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先生轉載了本刊上期所談羅大佑、崔健與屈原的關係，說： 以情愛方式談個人與時代、國家的糾結情思，是流行音樂歌詞創作中的一大宗。這種 思路極為有趣，抒情達意有時妙不可言。我以前也談到過對這一線索的發現與觀察。我所 注意到的源流，從鮑勃‧狄倫而來。胡又天先生點破了另一個方面——原來，它在中國傳 統中本來就有，且是這麼悠久的一段淵源。 確實，楚辭的「香草美人」之喻，幾乎是常識。只是以前沒人這麼將它與流行音樂中 的歌詞傳統聯繫起來。 「香草美人」的「香草」是說，古代詩人用植物的德性來譬喻，將情思寄託與其氣味 與形貌；久而久之，詩人提到的花草樹木，就都有了人文的意蘊。這個傳統，現代流行歌 曲也有沿續，但因為現代人對花草樹木、大自然愈發陌生，能做得好、做得深入的就不多 了。 但在「美人」這部份，因為中國百年來遭逢「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李鴻章語），至 今未已，我們對中國的愛恨交錯，實有甚於古人，所以容易出現能於前人比肩，甚至超越 前人的「美人家國」之作，且作者也未必要讀過《楚辭》才會寫。 所以從這兩個傳統悠久的關鍵詞來看，流行歌曲在文學史上實大有可書。奇怪的是， 以前真的「沒人這麼將它與流行音樂中的歌詞傳統聯繫起來」嗎？這麼簡單的連結，只要 讀過一些古文應該就能做到的。以後我看書會注意一下有沒有前人提過。如果我真是第一 個，那就表示流行歌詞研究大有可為，在這尚待開拓的領域中，研究者不用花太多精力就 可能得到重要發現，值得有心者儘快來一同參與。 看到皖兄的轉貼之後，我想：那在羅大佑、崔健之外，有沒有「美人家國」一路的流 行歌曲創作呢？暫時只想到兩首。第一首是許多論著都會特別一提的〈不變的心〉，第二 首是今年新出的〈正確死亡指南〉；各位如果想到有同類的歌曲與作者，也不妨提出來一 併討論。 不變的心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hWp2vOO-bU 詞：李雋青 曲：陳歌辛 唱：周璇 你是我的靈魂 你是我的生命 我們像鴛鴦般相親 鸞鳳般和鳴 你是我的靈魂 你是我的生命 經過了分離 經過了分離 我們更堅定 你就是遠像像星 你就是小得像螢 我總能得到一點光明 只要有你的蹤影 一切都能改變 變不了是我的心 一切都能改變 變不了是我的情 你是我的靈魂 也是我的生命 此曲為1944年電影《鸞鳳和鳴》插曲，表面是情歌，其實「你」指的是遠在重慶的中 央政府；日軍佔領下，上海的文藝工作者身處「孤島」，只能如此用隱晦的方式向外界傳 達情思，傳達這些不能公開表明的企盼。從水晶《流行歌曲滄桑記》到劉星《中國流行歌 曲源流》，從台灣到香港到大陸，幾乎每一本談時代曲的著作都會提到它，中共這邊也樂 得給它戴「愛國主義」的高帽。 水晶訪問前輩詞人陳蝶衣(1907-2007)，陳說﹕「不但歌詞好聽，還有意義在裡面。 你不了解它還以為是靡靡之音，其實不是。聽得我都掉眼淚，所以我覺得了不起，以後對 這個也感到興趣」（《流行歌曲滄桑記》頁155），於是決定也來寫詞，此後成為極多產 的詞人，一直寫到去世，六十多年寫了五千餘首（不知多少是未出版的，也不知有沒有目 錄、年譜）。可見這首〈不變的心〉在詞壇及整個文化界的影響，似乎有不少人因為聽了 這首歌而對流行歌曲改觀。 以前我對這些書上的交口稱頌有些懷疑，是不是只因為它做到了「愛國」就去捧它， 而讓這首歌有了高於其藝術表現的評價？我聽詞中「鴛鴦般相親」有點拗口，「堅定」的 「定」倒字，「我總能得到一點光明 只要有你的蹤影」也有點糊，不看歌詞聽不清楚。 我並沒有聽一遍就被它吸引住。 但多聽幾遍，結合時代情境來品味，我也聽出它的好了。圓潤的歌聲與編曲，簡潔的 情感和寓意，能給予苦戰、困境中軍民的撫慰，當是巨大的。如果用心去設身處地來聽， 這首歌真能讓你感動落淚，尤其第一遍唱完後，周璇作了一長串吟哦，其珠圓玉潤，真是 多少辛酸、希望與情操盡在不言中。這段吟哦宜與1946年〈凱旋歌〉一併來聽，在我聽過 的所有歌曲中，人聲吟哦，以周璇的〈凱旋歌〉排名第一，彼時她的歌藝真是完全成熟了 ，這首〈不變的心〉也好，但還差一點，我說不清是差在哪裡，得請懂聲樂的人評點。 網上能找到的樂譜中，未有收錄該段吟哦者，否則亦當把樂譜貼出。 從「美人家國」這傳統的視角來看，它並不複雜，一解就通了，不像古早的屈原和以 後的羅大佑、崔健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糾結。淪陷區民眾渴望勝利、光復，前線、後方的 軍民也想打回去，兩邊都堅貞不渝，要克服萬難，就這麼簡單，就這麼純粹。所以我原本 還有些遲疑：這麼簡單，也算得「美人家國」嗎？但看來看去，又怎麼能說不算呢？而且 史實中的局勢也是錯綜複雜的，將現實的複雜與此曲的純粹一對比，即能在反差中顯出詩 意，見得人心。以後當繼續留意同一時期有沒有這樣寫法的歌。 邵夷貝〈正確死亡指南〉 第二首是關注烏坎事件時，我恰巧在電子雜誌《陽光時務》的YouTube頻道上看到的 邵夷貝〈正確死亡指南〉： 詞曲、演唱：邵夷貝 吉他：夢溪；貝斯：張繼思；打擊樂：司楊 攝像：周超、王宇鵬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H-vMh2OORE&feature=related 總是有學不完的防備 你給的危險總有全新的種類 大概我算不上人類 存在是為了給你的光榮墊背 我隨著你指揮　旋轉倒立墜落 像葉子隨風飛 生命只是個兒戲吧 你的世界裏　我算個誰 也許賴活著我本不配 請給我一份好死的規則來背 我爭取做得很到位 絕對不辜負你費心的栽培　 我就這樣消失　對吧 像是擦掉簸箕上一點灰 活著時　沉默無味 死了也只能無所謂 教給我死 告訴我正確的體位 別讓我不懂得面對 死得讓你太狼狽 教給我死 我不會傷痕累累 在前進的車輪下面 我不能扯你的後腿 也許賴活著我本不配 請給我一份好死的規則來背 我爭取做得很到位 絕對不辜負你費心的栽培 我就這樣消失　對吧 像是擦掉簸箕上一點灰 活著時　沉默無味 死了也只能無所謂 教給我死 我試著默默粉碎 遺體安詳地入睡 不能掉一滴眼淚 教給我死 我哪敢傷痕累累 在前進的車輪下面 我不能扯你的後腿 邵夷貝，北京大學新聞系畢業，在2009情人節一個民謠聚會彈唱出《大齡文藝女青年 之歌》而走紅網路，如今也就成為一個歌手了。網頁上引《陽光時務》第二期介紹說： 從《大齡文藝女青年之歌》到《正確死亡指南》，新聞系女生邵夷貝選擇用音樂與這 個世界對話。被冠名為小清新代言人，她不介意。她說，她在意的只是真實的表達。大齡 女青年是社會現實，戀愛失敗攪動人性深處的絕望，碾碎生命的動車事故更是如此。「《 正確死亡指南》，你也完全可以理解成是絕望之愛，它並不想限定什麼，只想提醒人們別 忘了心靈。」她說得很簡單，沒有咬牙跺腳的使命感，也沒有眼含熱淚的悲情。但聽歌吧 ，揪心的感覺，彷彿看見病床上的小伊伊。（艾墨） 如此將「戀愛失敗」與動車事故、國家社會的問題攪成一團，正是典型的「美人家國 」路數。而且，作者是女性，這首歌也以女性怨偶的視角來寫：攤上個這樣的夫君，你有 什麼辦法？《詩‧衛風‧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實在沒 有辦法，所以就有了這樣的詩歌。 詞中「我爭取做得很到位」，「很」字突兀而諷刺，如能去突兀而保諷刺就更好了； 視頻裡「活著時　沉默無味／死了也只能無所謂」兩句還是唱成了「生命只是個兒戲吧／ 你的世界裏　我算個誰」亦好。 民間出現這等絕望的歌謠，在古代，統治者是要警惕、反省的。絕望而彈唱得如此淡 定，更是已徹底離心離德的表徵；已經don’t give a damn了，才能把生命的重量嘲解得 這樣輕巧。所以說，不必讀過屈原及「美人家國」傳統，今人也是寫得出這種歌曲的，因 為現實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亦已焉哉」。 -- 　　　　　　　　　　 Schroedinger's cat is NOT dead. http://sites.google.com/site/youtien/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8.143.20.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