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老媽上週五到杭州，叫我也去，我就去了。在機場看到廣告：羅大佑、李 宗盛、周華健、張震嶽的「縱貫線」正好25日週六在杭州開演唱會。我就去了。 晚上八點開始，在黃龍體育中心的主體育場──這是一個可以坐六萬人的大 巨蛋。來了大概三萬六千人（快結束時周華健報的數字；部份區域似未開放售票 ），我到現場買票時只剩一張300的二樓側邊看台。觀眾螢光棒與舞台的壯觀不在 話下。坐得遠雖看不清台上人，但舞台兩側與上面都有大型液晶螢幕，唱歌時兩 側也會打字幕。 一般搖滾樂隊也就一個主唱，四人各司其職；這「縱貫線」四人都是主角， 怎麼辦？答案很簡單：他們後面還有搭配的樂隊與和聲，曲目則兩三首他們一起 作的新歌，另外就每人唱幾首，其他人休息或伴奏或一起唱。 三個老傢伙都有一大堆萬人卡啦OK級的經典芭樂歌（比較不老的也有一些） ，觀眾自然也期待這些，於是也就真的唱了那些最流行的。可以說，這是一場沒 有意外的演唱會──最後讓全場一起唱的，先是羅大佑〈戀曲一九九零〉，然後 張震嶽〈愛的初體驗〉，然後退場等安可，再出來周華健──你根本不用猜，就 是〈朋友〉；然後李宗盛〈真心英雄〉，最後是他們年初打的新歌〈出發〉。 然而我並不「失望」。我聽出了很多東西，而且相當受用。 縱貫線〈出發〉一曲，是解讀這四個老到了今天的男人，以及他們正在各大都 市進行的《九歌》儀式般的巡迴演唱會的關鍵密碼。但我先從人開始說起好了。 羅大佑 以器具比喻縱貫線四人的話，羅大佑是手術刀。這是二十多年前就有的比喻， 說習醫的他可以精準刺中整個世代的動脈，刀刀見血，如此鋒銳。 但另一方面，手術刀也可能失準，容易挫折，可能生鏽、變鈍。尤其，羅大佑 的鋒銳在他的感性，和他為整個民族尋找聲音與方向的大志。 二十多年滄桑過去，從《戀曲二零零零》到《美麗島》，他已迷茫，再指不出 什麼道路來（如唐宗漢樂評所言）；他的中國情懷，也已和九十年代以後的台灣意 識殊途。不是江郎才盡，而是已非「時代中人」，時代也不再是容易被歌曲感動的 時代了。 許多人批評羅大佑沒有新意，也有樂評批那些盼望羅大佑、跟他唱舊歌的觀眾 是一種徒然的懷舊。李皖有多篇文章剖析，非常深刻。 但羅大佑還是有智慧的。他返身尋找一些昨日的淵源，從三十年代老歌──過 去幾年他在各地演唱會常唱。這是返樸歸真的路。 這回聽他再唱〈美麗島〉接〈愛人同志〉，〈現象七十二變〉、〈你的樣子〉 、〈歌〉......乃至三萬六千人的〈戀曲一九九零〉，我強烈地感覺：這不是炒冷 飯。這是......「現在與過去的對話」。每一首舊歌，現在唱來都有今時今日的意 味：歌在回顧過去，他在回憶過去，觀者也在回味過去，好像看不出什麼未來── 但今天這個年代，不就是這樣的嗎？ 最後的答案，他們對今時今日的答案，就收在〈出發〉的歌詞： 出發啦 不要問那路在哪 迎風向前 是唯一的方法 出發啦 不想問那路在哪 運命哎呀 什麼關卡 當車聲隆隆 夢開始陣痛　它捲起了風 重新雕塑每個面孔 夜霧那麼濃 開闊也洶湧　有一種預感 路的終點是晴空 （電台版作「迷宮」） 這首歌確實融合了四人的風格與經歷。而這兩段中有些半通不通的句子也是典 型的羅式作風。但不論如何，說到頭，這首歌說的，也就是隨便哪個菜鳥樂團也會 寫的「不管未來怎樣，還是要走下去」。──莫嘆這三個老男人加一個前中年期男 子搞了半輩子也只說得出這話，今時今日我們還真就只能說這話。這樣的抱團取暖 ，或許弱了，但是實在。 羅大佑仍是手術刀，而今他不切了；他展示他的鏽跡與曾經的挫折，這或許更 可貴。七年前他復出，《美麗島》還很不平又迷惘；如今可算「歸位」，給自己歸 到一個新的位置了。我很欣慰。超越了那些對「黑色風暴」以及宏大情感、終極答案 的期望後，我作為觀者，從羅大佑得到了新的感動。 李宗盛 李宗盛是酒罈。可以是橡木酒桶也可以是裝黃酒白酒的陶甕。他經歷過醇酒的 七八十年代，他裝載又傾倒過圈裡圈外各種各樣的情感。他自己釀酒，別人的酒經 過他也更美。從俗人到聖人，皆大可觀乎〈凡人歌〉、〈當愛已成往事〉，此是酒 德。 酒罈老了以後呢？大概就是不方便再裝新酒或別種酒了，他自己也不好再出新 牌子。時代過去，他也就退居一個人總是記得住的老牌。 這次演唱會上，李宗盛戴眼鏡又戴帽子，頭髮已有些灰白，很低調，嗓音也比 以前更沙啞了些，像老酒那樣，不在味道，在勁道。 他說了幾段話，音調又低又糊，音響效果又不好，觀眾全大喊「聽不清」，他 也好像沒聽到，說完了繼續唱。〈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壓軸曲〈真心英雄〉。 我先前在北京公交車上，看過一個綜藝節目請他們四人來，每人到白板上從「 健康」「滄桑」「堅強」等十六七個詞中挑最接近自己三個的。周華健先上，挑的 其中之一是「滄桑」；張震嶽再上，把周的「滄桑」拿了過來，眾笑。然後我下車 了，不知後面如何，但我想這四個人應該都會挑「滄桑」的。李宗盛也是啊。 他也不用倒多少酒，只要站在台上，就是韻味，就能引發多少的浮想與感懷。 他不用多費力唱，台下有幾萬人會一起唱。這樣的互動是最幸福的。從這裡我想到 《九歌》那種原始祭典的美妙。 張震嶽 張震嶽是一根屌。 一根會亢奮、更會低落的屌。 亢奮時他痞得厲害，能作〈我要錢〉這種超級大爛歌；低落時，從〈愛的初體 驗〉到〈愛我別走〉一系列無奈。這些無奈的感觸，真實而普通，而且每個男的都 會有，所以他能流行。 十年前我也不太看得起他，後來才覺得，這老兄是有一點東西的。如今他能和 三個老傢伙湊到一起，說明他確是有些品質。我高三和同學打屁時說：「現在大家 談看A片，都說自己已經習慣了、沒反應，誰還會興奮就顯得很遜，好像垂下來的比 翹起來的還屌。」我想，張震嶽比一些只會死翹、硬翹、亂耍屌的鳥團優勝之處， 就在他肯誠實表現「垂下來」的時候，所以能動人。 屌的欲望很原始很簡單，奈何做人總有許多複雜的限制，於是他總要把事情搞 砸，搞不懂這究竟是為什麼，然後自卑，想著那些得意人士，就覺得自己永遠只是 老二，沒大腦。人同此心，心同此鳥道理。 再者，屌到中年，雖然還是前中年，感到危機，自然也會開始多思考，如此逐 漸上達大腦，我們就不宜再輕視了。 論張震嶽與他的歌，我認為他是搭上九十年代的末班車，這班車上載了他還有 五月天還有許多人（以及一些鳥人）。他的滄桑與失落，不像八十年代是從理想主 義失落，而是一種從一開始就在塵世中輾轉折騰的迷茫。 六、七年前，羅大佑演唱會邀他當嘉賓，他唱了羅大佑的〈歌〉和他自己幾首 比較「吵」的歌，其中最突兀的是一首〈我要錢〉，「噢爸爸我要錢」，而台下一 堆觀眾是我老爸老媽那一輩的。我爸媽不置可否地聽完，我覺得這太幽默了。唱〈 歌〉倒是安靜溫柔了下來，我一邊微微詫異，一邊想，以他的路子能和這首設想死 亡的歌曲共鳴，也不是不合理。 彼時他還放不太開，這回在杭州，他又唱〈歌〉，我覺得他的心靈進步了。再 然後，他們四人全體坐著合唱羅大佑〈風兒你在輕輕的吹〉，我覺得是整晚最美的 演出，他們出片的話，我最希望有這首。在其中，張震嶽的歌聲融合得很是渾然， 形象卻意外地突出──這首歌彷彿是為了此時此地的他寫的。 儘管性命狀態、情感狀態似乎還是他在〈出發〉（又名〈亡命之徒〉）所寫的 那樣迷茫，但我想，這個張震嶽是長智慧了。現在他唱歌唱得比以前好，層次增加 了。即便是〈我要錢〉那首大爛歌，這回聽他本人唱來，卻也不覺可厭。 周華健 周華健什麼都不是。 我怎麼都想不到一個比喻，只好說：周華健什麼都不是。他就是一個朋友，一 個不錯的人。也有情，也有義，身心健康，人畜無害，敬業樂群，在大染缸裡二十 多年也沒聽說有什麼不良事跡（所以我對他不熟）。未免也太乾淨了。 我從來不喜歡周華健那些爛大街的口水歌，什麼〈花的心〉、〈朋友〉，我總 搞不太懂為什麼好多人喜歡這些不痛不養又黏膩的詞曲，為什麼每次去KTV都有人要 點這些。大概是我生性比較喜歡能搞怪的屌貨和戳人的刀子。對周華健這個人，我 所知不多，從唱片也聽不出什麼意思來。直到這回親眼觀他唱現場，我才感覺到這 位朋友的奧妙。 四人裡面，純以歌喉論，他是狀態最佳的，三萬六千觀眾的和聲也最大。孔子 說「興觀群怨」，周華健歌曲的「群性」極強，全都朗朗上口，曲好唱，詞意也不 需人有任何負擔。以前我看不上那些歌一點特色都沒有，這時才想，它就厲害在「 沒有特色」，因而可以海納百川，承載一切。 周華健也是這樣的歌者。他是一個最廣泛的朋友，乾淨的東西經過他還是乾淨 ，不會沾上一點雜質。他就能這樣「混茫」地傳達這些無雜質的友情愛情，觀眾也 在和聲中體驗這樣超現實的無雜質，台上台下於是交互涵攝出一種純粹，一道「高 湯」。除了周華健，還真沒人能這樣。 但當然，激烈的歌他就唱不了了。在台上他說：「有些歌我唱不了......像『 噢！爸爸、我要錢』......」邊說邊搖搖頭。觀眾大笑。 羅大佑、李宗盛、張震嶽都老，周華健不老。他什麼都不是（「不器」），只 是混茫一片，所以不老。我不知道他是修練成的這種境界，還是天生如此而自然保 持了數十年。這回演唱會他還唱了〈明天我要嫁給你啦〉這首女人歌，也宛轉澄澈 。 沒聽過縱貫線時，我以為張震嶽是四人中的特殊；聽過了，覺得周華健才是特 殊。四人中唯周華健不以創作，純以演唱名；在人生道路上，其他三人都是跌宕起 伏，唯獨他始終如一（至少表面上沒有顯山露水）。〈出發〉一曲，對羅、李、張 來說，是多年動盪後的一番調整歸位；對周來說，他一直在這麼走著，也就過來陪 伴一陣，情義相挺。 對這樣的朋友，你還能說什麼。這個世界，不缺為了匡正世道、解決問題而窮 究尋索的行者，也不乏心懷高遠，而不斷在平凡和偉大間起落、在理想與現實間輾 轉追求的人；我過去也總是期望著這樣的典範。這回看了周華健及其在縱貫線全體 對今世作的〈出發〉這一宣言，我才想，或許這樣一種朋友，這樣一種簡樸的情義 的後盾，才是難得的了。 -- 　　我的腦袋裡有一個學者，他的手在抓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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