地拒絕道「我這一生已經沒有什麼需要再說的了」，我也就只有為了 打擾到她而致謝並致歉。這種和歷史人物通話的感覺非常奇妙：時代已經相隔甚遠了，然 而她又尚未完全離開，直到現在。 回顧姚莉的生平，你會發覺她是非常純粹地符合了我們一切對「窮人上進翻身，知福惜福 感恩」的想像：幼年家境貧寒，13歲時偶然跟舅舅上電台表演得到賞識，而與哥哥姚敏一 起進入了新興的流行歌曲產業，做了電台主持人和歌手。姚莉剛開始唱歌是模仿周璇，16 歲時讓她一炮而紅的〈玫瑰玫瑰我愛你〉即明顯可見周璇的影子，可貴的是這點成功並沒 有使姚莉患上「大頭症」，她把握住了命運的殊遇，勤勉學習、多方觀摩，逐漸轉用渾厚 的中音，發展出了自己一派樸實而不炫技的歌唱風格。 為人處世方面，姚莉也不沾染八卦、不多碰政治，抗戰勝利時與姚敏合作、合唱的〈恭喜 恭喜〉，也是撫慰哀傷的小調，聽來感覺仍是民間的，而不作尋常「黨八股」式愛國歌曲 的高亢與教條味。1949年鼎革之後，姚莉偕兄南渡香港，得以免於中共治下的連番政治鬥 爭，而能繼續在電影、唱片業中與一眾同人延續舊日風華；1967年，姚敏因過勞加上作息 混亂而暴病身亡，姚莉悲傷退隱，後在百代高層力邀下才又做了七年監製。晚年的她生活 平靜，每週上教堂，此外很少再公開活動。偶爾再露面受訪或跟觀眾拜年，也是感恩言謝 而已。 不同於「金嗓子」周璇在情場與事業場上的波折，姚莉的生涯很少有戲劇性可言，婚姻也 美滿，沒有什麼閒話好說。如果將1930至40年代的「上海時代曲」看作一台大戲，姚莉就 是裡面象徵穩定、知足、勤儉、謙虛這些傳統美德的配角，一如其與周璇並稱的外號「銀 嗓子」；她在歌藝上的成就，也就是盡量圓熟地詮釋歌曲，使聽者能夠悅耳而得到寬慰而 已。姚莉活躍的時代，大多數中國民眾和海外僑胞都還在貧困苦難之中，詞人在流行歌曲 中也勉力調和著傳統道德和新時尚，講求著「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溫柔敦厚」的詩 教，而姚莉便是最能自然而忠實地體現這些理念的一名歌星，陪伴千家萬戶度過離亂的歲 月。 60和70年代以後，時勢漸安，香港、台灣、南洋經濟起飛，新一代青年開始思變，便是姚 莉那一輩人淡出的時候了。再至80、90年代，由國民黨所扶持，代表著保守派勢力的《群 星會》之類歌唱節目和鄧麗君等傳承老歌的歌星也相繼成為過去，演藝圈、媒體、學界以 及獨立樂壇皆相率講求變化，以創新、張揚、出人意表甚至激進反抗為風尚，都不太會再 把忠厚老實的人捧為明星了。我們一直都有不少忠厚而善歌的人，例如學校和社區裡的音 樂老師，然而她們在這個時代，即便出道也不會吸引到多少人氣，更不可能像姚莉般自然 而然地便在歌唱人生中融化了那跌宕起伏的大時代。所以，姚莉的歌曲，和她的經典地位 ，在可見的未來，仍將無可取代。本文如此紀念先輩，也不是強要貴古賤今，只是想建議 樂壇的朋友，這幾日若能溫習或者「補課」一番，或許可以想想，這些老歌裡面，有哪些 已被我們前輩或者同輩捐棄的東西，是可以在今天這個很多傳統已變得全然陌生的時代， 重新拾起來的。 （本文首發於2019年7月23日聯合報民意論壇，刊出版本有刪減，此為完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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