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在翻開黃碧雲前，我承認自己內心總有一份期待，期待看見一些東西。 比方像是「一個人的文字能夠決絕到什麼程度」這一類的問題，而我總是能在闔 上黃的書後得到一個屬於自己的答案。對我個人而言，黃的文字就像是法國作曲 家比才所譜出來的卡門，冷靜的文字同時包裹了熱情奔放與世事滄桑，包裹的方 式是輕描淡寫，是的，再輕描淡寫也不過。 　　第一次讀她，是《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當初之所以受吸引就是黃反覆 使用人名的手法，這樣的方式對我來說是新奇的。一個篇章的結束不是真正的結 束，但這又不是另一個篇章的開始，至少在篇章與篇章之間讀不出強烈的連貫性 （或也可以說是上下文的邏輯性）。在她的小說裡，時間與空間彷彿只是點綴， 而不是支撐整個架構的骨幹，小說裡的單篇之間可視為在同一個時空的延展，這 樣的說法有些意味著讀者必須隨時回到原點來看這本書。 　　只是，這與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那樣的戲謔手法又不相同。 黃寫的不單單只是一個故事，也不是在每個篇章的開頭惡作劇似地讓讀者發現又 回到原點，她一直持續鋪陳下去，看似連續但卻又斷裂，這正是與卡爾維諾看似 斷裂卻是連續的手法最大差異之所在。也正是如此，讀黃的小說就有一個重要工 作，當你看完一個篇幅，你必須遺忘，遺忘促成前進，掏空之後才能看到更多。 　　第二本黃碧雲是《血卡門》，黃同樣反覆使用人名，斷句一樣不是很短就是 很長。 　　真的進入了她的文字世界時，不得不感嘆那個世界的美麗，那是一種處處流 露「儀式」的美麗。當形成一個儀式的真正理由與思維模式逐漸被人遺忘之後， 當儀式逐漸成為一個形式之後，美也就融了進去。儀式就是這麼一種東西，當下 你不見得能夠理解它為何這麼做（就算有人告訴你原因，你也不見得能夠體會那 其間的關係），或許是生命經驗豐富了，或許是細細推演之後，你才能漸漸瞭解 每一個儀式背後的意義；黃的文字就有點這種感覺：在閱讀的當下不見得能夠真 正掌握到她字裡行間的意義或美感，就像是被符號化的儀式，也像是充滿象徵符 號的長詩，不僅如此，它還是耽溺至極的長詩，耽溺之中決絕，決絕中有節奏美 感。 　　但倘若認定這樣的心態，就這麼來讀黃碧雲，墜入的恐怕只是自己的迷障（ 或說自己的傷痛、自己的憂愁），而非黃真正架構出來的世界。 　　黃碧雲喜愛以媚行者自稱。媚行者原喻女子態度端莊嫻淑，後轉為形容女子 輕佻放蕩的行徑，然而，媚行者雖放蕩卻冷眼旁觀世事。專屬於媚行者特有的冷 眼，並非「橫眉冷豎千夫指」那般的冷眼，而是比較傾向是卡門式的戲謔風情。 表面上看來，卡門是個蕩婦，然而若認定她是個蕩婦後，就無法看見她蟄伏內心 的澎湃熱情、深切吶喊與狂大的力量；媚行者亦然。 　　這是我看待媚行者所持用的觀點，那麼，黃又是怎麼看待媚行者這一個名詞 的呢？ 　　「我不說女權。甚至不說女巫。不說後女性主義（不說支離與破解）。 　　　我說：媚行者。媚行者不相信命運。媚行者拒絕既有的歷史。媚行者 　　　尋找從不存在的，從來未曾有過的，自由。」（後殖民誌） 　　「我的理想是能做到妖言惑眾。妖言，就是怪力亂神，離經叛道，想東 　　　想西，亂吵亂鬧。小說是一種比較能夠做到這一點的書寫方法：喧嘩 　　　與暴亂之中，有深藏的寧靜。惑眾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夠讀到我。」 　　　（後殖民誌） 　　「我曾經想像蝴蝶飛行的方向，必然美麗多樣。有陽光的地方必然有土 　　　地。我想像媚行：你必須關懷軟弱受苦的人，你必須相愛，你要走遍 　　　地雷和向日葵同時埋藏和盛放的田野。我曾經無法抗拒偉大而熱情的 　　　事物：傳說中的革命。」（沉默‧暗啞‧微小） 　　我不敢說這就是黃碧雲對媚行一詞所有的回應，但至少在這幾段文字當中， 我或許可以抽取出幾點媚行的「真義」（倘若這世界上真有「真」存在）。 　　首先，媚行作為一種態度，是質疑既有的；其次，媚行作為一種價值觀， 是公義的且要求愛的；最後，媚行作為一種想像，是朝向光明的。當然，媚行 有一個很基本的精神，就是意志的彰顯。 　　此處意志的彰顯，和尼采的超人最大的差異在於，黃所說的溫柔與暴烈， 「溫柔與暴烈的意思是，如何以溫柔去包圍暴烈。不是征服，是包圍。不是操， 是滿足。」多了溫柔，多了些韌性，體會生命之深沉和惆悵之傷害，生活所給 予的極為艱難的歷練之後，還能夠以另一種方式來尋求解答，而非對烏托邦的 執迷不悟或輕言放棄。 　　因此，「主義從來不只是主義。它是一種，生活的選擇。」選擇，這個動 作所說的，不單單只是它自己本身，而是需要一個可以選擇的空間，或是能夠 選擇的選項，或是簡單說來，就是黃在《後殖民誌》裡所說的一個論述空間： 「後」。 　　「……更重要是論述空間的『後』，這個空間，使軟弱者有力量，使被欺 侮者強壯。」 　 「『後殖民』不是革命。所以後殖民的論述，我希望同時能夠溫婉但又會 嘲弄。」 　　溫婉又嘲弄，這約莫就是媚行者煙視媚行時所持有的一貫態度了。 　　媚行女子黃碧雲，煙視媚行，舉止帶輕佻地傳遞她的情感與想法。 　　在這個講求自我的社會下，每個人各憑喜好選擇自己對這個世界展現的方 式，可以很嚴肅也可以很無所謂，但在一張嚴肅或無謂的面具底下，那不容易 被發現的思維或許才是那個人真正的面貌。 　　或許你喜歡黃身為一名媚行者的容貌，或深受她舞著佛朗明哥的挑逗（有 時候是無謂）姿態所吸引，或許你對黃談不上什麼喜愛不喜愛……（可能性太 多了，我無法一一數清），都請你溫柔且認真地看待諸如黃此類媚行者的媚行， 或許媚行者只是單純地希望你注意到她的媚行，但也或許媚行者更希望你看見 媚行之外的東西。 -- 那麼，你的工作是什麼呢。他問。 替人化粧。我說。 啊，是化粧。他說。 但你的臉卻是那麼樸素。他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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