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和朋友去唱歌完寫的。 　　我在這次聚會前曾放話：不管什麼歌，就算我沒聽過，只要你點了、唱了，然後我看一遍字幕，我就可以把那歌詞的關鍵解讀出來，當場講給你聽，或者作出又惡搞又精到的詮釋。當然，得要我看得懂歌詞（中文或英文）。然而今晚唱完，我覺得我得修正兩句：要夠好的、有它一定水準的歌，我才能來「曲解」；如果是空洞無物的口水歌芭樂歌，我想惡搞也無從整起啊。 　　就在今晚，我解讀出了陳綺貞的關鍵特質。以前我因為興趣不高，一直沒去多聽陳綺貞；今天璟嘉唱了她的〈旅行的意義〉和〈還是會寂寞〉，我才聽出了一點意思。 　　且聽〈旅行的意義〉： 你看過了許多美景 你看過了許多美女 你迷失在地圖上每一道短暫的光陰 你品嚐了夜的巴黎 你踏過下雪的北京 你熟記書本裡每一句你最愛的真理 　　我：「可見她前男友是那種小資情調、附庸左派的知識份子。」 　　林珈宏：「哪有又是小資又是左派？」 　　胡立志：「所以說是『附庸左派』。」 　　（我是聽到第二遍才開始插嘴的，第一遍我都會專心地聽。） 　　我出此言的依據是「你最愛的真理」。 卻說不出你愛我的原因 　　──因為其實就是不愛了。 卻說不出你欣賞我哪一種表情 　　──因為看習慣了，審美疲勞。 卻說不出在什麼場合我曾讓你動心 　　──因為當時只是正好看到妳，就隨便上了。 說不出離開的原因 　　──因為不敢講。怕麻煩、怕溝通也。 你累計了許多飛行 你用心挑選紀念品 你收集了地圖上每一次的風和日麗 你擁抱熱情的島嶼 你埋葬記憶的土耳其 你流連電影裡美麗的不真實的場景 卻說不出你愛我的原因 卻說不出你欣賞我哪一種表情 卻說不出什麼在什麼場合我曾讓你分心 　　──因為沒有。那男的有其他在乎的東西，女朋友嘛，有了以後、不再飢渴之後，也就不會太關心了。 說不出旅行的意義 　　──擺脫妳，出去透透氣就是。我還沒聽到最後，而我猜中了。 你勉強說出你為我寄出的每一封信 都是你離開的原因 你離開我　就是旅行的意義 　　我：「我知道陳綺貞為什麼能那麼受歡迎了，她的確有一套。你們聽這首歌的曲調，平心靜氣的，唱起來不動聲色；她不哀怨，也不控訴，只平鋪直敘地來講這個前男友──這就是她最高段的地方！唱到最後答案揭曉，也是點到為止，沒再多說什麼，仍然不動聲色，這就表示她不在乎他了。做到這一步，她就完全站到了遠遠高於這前男友的位置；相較於前男友無謂的對記憶的四處追逐，她只把他當幾段閒話來唱，這就完全地勝利了。」我比出一個向下砍劈的手勢。 　　我也是一邊講才一邊想到這些；現在總結一下，應該可以說，〈旅行的意義〉是一首精神勝利之歌。一般的女性情歌多是死纏爛打、越唱越悲之類，陳綺貞反其道而行，她讓自己淡然，讓自己勝利。而精神勝利的最高境界，就是毫不批評、毫不怨嘆，只去憐憫他的荒謬。 　　有幾個誅心的詞眼，特別值得注意：迷失、真理、勉強、意義。能夠用這些詞達成一種憐憫式的諷刺，陳綺貞對語文的掌握有一套。 　　然後，〈還是會寂寞〉──我隨口扯道：「雖然是看透前男友了，可是還是會寂寞嘛。」忘了是誰說：「這兩首還能這樣接起來喔？」我：「先聽吧。」後來我才查到，這首歌的年代早於〈旅行的意義〉。 　　　　還是會寂寞 早已忘了想你的滋味是什麼 因為每分每秒都被你佔據在心中 　　──不錯，開頭就有戲。這兩行的反差，就有別於一般的俗套情歌了。 你的一舉一動牽扯在我生活的隙縫 誰能告訴我離開你的我會有多自由 　　──理性冒出頭了。 也曾想過躲進別人溫暖的懷中 可是這麼一來就一點意義也沒有 　　──「意義」，關鍵字，她在乎意義。更有理性，或者說更彆扭了。 我的高尚情操一直不斷提醒著我 離開你的我不論過多久還是會寂寞 　　──「高尚情操」，用在這邊就是自嘲，嘲自己的自尊心。所以說，她是用理智（與自尊心）在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但同時她也知道這並不能解決問題。然後副歌： 別對我小心翼翼 別讓我看輕你 　　──老娘是聰明人，讀過書的，我的腦筋很清楚，不要對我用哄小妹妹那一套，有什麼就說什麼。小心翼翼，那就是心裡有鬼。通常男女關係走到女的像上文那樣離開的時候，男的心裡多半有鬼。 跟著我勇敢的走下去 　　──但怎麼這一句又是癡心妄想了？因為「還是會寂寞」，所以還是有渴望。這個轉折表露得好。 別勸我回心轉意 這不是廉價的愛情 　　──喊價了。 看著我　對我說　真愛我 　　──關鍵在「真」字，能解決問題的還是只有再確認這一份感情。她也知道這種呼告很無力，沒有多少希望，所以這一句唱起來除了稍微急促一點，也沒多放期望、沒多少起伏，然而期望和起伏就在裡面，作者對這碼子事的理解與覺悟，也就在裡面。 　　所以從這兩首歌來看，雖然我不喜愛陳綺貞，也要肯定她是個有慧根、有才氣的作者。我所不贊同的，是她「精神勝利」的走向──〈還是會寂寞〉還在掙扎，〈旅行的意義〉就幾乎全勝了。但你為何要勝利，為何要尋求這種優越感？世上還有比「精神勝利」更高也更能濟事的境界的，例如，「中和」。陳綺貞太執拗。然而如果她不是那樣執拗的人，也許根本不會來寫歌；想想，我也彆扭啊。胡立志：「你唱歌交朋友要是像這樣每一首都講，那你也未免太敢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不長眼。 　　上面講到「前男友」等句純屬為詮釋而編造的虛構，我對作者的感情私隱並無特別的認識與興趣；朋友間的對話比較不嚴謹，有些隨意的解讀，並不表示我認為那一定是這樣或那樣，這是要特別聲明的一點。 　　另外，胡立志今天點了靳鐵章〈曠野寄情〉，真是一流傑作，我最嚮往的詞曲膠合、聲情並茂，它全都做到了。以後定要將之列入《流行詞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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