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到我家吃粥 ／傅月庵 ①①Yumei約周公到家裡吃粥，他說：「大好！」 ①①周公是詩人周夢蝶，Yumei是我太太，約是一個月前訂的。周公到Yumei教書的國中， 跟愛讀（被收入課本的）他的詩的學生面敘。學生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詩人，而 且是身穿棉大衣、頭戴毛線帽，瘦骨嶙峋，特立獨行的85歲老爺爺，興奮得不得了，嘰嘰 喳喳說個不停。Yumei很感激周公，就約他來家裡吃粥了。陪客兩人，好友E跟L。 ①①粥會在中午，早上卻下起雨來了。近午時分，我去捷運站接周公跟E。我跟E準時到達 ，卻發現穿著藍布長袍、腋下夾把大雨傘，頸上垂掛環保布袋的周公早到了。問他來多久 ？一個小時。兩人頓時領略張良跟黃石公約會的感覺，讓長者枯等一個小時，真是罪過！ 「早到都做什麼？」「我先閉上眼睛，靜靜坐著，11點一到，我就知道了，趕緊起來！」 「約是11點半哩。怎麼那麼早來？」「這樣從容點，不會遲到讓人等。那樣不好！」—— 我們都準時，沒遲到。還算好。萬幸啊！ ①①到了家裡，周公一逕微笑著。仔細一看，才發現衣服、鞋子都煥然一新，原來為了這 頓八成不會太像話的粥，他可是慎重準備了一番。粥還沒煮好，他四下翻看架上的書，對 線裝本的《南海先生詩集》頗感興趣，仔細觀看著。那是梁啟超手寫本，民國58年，自己 也能寫詩的北台灣礦業鉅子李建興私印送人的。「這個我有兩種，周公，大的送你！」我 從架上又抓出一個香港版本，「人來瘋」個性即時發作，硬要送書給人。周公聽了，還是 微笑。「沒關係，周公，他還有，你帶回去！」E在旁幫襯，氣魄十足，別人書送不完！ 我轉身進廚房幫忙，周公繼續翻閱。「我要小的！」最後他決定了。人人都知道大本好， 他卻不要。有意思！ ①①粥還在煮。我到廚房，發現Yumei用快鍋煮粥，立刻向後轉。逃！30年前讀過黃春明 〈小琪的帽子〉後，「快鍋免疫不全症候群」附身，我怕死了快鍋。沒想到最後卻娶到一 位快鍋愛用者的老婆。「千萬不要用電鍋煮粥，很難吃的。」早上特別跟Yumei交代了「 我很主觀的偏見」，她爭辯了幾句，懶得多說，「出嫁從夫」就是了：電鍋不用，用快鍋 ！ ①①逃出廚房後，繼續跟周公獻寶。二星期前到西安訪碑林，買了一大堆碑帖，因為知道 他愛《金剛經》，書法筆路走「瘦金體」一派，特別選了柳公權跟宋徽宗的拓本要送他。 他還是笑，也不說好壞，只講「這個我有」、「這個我臨過了」。沒關係，我還有。米芾 、黃庭堅、蘇東坡……紛紛出籠。周公依然不動如山：不是臨過了，就是有了。最後，拿 出一套『西安碑林名拓精選』20冊，心想，只要你老人家喜歡，我就拆套送！沒想到，還 是不入法眼。心念一轉，多問了一句：「這些拓本，到底好不好呀？」周公還笑著，慢慢 說了：「這個呀，有個名詞，叫『墨豬』……。」墨豬，喔，書上讀過，知道了。我趕忙 收拾一桌拓本，以免丟了——臉。Yumei 也爭氣，在這時候，及時煮好粥了。 ①①沒想到快鍋也煮得出好粥！周公看到粥，直說好。Yumei連煮帶買，擺滿了一桌菜。 怕周公不清楚，一一解釋。周公邊聽邊笑，直說「太客氣了，我吃得很少。」開動後，我 立刻懷疑起林清玄的說法。很多年前讀過林清玄寫的：周公吃一頓飯要幾個小時，他是「 一粒一粒吃的」，因為「若不是這樣，怎麼會知道每一粒飯的滋味呢？」眼前周公吃粥， 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不說話也不怕燙，雙手平舉，幾與肩同寬，逕自端起粗瓷大碗移 就嘴邊，非常專心且速度頗快地一口接一口吃了起來。痛快地吃上好幾口之後，才慢慢放 低碗，夾起幾粒花生米咀嚼，接著又端起碗來，繼續吃。非常簡單、樸素、迅速、確實！ ①①初時，我們還想跟周公邊吃邊談，後來發覺他只吃不說，就由他去了。偶而趁著空檔 ，Yumei勸周公嚐嚐其他菜，周公卻獨愛花生，不及其他。遲到的L加入粥局時，周公已吃 完粥，她邊吃邊跟周公閒聊養生之道，「要從容，還有，只吃七分飽就好了。對不對？」 周公笑了笑，指著空碗對Yumei說：「再給我一些，今天我破例，要吃八分飽。這個粥好 吃，怎麼煮的？」邊說邊把進屋來一直還戴著的毛線帽脫了下來，露出剃得精光，很出名 的那顆腦袋。原來，不止衣服鞋子，為了吃粥，他還特別去理了髮。Yumei受寵若驚，心 上大樂。立刻滔滔不絕，從電鍋講到快鍋，從加水多少談到白米跟胚芽米比例……，最後 乾脆裝了一小袋米，要周公帶回去煮——出嫁從夫，也「人來瘋」了。 ①①粥吃罷，「三大美人」也到齊了。E是周公舊識，L跟Yumei天性活潑，講話無禁忌， 專愛跟周公東拉西扯。周公跟小輩聊天也自由自在，談興漸濃。從他的洗澡歷史說起，講 到舊日武昌街的那張椅子，講到送一本書就可以喝一頓喜酒的時光，講到這個、那個朋友 ，最後講到了國文教學，講起有人要他參與「搶救國文行動」，他婉拒了，因為覺得「搶 救了一時，難道就能長久？」……。周公講話，一句一句不算太慢，整體節奏卻不快，原 因是段與段，甚至句與句之間，他常會停下來思索，想好了再說。大約詩人字斟句酌早成 習慣了吧。他思索的同時，聽的人，一方面期待下一句，一方面跟著思索上一句，說說停 停的節奏，因為談者、聽者的專心、用心，反而更有趣味，談得更遠了。 ①①談到最後人漸乏，畢竟是85歲的老先生了。周公告辭時，雨早停了，天空亮了起來。 Yumei又推銷花生成功，讓周公帶回去一小包。我不甘心，從櫥櫃裡拿出「秘密武器」， 西安行買回來的紅棗，也包了一小袋：「周公，這是灘棗，黃河沙灘產的，你也帶回去吃 吧。」這次周公沒拒絕了。黃河也流淌過他的河南故鄉的緣故吧。我心想。送周公下樓回 來後，跟Yumei談起我對林清玄的懷疑。她看了我一眼說：「稀飯哪能一粒一粒吃？」「 一小口一小口也可以吃得很慢啊」「那還得看是誰煮的？煮得好吃，就要大口大口吃了… …」我大笑。然後，想起了周公的兩句詩：「我的憂鬱是人們所不懂的／羨我舒捲之自如 麼？」（2005.05.04） http://www.ylib.com/readit/tower/default.asp?DocId=ESSAY&SNO=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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