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今天發表在香港《明報》D8版上，因為編輯作業的關係，沒來得及用我最 終改定的稿子。下面貼出定稿。題目為編輯所訂，我原題是〈從悲情到悲情失效以 後：台灣的競選歌曲〉。因為是在香港發表，所以不免重覆一些別人已經講過的東 西，又因篇幅所限（我其實已超出甚多了，感謝編輯仍採用完整版），還有很多值 得講的沒講到。以後有機會當繼續補充。 http://0rz.tw/GbSTO 大選登台─他們還有什麼歌可唱？ 三十多年來，台灣選舉的關鍵詞是「悲情」，大小選戰都有人要扮演被打壓的弱勢一 方，詢喚公理、正義等等概念以及選民的認同，搭配相應的競選歌曲，往往能掀起壯烈聲 勢。然而，悲情牌的號召力並非永無止盡；當現實證明政黨輪替也不能保證公道實現後， 選民便有了免疫力。這時政黨的宣傳理應回歸現實政策。但各懷鬼胎與案底的兩大黨都拿 不出經得起檢驗的政見，也不敢真去探討社會的癥結所在，只繼續炒短線、打爛仗，在競 選歌曲則或改打青春、活力或溫情的形象牌，欲面面討好。不過，久經謊言歷練的選民， 已經不易煽動，各陣營基本盤又已底定，言論戰場上誰也不服誰，都時時刻刻準備著拆對 方的台；環境如此，也就很難孕育正路的創作，倒是某些「出位」的東西，能以其「笑果 」吸引到大眾一時關注，給台灣民主政治的荒謬趣味添上一筆。 早期黨外候選人用台語老歌〈雨夜花〉（1934年周添旺詞，鄧雨賢曲：「雨夜花 雨 夜花 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見 每日怨嗟 花謝落土不再回」）、〈補破網〉（1948年 李臨秋詞，王雲峰曲：「看著網　目眶紅　破甲這大孔／想要補　無半項　誰人知咱苦痛 」），詞曲與作品本身的故事，皆能比喻威權統治之下人民的處境；更有政治犯的妻子「 代夫出征」時，播放〈望你早歸〉（1946年那卡諾詞、楊三郎曲），這悲歌在群眾集會的 場合極能轉出壯烈的情懷：「每日思念你一人，未得通相見……怎樣你那一去全然無信， 放捨咱孤單一個……」引得群眾競將鈔票塞進募款箱。1988年解嚴後，社會禁忌漸除，民 進黨進一步強調本土意識，請人新作的競選歌曲，也在悲情的基底上多了樂觀進取的改革 精神，這在1994年詩人路寒袖、作曲家詹宏達為「快樂、希望」陳水扁競選台北市長打造 的〈台北新故鄉〉、〈春天的花蕊〉達至巔峰，被許多人認為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競選歌 曲。有趣的是，當年身處藍營大票倉的我對這兩首歌沒什麼印象，卻記得國民黨黃大洲的 拜票電話，用了兒歌〈大象〉作背景音樂：「大象 大象 你的鼻子為什麼這麼長……」 這是配合他自我標榜的「穩重的大象」，然而文不對題，只是好笑；後來他就輸了，得票 還不如新黨趙少康。 國民黨也搞悲情：1970年代年代美國轉向中共，導致台灣外交處境日趨孤立，便有劉 家昌作〈梅花〉、〈中華民國頌〉等愛國歌曲兼電影主題曲，「梅花梅花滿天下／越冷它 越開花」、「中華民國 中華民國 經得起考驗」，流行開來後國民黨自然樂得將之用作 競選歌曲，教人在逆境中團結在黨國領導下；現代民歌運動中侯德健〈龍的傳人〉也如此 被挪用。但悲情能召喚改革意識，這意識最終會問責到執政黨自己身上，所以1980到90年 代國民黨更注重粉飾太平，期間除了愈發過時的〈總統 蔣公紀念歌〉（蔣公前面要挪抬 一格）之類，便以1985年〈明天會更好〉（羅大佑曲，7人集體作詞，60位歌手合唱，國 民黨先以公益歌曲的名義邀集這些人合作，年底選舉就打出標語「要一個更好的明天」然 後拿來用）和1994年〈感恩的心〉（陳樂融詞，陳志遠曲，日劇《阿信》在台播出時的片 尾曲，李登輝率先將之廣泛用於選舉及各式場合）為代表。小學生如我都能感到這就是洗 腦、馴化，要我們感恩、相信明天會更好，然後你大人就可以繼續亂搞了。更糟的是，這 兩首歌都極易入耳，一聽就忘不掉，而且許多機構團體辦活動都會播放它來搞「和諧」， 更教人深惡痛絕，好幾年後才能回去欣賞歌曲本身。 兩黨通吃的，則有〈愛拚才會贏〉（1988年陳百潭詞曲，暢銷百萬），詞意兼具悲情 與樂觀，是台語但無族群色彩，難怪大家都愛用。許多年後我才讀到一篇文章，說這首歌 當年被王永慶等工商鉅子大肆推廣，實具哄騙勞工、教人繼續做資本家奴隸的作用云云。 大抵有了階級分析的警覺後，對一切文本都能如法拆解；然而在經濟景氣、各行各業都一 路飛揚奔放的當年，會這麼想的台灣人大概不多吧。 後來，景氣沒落，政黨輪替，民進黨未帶台灣走出困境，也未能遏制貧富分化的趨勢 ；流行歌曲在政治內耗與產業萎縮的情境下，也很少再有新作能唱出「己欲立而立人，己 欲達而達人」的精神氣勢；按說競選歌曲最好該這麼寫，但大概因為初始創作動機就是哄 騙選票，所以這十多年來如此「量身打造」的競選歌曲幾乎都顯得牽強造作，留不下來。 較能感人的還是舊歌，如2004年民進黨「228手牽手護台灣」運動用了陳明章1994年寫給 公益團體的〈伊是咱的寶貝〉，童聲合唱「風若吹　要蓋被／毋通乎伊墜落黑暗地」在悲 情裡加了溫情，至今仍常見使用，尤其敗選時以此曲鳴謝，特具撫慰人心、再接再厲之效 。此外就只有無黨籍「抗議天王」柯賜海2004年競選台北市立委，花六十萬台幣請某工作 室打造出來的的主題曲〈抗議〉，這首歌曲堪稱神作：開場白「我是阿海啊／社會亂到不 行／改革需要你的努力／逗陣一起來吧」便顯滑稽，再合唱「抗議」16遍之後，接到兩段 rap： 不管你長得美不美 都怕那上流美（許純美，有興趣者請自行查閱其人其事） 不管你看不看得透 都會去買樂透 不管你三教或九流 我們都怕那土石流 不管你五湖或四海 大家都愛柯！賜海！ 我是抗議天王柯賜海 這個抗議我最精采 帶流浪狗街頭擺擂台 把國民正義的魂 勾回來 不畏大家的期待 掃蕩社會的腐敗 三尺以上有神明 三尺後面有我舉牌揭發壞人的惡行 副歌「給阿海一個公平的待遇 讓國會抗議更有效率／我不是在那乩童起肖 抗議需要 柯董的那種酷酷調／給阿海一個公平的待遇 讓國會抗議更有效率／請按時給我領你那張 寶貴的選票 再給我一個微笑加以掌聲尖叫」亦極動聽，雖「酷酷調」略嫌生硬，但瑕不 掩瑜。柯賜海早年買賣法拍屋致富，而長年拋頭露面灑錢鬧事，雇用多人調查每日各電視 台SNG車行程，俾他出現在新聞畫面後方舉牌抗議，乃是世紀之交那些年台灣政治社會的 一大景觀。此曲一出，登時瘋傳網路，然而柯董畢竟缺乏正經的政見與形象，最後以3998 票落選（最低當選票數36047），其人的抗議生涯也就此告終，從此泯然眾地主富翁之一 ；其CD也從當年柯董親自在夜市擺攤沒人要買，變成了如今惡搞界的夢幻逸品。 2010年，民進黨蘇貞昌競選台北市長，改換路數，邀集了一眾獨立唱作人發表了 《Open Taipei城市概念專輯》，只讓作者自由發揮對台北生活的感想，不要求為宣傳造 勢場合呼喊；於是成品少了以往的鏗鏘節奏或濃重悲歡，而多了訴求身心安適的個人私語 ，如此搭台給青年表演，來吸引年輕選票。今年蔡英文亦如法炮製，集結出了一張《英文 歌》女性概念專輯，風格甚是「小清新」。問題是，這些歌曲都太「乾淨」，雖唱多元、 平等、族群融合等價值，但對政治爭議、歷史問題的處理方式，都是迴避或和稀泥地繼續 強調夢想、希望。這樣，在意義上，也就不比一如既往作陳腔濫調的國民黨好多少，更不 合總統大選那理應談論民生國運、實則仍是扯爛污的主調；所以選完以後，大概也就只能 歸於邊緣一隅，惡搞界也未必有興趣去碰了。 同樣在2010年五都選舉，惡搞界又有一神作：兩位號稱非常欣賞胡志強的雙胞胎姊妹 志願到台中助選，自薦為「Hu's Girl」，和胡一起拍了一段宣傳影片，由一位叫黃文松 的仁兄配上了一首俗爛至極的詞曲，穿插疑似特種行業攬客詞的「來喔來喔」及呵呵媚笑 ，讓人看了都要懷疑是敵營派來反串諷刺台中娛樂業之發達的；最絕的是，胡市長還配合 演出說「Hu's girl」如果視為問題(whose girl)，答案就是「everybody's girl」，著 實抵死。此曲一出，瘋傳網路與新聞台，程度有甚〈抗議〉，然而大夥笑鬧一陣後亦不了 了之。我就記得它的副歌，極上口：「Hu Hu Hu Hu Hu’s Girl／大 大 大 大 大台中／ 台中／幸福大台中」；無獨有偶，當年與兩位名女人鬧緋聞、據說曾自誇「powerful」， 今年選台中立委的親民黨黃義交，競選歌詞也重覆「偉大」多次，真不知在大什麼大。方 才一查，才發現〈Hu’s Girl〉原詞是「來到台中做志工」而非「大大大大大台中」，不 過我這錯記倒比正版傳神許多。 台灣近年常有人批判「選舉綜藝化」，競選歌曲也一同反映著世風的如此流變，但情 況已經是這樣了，你又能怎麼辦呢？一個辦法是自己來寫，也運用綜藝的手法，而傳遞正 經的意念。更根本的做法是實際去工作、運動來一點一滴改變社會，讓人有根據真人實事 、真情實感寫出好歌的可能。但這當然不如在網上大鳴大放搏出位來得容易。再者，民主 化以後，人民會逐漸發覺，不再有黨國、獨裁者等大魔王讓人同仇敵愾了，新的敵人是新 自由主義、政商霸權，而這些的泉源是人性的貪惰；歸根結柢，人民的敵人就是自己。體 認到這一點以後，只有具備智、仁、勇的人才能堅守正道，奮鬥下去，餘者便不免被負面 話語拘住，而趨向消極封閉了。近年香港、大陸的政治發展似也有類似趨勢，然則「魔王 」尚在，志士的數量與素質也甚可期待，來日會否出現超越台灣的競選歌曲呢？這便有賴 吾人之造化了。 -- 　　　　　　　　　　 Schroedinger's cat is NOT dead. http://sites.google.com/site/youti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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