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outien (小叮噹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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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評論] 同人圈與同人迴路
時間Sat Mar 7 01:44:45 2015
同人圈與同人迴路
研究流行歌曲到今年,我最近釀成了一個概念:一歌曲、歌手與樂團,是怎樣與觀眾
交陪,互相回饋而茁壯的?其模式,我現在把它命名為「同人迴路」。
這個名稱的由來,前半來自易經的「同人」卦與ACG界的同人文化,後半來自安德
路瓊斯在《留聲中國》中提出的「媒介迴路」,他研究1920-30年代中國流行歌曲誕生時
期歌曲的流傳機制及各界反饋,以而推定其流風所及;前年石計生教授《時代盛行曲:紀
露霞與台灣歌謠年代》一書,也有一章引用了這個概念來考據1960-80年代大台北地區台
語唱片產業的影響範圍。
如果用大眾熟悉的語言來說,這差不多是「通路」的概念,然而流行歌曲的「歌眾」
(陸正蘭《歌詞學》提出的名詞)不只是消費者,而往往也是能夠增加歌手、樂團厚度,
形成良性循環的共同參與者,所以「迴路」是一個比「通路」更直觀一些的名稱。
「媒介迴路」著重於市場通路上的循環情形,我關注的「同人迴路」則著重在情感、
思想,亦即人心之間的交流狀況。
有些東西就是比較容易紅,有些東西做得再好都很難走出它的小眾,為什麼?追本溯
源,物質需求與精神需求;人群在應對這些需求的歷史中,逐漸發展出各種各樣的文化與
次文化,用白話來說是「圈子」,結合文言就是「同人圈」。你的作品和廣大的同人圈有
交集,就容易受到關注;有益於圈內圈外的同人,你就容易得到肯定。圈子和圈子之間也
有不同的看法,如做這個的看不起做那個的,這些尋常的道理我就不多說了。
舉例而言,我何時開始關注客語歌曲,又為什麼會繼續研究下去?我不是客家人,又
生長在台北市,小時候我聽廣播裡偶爾播出的客語歌,覺得很無聊,很土,意味也無非是
〈客家本色〉那種教忠教孝教勤儉的調調。中學時代我也沒特別喜愛什麼流行歌,只有霹
靂布袋戲的音樂搜集了不少(可惜,那時他們大部份是從港劇和日本動畫搬來的,著作權
法實施後也還混了好幾年),此外就是跟老哥老爸聽古典樂和西洋歌曲,也沒特別上心。
唯一可能讓我會關注客語歌謠的,是我對中國文學的愛好。後來也果然是這個讓我重
視起客語歌了:2001年,我大一,開始寫歌詞、研究歌詞;我在音樂五四三站上看到網友
對交工樂隊的推崇,因為我也關注政治,我就買了《我等就來唱山歌》和《菊花夜行軍》
。這兩張在社會運動上的確有極精彩的發揮,但讓我著迷的卻不是那些,而是歌詞裡的一
個「厥」字。
那之前我讀《詩經》和古文,「厥」字是「這個」和「於是」的意思,這種古字很多
,我一般也就是記下來,寫文章或許用一用;但這時,我聽到這客語歌、客家話,現在還
在用這個「厥」字,用法和上古時代完全一樣,我發現它還活生生地活在這個族群裡面,
立即就震動了。從這歌聲裡,我感覺自己連通了上古時代,連通了我們這個民族一脈相承
下來的情感。之前我在布袋戲的文言台詞裡也有類似的享受,但這客語歌給我的更古、更
純。
盤點一下:彼時我已是「華夏文明」、「中國文學」、「中國歷史」和「現代台灣」
這幾大圈子的同人,而剛剛進入「華語流行歌曲」的同人圈(大陸近年有另一個說法叫「
入坑」)不久,我在客語歌與之的交集中發現了我所嚮往的成份,便進入了「客家」和「
客語歌」的圈子。
一進來我就看到,客家語言文化最大的問題,就是保育和推廣的困難;我們讀傳統文
學和經典,也有類似的困難,但經典裡還有許多經得起考驗,不過時,也不與現實脫節,
總能交集到各個圈子某些需求或者問題的,然而中文系、歷史系也都久有「封閉」之譏。
傳統文學如何推廣?我為何重視它?這不可以是因為什麼民族主義,我得要感知到,這東
西對我的生命、生活的確是大有好處,能在現實與未來中派上用場的,我才好深入研究下
去,把它推廣給別人。用「同人迴路」的概念來說,我練這個功,是要能接得上外界、外
圈,要能走出去的,不能只是在這圈子裡玩。
我這一輩人,連我在內,很多人是從交工樂隊開始聽客語歌的;我們在交工的歌曲裡
聽到了客家族群/農業社會/庶民文化在當代政治、社會與學術中「參戰」、「走出去」
的可能,很是振奮。但之後我去找其他的客語歌,傳統的也好,流行的也好,我就頗為失
望,因為我沒聽出這樣的可能。的確,是有很多好東西,但和現代社會太難有什麼交互作
用了。兩黨政府為了客家選票,辦了客委會和各種客家比賽,投入資源來保育山歌,但如
果只發展成一種「保留區」,一個靠著政府資源來運行的封閉迴路,便一點也不可喜,只
能養出一批獎金獵人。
客語流行歌的創作者最清楚這個問題,所以三十年來持續有各種各樣的實驗、突破,
或者秉持自然之法來交融古今中外,至近年,黃連煜、陳永淘、林生祥、羅思容、官靈芝
都有了非常精彩的成績,放諸整個華語歌壇甚至國際都可稱一流,一眾同好也熱心推廣,
闡發這些作品的意義與價值,以而連通更多圈子。
但他們的作品也還是有一大問題,就是:我學不來。我學古典詩詞,可以自己寫幾首
;國語流行歌詞我除了寫自己的,也已能化用前人技法;台語、粵語雖還不熟練,但讓我
再多學些,我也有自信能寫一點;但是客語歌,我覺得我寫不來,就算我學會了客語,我
也寫不來。為什麼?
一、客家人雖已融入現代社會,但客家話和傳統客語歌謠還在農業社會,而我不是農
民。如果有多幾首「水庫係築得屎嘛食得」這種直接向社會大眾喊話的歌,對應時事,客
語文也會很快接通當代的潮流,但是沒幾個人在做,我也就沒得學。
二、上面舉的幾位客語創作歌手,都是「末代客」,就是國語教育推行後,最後一輩
還在客語環境中生長的人,他們一輩所特有的感懷是沒法學的,如黃連煜、陳永淘的近作
,非常好,非常深邃,但你聽了第一個感覺就是「絕響」,歌為已消亡的舊時代留影,歌
手也臨老了。完全沒辦法學,學也不會像。羅思容是以靈思運行,也學不來。當然,不直
接學他們的樣,還是可以觀摩他們怎麼從西方音樂的系統漸漸回交到客家的圈子,觀摩他
們怎麼重新認識自己的文化,但這經驗能怎麼傳導給生手呢?
三、就算我克服了這些困難,非客家、非農民的我作客語歌,立足點在哪裡?想來也
只有「中國文學」這個圈子,但這又怎麼走出去?我最近玩集句填詞,古典詩詞用客語比
用國語更對味,我也可以用客語和客家的調子來集個幾首,也就有了傳習、推廣客語和古
典詩詞兩者的功用,做得好的話或許能在這兩個圈子裡吃得開,但又能走出去嗎?如果能
先在聽覺上真把那詩詞、這歌曲演得很動聽,唱出了漢語聲韻之美,底子硬,再配合文化
論述、意識型態工程來宣傳,或許有可能。但也都難講。
「走出去」最簡單的方法是去接別的同人圈。例如,很多人喜歡《櫻桃小丸子》,最
近客家台出了客語配音版,想必就會有些人感興趣,想聽聽客語版是怎樣,聽著或許就對
客語產生興趣了。香港粵語配音的影劇、動畫就有這個效果。但這些人為什麼會從而對客
語產生興趣?大概也會是像我從一個「厥」字發見了它與自己靈魂遙遙牽繫的古意,發見
它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近關係吧。由這種關係出發來繼續茁壯,彼此交陪,就可以在我們
個體和群體的生命中,形成我這裡所謂的「同人迴路」。這大概也就是《禮記》所說的「
樂以為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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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到了。看著,
當我推開這大門,
重新震醒你們的時候,那光芒--
這光芒,便是一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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