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風之影，心情很陰沉，雖然是偏向圓滿的結局，故事仍舊無情的輾壓 過主角以外的人物們。那種痛讓我胸口鬱悶很久，像被狠狠揍了一拳。 　　有人評這本書像是俄羅斯娃娃。故事裡有著另一個故事，一個人物牽扯出 另一個。幾乎每個角色都有他的故事要說，互相完整。這種敘述方式容易流於 瑣碎，我因此頻頻失焦於主軸之外。 　　一開始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費爾明。 　　光是看到前部分，對於費爾明的幾句描述，我就覺得膽顫心驚。手腳上深 深的烙痕，膽怯卑微的眼神，隱喻著不堪回首的過往。風之影整本書都充滿這 類的小細節。在平靜的文字鋪排裡埋藏著深刻的傷。 　　接下來就是胡立安這個角色了。 　　他一開始在達尼心理是以遙遠的作者身分出現的。這種距離對於以達尼視 界涉入故事的讀者來說，亦是個已完成的形象。但是他卻在達尼與各方人的回 溯之中，一再地更新面貌，長骨添肉。到後來幾乎可以說每個角色都牽繞著胡 利安，從不遇的天才作家到癡情少年，乃至於落魄鋼琴手與無面怪客，就像努 麗安說的：「胡立安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種疾病。」這場病蔓延前後數十年 ，所有人為了同一個名字糾葛發狂。胡立安。他最貼近讀者的時候就是戀上潘 妮羅佩那段時期，不安，猶疑，熱情，癡傻。然而當他去到倫敦之後，種種可 尋的人味皆埋覆在白雪之下了。此時潦倒窮困的他，全都由努麗亞承接下來。 　　是的，努麗亞。 　　她愛上胡立安像是種宿命，打從米蓋向她述說了一年多的往事後就預言的 定局。但努麗亞對胡立安的愛並非純粹一如胡立安之於潘妮羅佩，她的愛偏向 互舔傷口的哀憫，及她不可及的夢想。「我捫心自問無數次，自己是不是也像 伊蓮瑪索酒店裡的小姐一樣，帶著如此空虛的生命來到巴黎，在胡立安的懷抱 裡勉強找到了一點慰藉？」他們的關係因此而顯得可悲，稱愛不夠，說破又太 難堪。「我們各自用絕望和懦弱傷害對方」。這樣的相處模式重復上演，乃至 於米蓋死後，努麗亞在公寓裡等到的是胡立安，之後肢體糾纏，意義也僅止於 胡立安一個冷淡又遙遠的笑容罷了。 　　然而她對胡立安的付出卻是以生命為盾的。近乎於無怨無悔的自虐。她深 明胡立安遠永不會愛她，然而她最終想要的又何嘗是胡立安的愛？她渴望的， 會不會是胡立安與潘妮羅佩，甚至在更久遠以前的東西？更純粹，更虛幻，「 在她的陰影下，我是個太普通，太庸俗，太真實的人。」或許她嚮往的，是被 絕戀封印在他身上的少年胡立安，那種年輕的氣息，夢想的力道。她的無法觸 及只是加深她對他的執著，一如胡立安永遠愛著十七歲的潘妮羅佩，極致的愛 由死亡完美凝結，胡立安與她之間的鴻溝吸引她以生命撲火相迎。 　　所有人物中最讓我痛的就是米蓋莫林納了。 　　我始終無法釐清，他怎能犧牲自己到這種地步？對胡立安的友誼，對努麗 亞的深情，一絲自私之心也沒地付出再付出。到最後甚至是掏空身心代友而死。 我讀到他在戰時，拖著病危之軀在打字機前長時工作，只在努麗亞下班時才暫 時擱下工作去出版社前接她，給她一個笑容，我簡直不忍再看。他從富家子弟 敗到貧病交迫，為的都是胡立安；努麗亞擺明心懸他人，他仍一心為她攢下點 滴血汗，直至最後。為的是什麼？哪來這麼大的力量支撐著他？然而，命運沒 有因此予他任何補償。他最後死在亂槍下，冒名頂替，一身病痛。我整顆心都 扭起來了。只深深記住一句作者對他的描述，「無盡的溫柔」。 　　 　　刻骨銘心的人物當然還有很多。作者創造的每個人物都很有特色。像是大 個子講話結巴的機械怪才湯瑪斯會用流利拉丁文修理老師，或是巴賽羅在財大 氣粗的出版富商形象下是個惜才的讀書人。我想會讓人真心恨下的人也只有極 端的傅梅洛吧。扭曲的過去與他嗜虐的變態報復有相當大的關係，真讓人忍不 住咬牙切齒。 　　 　　真的不能相信出版社的廣告文宣，至少就我讀到的風之影就完全不是那麼 一回事。什麼懸疑完美謀殺愛恨情仇的通通可以放回連續劇裡，帶著任何眼鏡 下去閱讀風之影將是種缺憾。我喜歡的風之影，是在其他角度下發著光的作品 。 　 　　例如遺忘書之墓的設定就讓我覺得很有詩意。「當一座圖書管消失的時候 ，當一間書局倒閉的時候，當一本書迷失在記憶中的時候...知道這個地方的人 ，我們都確定能在這裡找的到。那些沒有人記得的書，迷航在時間之河裡的書， 永遠都在這裡等待新的有緣人，賦予它新的靈魂。我們在書店裡買書，賣書， 事實上，書並沒有主人。你在這裡看到的每一本書，都曾經是某個人最好的朋 友。現在，它們擁有的就只有我們了，達尼。」當人能夠說出一本書：「說不 它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已經在那裡等著我了。」這樣的話，是多麼神秘又令人 感到美麗的想法。 　　還有親情也是這眾多複雜細節的主題之ㄧ。略去富爾杜尼和安達雅家族的 親情糾葛，森貝雷父子身為整本書的序幕主角，達尼和他的父親間逐漸改變的 相處形式，作者那種細緻的筆觸會讓人想起自身的家庭。從兒童時期到青少年 ，乃至於成人，達尼和他的父親相處遠了，依賴少了，未言明的轉變卻蘊含著 同樣深情。當達尼秘密探險完，半夜回到書店，看見椅子上打盹的年老父親， 不禁在他額上吻了下：「...我相信，我在他額頭那輕輕一吻，或許可以欺瞞 歲月，讓它暫時從我們身邊掠過。改天再來，來世再聚。」一種對歲月與蒼老 的感傷悠悠而生。小達尼從被父親牽著手走進遺忘書之墓，變成在父親身前祈 求時光的守護者，其間的微妙轉換與心思，半苦半甜，令人回味。 　　 　　當然還有「戰爭」，這本書裡淡淡帶過卻氣氛濃厚的命題。先是從森貝雷 對達尼堅持封口戰時回憶的態度，以至於努麗亞在憶往手札中的敘述。戰爭是 條秘密流動在故事底部的河流，沒有詳盡的源頭及流向，然而水聲不絕，每個 人的記憶都是潮濕淋漓。達尼這生在戰後社會的孩子，將戰爭遺留下的傷口與 死寂視為當然；而對於努麗亞這個經歷過內戰及世界大戰的人，這個國家終於 來臨的和平時刻，「卻是那種沾染了黑牢和墳墓氣味的和平，披著沉默和後悔 的裹屍布，慢慢腐蝕著我們的靈魂。沒有一雙手是無辜的，沒有任何眼神是清 澈的，所有身在其中的人，沒有任何例外，我們都將帶著秘密直到死去為止。 」她深刻地寫下戰爭在日常平民身上投下的陰影。連傅梅洛與費爾明都是經過 戰爭形塑的人格，如此深遠而龐大的力量，無人能詳述，無人能躲避。 　　與其說是小說，作者敘事的浪漫方式讓人想到一篇篇散文。細細琢磨起來 回味無窮。用所謂的「懸疑小說」或是「愛情小說」「謀殺小說」的結構來看 風之影，只會自討沒趣。我在書店享受了七個多小時的臀部發麻眼睛發昏，看 故事們各自說著故事，我想，或許要再找個好下午來重翻一遍風之影，看看這 回他們又要撿些什麼遺忘的細節給我瞧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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