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錄自 Sodagreen 看板] 作者: youtien (卣天) 看板: Sodagreen 標題: 在迷離中求索的浪漫　 ──試說〈窺〉 時間: Wed Apr 5 03:41:50 2006 　　　　在迷離中求索的浪漫　──試說〈窺〉 　　〈窺〉是蘇打綠樂團主唱吳青峰的第一首創作歌曲，青峰在高三時以它獲得了師大附 中天韻獎歌唱比賽創作組的冠軍，然後，才逐漸有了第二、第三、第兩百多首創作，以及 今天的蘇打綠。它先前收錄在角頭唱片的《少年ㄞ國》第二輯，最近又重新錄音，在《蘇 打綠》同名專輯中作為bonus track。應該可以說，〈窺〉這首歌對於蘇打綠與青峰都有 著重要意義。 　　不過，有多少人明白它的歌詞呢？ 　　最早聽到〈窺〉，是在２００１年，我高三時附中天韻獎決賽後的前屆冠軍表演。彼 時但見傳說中我們上一屆的才子吳青峰和樂團上了台，青峰到鋼琴前就定位，樂團試了一 下音，然後青峰彈起一跳、一跳的前奏，便是這首〈窺〉。 　　不久，樂曲正式開始。我驚訝於青峰收放自如的嗓音，那樂曲的水準也遠超本屆創作 組的三位優勝者，相當獨特；只是，我聽不出歌詞在唱什麼，讓觀感打了點折扣。 　　後來，我上了克萊恩大地（當年附中人群聚之所）的九三七班板，赫然發現青峰學長 竟有三十多首創作。而在「青峰歌本」的首篇〈窺〉之中，有著這麼一段前言： 　　　這是我的第一首歌 　　　既然叫做窺呢 　　　寫的就是一種偷偷觀察的心態 　　　或許是暗戀 或許是對一個怪人的好奇...... 　　　無論如何 都是抱著很覺趣味的心理 　　然後是歌詞： 　　　我看著你的表情就快成雨季 　　　拿出了紙和鉛筆也無法算計 　　　把太陽一口吹熄找不到邏輯 　　　反正這世界本來就沒道理 　　　你皺紋讓我質疑像預報天氣 　　　在你指縫間我繼續遊戲 　　　忍不住超速看不太清晰 　　　我放棄謙虛無所謂收集 　　　　也許我臉孔全都荒廢 猜忌你想起忘記誰 　　　　可能廉價的沒有滋味 欺騙了誰與你相隨 　　　　（不介意再設下一回 輕易就剝離了安慰） 　　　放一顆星球 在你的眉頭 　　　等你開口 再長出宇宙 　　　要我伸出手 在你的背後 　　　讓你揮霍 哪一隻脆弱 　　意象如此迷離，思緒如此跳躍，看似許多語焉不詳的現代詩，然而它有主題、有中心 ，就是在試著描寫「窺視」這一回事的狀態與心理──「試著」這兩個字很重要，因為「 窺」本來就有揣摩、試探的意味，作者以「窺」的心態來描寫「窺」 ，就很成功地傳達 出了其中的神韻。 　　但這歌詞還是有許多難解之處，其許多用詞都和習慣的用法太不一樣，如「我放棄謙 虛無所謂收集」、「也許我臉孔全都荒廢」，全詞的文理脈絡亦不易連貫，難怪我當時怎 麼都聽不出他在唱什麼。 　　因此四年多來我都不太「懂」這首歌。它大概的意思如何，要表達什麼，我們都感覺 得出來，但是要詳細到其纖毫的微妙之處，就太不清楚了。直到最近── 　　直到最近《蘇打綠》專輯出版，聽過兩遍，又讀完預購附贈的《Sodazine》後，我才 豁然開朗：我弄懂了。我終於找到了解讀蘇打綠所有創作的鑰匙，也明白了為什麼蘇打綠 能讓那麼多學生著迷。先前迷離難解的〈窺〉，我也解出來了。 　　於是，我有了用文學眼光把〈窺〉這首歌賞析個明明白白的想法。從頭到尾，逐字逐 句解說，並融合「理解」與「感覺」來貫通全曲。而在把它弄懂、弄明白之外，同為創作 者的我更在意的是一個問題：它能帶給我們什麼？或者換句話說，我們能從青峰身上學到 什麼？ 　　以下便是我的嘗試，希望同樣有心於創作的朋友，能在這篇文章裡面找到一點心得。 　　　　窺　詞曲：青峰 　　先說前奏──一跳、一跳，像腳步又像心跳的起音，帶點遲疑，可說代表了好奇心的 鋼琴。心跳著，腳步躡著，躡了幾步，他退縮了一下，想說算了吧；但到下一段，又不太 甘心；再走幾步，還是算了；又跳了幾次，還是不甘心── 　　煩啊！蓄積至此，電吉他、貝斯、鼓聲一股腦爆發了出來，亂舞著發洩這煩躁。發散 了一會，接下來應該要整理了；於是，前奏的最後四點鼓聲，作了稍定心神的導引，然後 ，就開始唱了： 　　　我看著你的表情就快成雨季 　　是什麼「就快成雨季」，「你的表情」，還是「我」的什麼？都不是。是隱略未言的 「這一切」：周遭、氛圍，也包括歌者的心境。 　　　拿出了紙和鉛筆也無法算計 　　為什麼要拿紙筆？因為想寫出或畫出什麼。為什麼說「算計」這麼理性而極端的字眼 ，而不說「整理」？因為那想要接近、想要弄清楚的渴望很強烈，所以想用強硬的理性， 去降伏那種莫名的衝動，分析清楚「你」的樣貌，以及「我為什麼會這樣」。當然，這並 不會成功，但卻是我們都可能有過的一種狀態。 　　　把太陽一口吹熄找不到邏輯 　　上句用強烈的理智之光去觀照，卻找不到解答、得不到安寧；這句就反其道而行，是 挫折之後的自暴自棄。「太陽」是心眼所見之日，不是實際上的日。讀此句不可想像成「 對著太陽，一口把它吹熄」，那不可能，而且脖子會痠；應該想成：低頭吹一口氣，然後 整個世界，就隨之暗下來、沉下來了。儘管太陽事實上還高掛著，我的心境是黑暗──找 不到邏輯。 　　　反正這世界本來就沒道理 　　事實上，世界當然是有道理的；而此句這樣說，充份表達了窺探不得的挫敗感。尤應 注意「反正」二字：雖是慣用語，但這裡它也再次強調了，這番窺探是經過許多反反覆覆 的。 　　　你皺紋讓我質疑像預報天氣 　　沒有休止符，心潮一波未落，第二段又馬上接著再起。 　　「皺紋」，即使只是偶然不經意的一個轉眼皺眉，也就要引人思量：這是不是代表什 麼？此處用「質疑」，這又是一個很重的詞，一般人可能只用「猜疑」，然而「質疑」含 有窮究不捨的不甘心，在此更能呼應第一段，而把這思緒鑽得更深，近乎鑽牛角尖了。而 青峰也知道，鑽牛角尖並得不到什麼，所以說這「像預報天氣」，不過捕風捉影而已。 　　這裡還有可以更進一步玩味之處：天氣預報是有準確度的，然而何以故？因為有充份 的資料，有科學與統計學的根據。我們揣測人家的情感，往往也想這樣，但是做不到。然 而本質上，這也都是捕風捉影啊。 　　　在你指縫間我繼續遊戲 　　這裡所窺見的是一幅怎麼樣的景象呢？我想到的是：伊人坐在彼端的課桌椅上，一手 托著腮，一手轉啊轉的轉著筆，間或皺一下眉，不知道在想什麼，而我們這兒就在那人的 指縫間遐想了，然而，這裡還沒入迷，還只是以一種玩味的姿態在注視，所以說「遊戲」 。 　　 　　　忍不住超速看不太清晰 　　然而終究忍不住了，迷住了！超速，用來形容自己變得急切、焦躁了，因為「看不太 清晰」，只窺視、遐想當然看不清。歌者的意念一點點地離開自身，往目標靠過去，而因 為距離還是太遠，忍不住加速、超速；如此，到一個臨界點以後── 　　　我放棄謙虛無所謂收集 　　唰！加速度結合目標的引力，一下子就過去了。但事實上意識還是在自己這裡，能接 近她的，終究只有幻想，而這更會令人焦譟、沮喪。情緒上，這句應是如此，然而字面上 不太好解：何謂「放棄謙虛」，「無所謂收集」又是什麼？我的想法，「謙虛」或可解作 人平時的理性、分寸。平時我們對人對事總要保持謙卑與虛懷，想要瞭解，須以收集可靠 的資訊為基礎，但這裡窺者不想再那樣小心翼翼地「收集」了，因為他已經不耐煩，已經 神魂顛倒了。 　　頭兩段詞曲醞釀至此，已將一個窺視者的心態描繪得如達利或畢卡索的畫作那樣超現 實而活靈活現；再來，緊接在「收集」之後，能量就要釋放： 　　　　也許我臉孔全都荒廢 猜忌你想起忘記誰 　　理智與面部表情一起崩潰，也許我這時的面容看來相當迷茫，但我不在乎了，此時我 只在想著你在想誰、有沒有我。「臉孔全都荒廢」，「荒廢」用得妙，把那樣的失控與沮 喪都說出來了；「猜忌」也下得恰好，表達出那種我們多少都會有的痴迷與妒嫉。 　　　　可能廉價得沒有滋味 欺騙了誰與你相隨 　　「可能」應是名詞，「各種可能」「可能性」之謂；「可能廉價得沒有滋味」──隨 便想就有一大堆可能的情況，但都沒有價值也沒有意義；這樣的「猜忌」，真是無滋無味 ──原本或許有酸味的，可是太泛濫，也就沒感覺了。然而，縱使明白這些都是空想，那 些「可能」都太虛幻，但我的思緒還是總會被它牽著走，縈繞著你，斬也不斷。──「欺 遍了誰與你相隨」，這是一個自問句，「誰」就是「我」，主詞是前句的「可能」。 　　另，當初在班板上這句作「可能廉價的沒有滋味」，我想了好一會才研判，「的」應 該是「得」的別字，不然就很難解，也不好與上下文串連。所幸正式出版的專輯歌詞本裡 寫的是正確的「得」，否則就要讓人遺憾了。大家寫東西要注意「的」「得」之分啊，即 使只是在網上發文、聊天也一樣。 　　　　不介意再設下一回 輕易就剝離了安慰 　　這行也不好解，要接著前兩句的脈絡才好貫通。這兩行都是在講兩種矛盾想法：幻想 與理性的衝突。前半句寫出幻想，後半句以理性否定之，而這否定的過程與結果很令人沮 喪。「不介意再設下一回」，是說那廉價的「可能」又出來作祟了，而這幻想─否定、安 慰─剝離的過程，好像有自己的意志，在「不介意」間就輕易地一回一回地玩弄著我。 　　這兩行歌詞顯示出了一種精神分裂的跡象，也正是苦於猜測的窺視者心理啊。各種毫 無價值的猜測，雖然明知沒有意義，還是阻止不了它一回一回地冒出來，阻止不了這種無 益的自欺。 　　唱到這裡，「安慰」尾音轉為沉鬱，然後從第二段「你皺紋讓我質疑」起重複一遍， 其唱腔又有變化，每個版本、每次表演或都有不同，但通常唱第二次時都會把情緒再推得 極端一點。然後，在第二遍的「欺騙了誰與你相隨」之後，急促地接下段： 　　　放一顆星球 在你的眉頭 　　　等你開口 再長出宇宙 　　什麼意思？希望你作出一點表示，回應我的嚮往，那便會是一個宇宙，讓我的心思有 所著落。真是急切，然則「放一顆星球　在你的眉頭」的意象不太直觀，不好想像，個人 認為是敗筆。 　　拙作〈隻手之聲〉的第二段，也有近似的歌詞：「就像萬物都曾蟄伏混沌之中　就等 一個霹靂來啟動／同樣的道理也存在於我對你的夢」，這兩句作於零四年，初寫時沒想到 ，寫完回顧才發現意思與〈窺〉的這一段如此相似，或許我也有受到它的間接啟發吧。所 異者，青峰的星球、宇宙是純詩意、象徵性的用法，我則求詩意與實際的物理相互和合─ ─雖然「大霹靂」也只是一種假說。青峰之「星球」，猶如我的「夢」；〈窺〉的「等你 開口」，也就是〈隻手之聲〉期待的「一個霹靂」，來啟動萬物，長出宇宙。有興趣於創 作的朋友，不妨相互比較一下，並想一想：換成你要在歌詞中表現這種情思，你會怎麼寫 呢？這很有趣。 　　　要我伸出手 在你的背後 　　　讓你揮霍 哪一隻脆弱 　　前面「放一顆星球」是敗筆，而這行「要我伸出手　在你的背後」就是大大的勝筆了 。誰沒有向人家的背影徒勞地伸手觸探過？美。「讓你揮霍」，更美，「你」可以完全沒 有手部動作，但是那不經意的離去，或者無所感知，對窺測者的「我」來說，就是莫大的 揮霍了──幽愁空寄，奈何明月照溝渠。「哪一隻脆弱」，脆弱的手，脆弱的心情。 　　此段最妙處，在「要我伸出手」的「要」字和「哪一隻脆弱」的設問。為什麼說「要 我伸出手」？是什麼「要」我伸出手的？──騷動。這種修辭，在詞學上叫作「領字」： 帶領、統攝以下數句乃至整段的情感。領字下得好，於全詞有提綱挈領、畫龍點睛之作用 ，而此處的「要」領得如此流暢不著痕跡，難得！我想，青峰當時不一定知道「領字」（ 我是大四修詞選才學到的），然而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裡用這個字，就是用對了 。有關領字，可再參閱拙文〈流行歌曲中的領字〉。 　　再說「哪一隻脆弱」，哪一隻脆弱 ？顯然是伸出去的那隻手，可真是嗎？人在那種 時候啊，手也不像手，自己也不像自己，是一種惘然的狀態。在這種狀態，用這種設問的 修辭，出格而能穿透文理、直達本心，真乃神來之筆。我想，要寫出這等詞，只有兩種可 能：福至心靈、自然而然地寫成，或功力到家、知其可以然而作成；要懂得這等詞，則必 須結合兩種路數：直達本心的體會，與深入文理的解析。有心創作者，於天然才氣的醞釀 ，和人工章法的講求均不可偏廢，只是比率上當隨各人才性有所輕重。 　　「再長出宇宙」之後，是一長串的吟哦──當時我在中興堂的觀眾席上，體會到了什 麼叫「收放自如」的嗓音：他的音量似乎可以像音響旋鈕那樣隨便調的，而情感意境也就 盡在其中。這段吟哦，每次表演都會有些不一樣吧？可惜《蘇打綠》專輯裡的版本，變化 沒有那麼豐富，各位可以再參考其他版本如《少年ㄞ國》所收錄的版本。 　　再之後，從「也許我臉孔全都荒廢……」重複起，拍子放慢了些，曲調則更蒼涼悲切 了──用英文來形容，desolate and desperate 。最後，衝動已過，再輕巧地重複第二 段「你皺紋讓我質疑像預報天氣」，繼以無歌詞的反覆喃喃，釋放先前的鬱結，終而漸漸 淡出。如此，便算對自己這情思整理了一遭；末尾留下的餘韻，便是大家品味、思考的空 間了。 　　　這就是吳青峰的第一首創作歌曲。 　　青峰的才華是不受拘束，而難以捉摸的，再以他雌雄莫辯的嗓音一唱，那情感，那形 象， 時而淒婉，時而悠長，便像是《楚辭．九歌》裡的「山鬼」（山中總在尋覓著愛情 的妖精）：「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又像謝靈運〈登池上樓〉的詩句：「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是一種扣人心弦的迷離 之美，只要你有夢、有憧憬，對「求之不得」和「無可奈何」有所感觸，便能從青峰的歌 引起共鳴。 　　或許，這能解釋為什麼有那麼多青年──尤其女生──會迷上蘇打綠。在迷離中求索 的浪漫，大概就是青峰歌曲的核心，而這種風格，從這第一首〈窺〉，便已現出端倪了。 　　　　後記： 　　這篇文章寫了兩三個月，這幾天終於斷斷續續地寫完，一共五千多字，還是長了些； 重看一遍，也不太滿意。我以後會再調整寫這種詞話的方法，如果您覺得我哪幾段對您有 幫助，哪幾段累贅了些，請不吝反應。 　　《蘇打綠》發片後，青峰在版上曾向大家徵求對歌曲的心得感想、意見評論，這種心 理，我能明白；我也很期待，這麼多歌迷版友，能不能產出幾篇深入的賞析？然而我沒等 到。有點失望，難道都沒人有興趣來研究嗎？ 　　我是想探究「所以然」的那種人。常看到這種問題：「你為什麼喜歡蘇打綠？」答曰 ：「不知為什麼，就是很喜歡很喜歡！……」這讓我想起孔子的感嘆：「回也，非助我者 也，於吾言無所不悅。」這種感性的愛護支持，很窩心，但對創作者助益不大，而我想對 蘇打綠、以及其他創作者、包括我自己，能有助益。 　　這種文章或許不討喜，但我還是會繼續寫下去，一來，為我繫心的華語歌詞發展；二 來，也是爭一口氣──我想證明，我的方法、我的態度，能比你們「不求甚解」者得到更 多、進益更多──這麼多歌迷，都沒有人寫一篇認真的賞析，而這裡，我寫出來了。 -- 　　時候到了。看著， 　　當我推開這大門， 　　重新震醒你們的時候，那光芒－－ 　　這光芒，便是一萬丈！ 　　　　　　　　　　　　　　　　　　　　http://www.youtien.idv.t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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