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1952年生於北京，1997年因心臟衰竭過世。 著有《綠毛水怪》、《未來世界》、《黃金時代》（聯經版 為《黃金年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沉默 的大多數》，以及電影劇本《東宮‧西宮》等。 與其妻李銀河著有王小波情書選《愛你就像愛生命》（由李 銀河整理出版）。 《黃金年代》，敘述體，交代材料：某人聽某人說某事。 背景：雲南 陳清揚：女，二十六歲，隊醫，山上十五隊，北醫大畢業 王二：男，二十一歲，北京知青，山下十四隊，身高一米九 ●破鞋 自從王二因插秧所導致的腰痛，找陳清揚看病打針之後，陳清揚開始到山下找王，只 為了要王二證明，她不是破鞋，破鞋是什麼？ 結了婚偷漢的女人、紅杏出牆、劈腿、公車、腳踏兩條船（或兩條船以上）……。 ●陳清源與破鞋 陳對「破鞋」一詞，始終感到耿耿於懷的最大原因，並非由於她不喜歡當破鞋，相反 地，她對破鞋還存有一點欽佩之心。因為，她對破鞋的理解是，「破鞋都很善良，樂於助 人，而且最不樂意讓人失望」。即使如此，陳對「破鞋」一詞所抱持的天真良善的理解， 仍沒有使得她因此樂意讓人喚她為破鞋。因為，問題並不在於她認為破鞋好不好，而在於 ──她不是破鞋。那麼，當陳清揚追著王二到他屋裡來，要他證明她不是破鞋的時候，她 就不是了嗎？一個謠言纏身的人，能憑著口頭上的幾句解釋，而就此擺脫了那令他／她感 到憂纏畏譏的困擾嗎？ 當然沒有那麼容易的事。 ●王二與破鞋 在王二看來，口說不僅僅無憑，甚至無效。王二對陳清揚說，她確實是一個破鞋，理 由是，「大家都說妳是破鞋，妳就是破鞋，沒什麼道理可講。大家說妳偷了漢，妳就是偷 了漢，這也沒什麼道理可講」。相較於陳對破鞋的理解，王二的看法則代表了大多數人對 破鞋的理解：「大家都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面色黝黑，乳房下垂。而妳臉不 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聳，所以妳是破鞋。假如妳不想當破，就要把臉弄黑，把乳 房弄下垂，以後別人就不說妳是破鞋。當然這樣很吃虧，假如妳不想吃虧，就該去偷個漢 來。這樣妳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破鞋。別人沒有義務先弄明白妳是否偷過漢再決定是否管 妳叫破鞋。妳倒有義務叫別人無法叫妳破鞋。」 王二最後的兩句話，說得可真絕，陳清揚聽完，臉色隨即大變，差點想賞王二一巴掌 。 ●破鞋的陳清揚 王二說陳清揚打人耳光是打出名了的，好多人吃過她的耳光…… 那麼，陳清揚賞王二巴掌了嗎？沒有，她忍下來了。而這是因為，王二是她唯一一個 ，真的為病而來看病的病人。過去很多精壯的男人來找她看病，但他們其實卻沒有病，這 讓她開始對來看病的病人感到懷疑，而這在王二眼裡，這不叫做「懷疑」，叫做「神經質 」。 陳清揚從山上跑下來找王二的當時，王二所看到的是「視覺的」陳清揚，王二看見她 「裸臂赤腿穿一件白大褂……披散的長髮用個手絹束住，腳上也多了一雙拖鞋。」然後他 開始想像在陳清揚那件白大褂底下，「是穿了點什麼呢，還是什麼都沒穿」。 在王二看來，如此裸臂赤腿的穿著除了引起他的遐思之外，也明白地向他說明了一點 ，即：「陳清揚是漂亮的，因為她覺得穿什麼不穿什麼無所謂。這是從小培養起來的自信 心」。陳清揚不僅臉蛋漂亮，而且胸部豐滿、腰很細、屁股渾圓、脖子端正修長，二十一 歲生日那天，王二打算在晚上引誘陳清揚和他性交，他認為她不應該不同意，但唯一的問 題是，「她是個女人，女人家總有點小氣」。對照之下，陳清揚所看到的「視覺的」王二 又是如何？恐怕除了她形容為「醜得要命」、「傻頭傻腦」、「恬不知恥」、「讓她怒從 心起」的小和尚，與第十三頁第四行（餓紋入嘴，眼睛下面烏黑，身材高，衣服破，不愛 說話）之外，也許所剩無幾。 王二怎麼看自己？二十一歲，高一米九，面色焦黃，嘴唇乾裂，唇上沾滿了碎紙和煙 絲，頭髮亂如敗棕，身穿一件到處都是破洞的舊軍衣，當陳清揚下山想找他幫忙時，他形 容自己是一副流氓相地坐在木板床上翹著二郎腿，建議陳清揚應把她的臉弄黑，乳房弄下 垂…… 雖然陳清揚心裡沒有一個「視覺的」王二，但有一個「感覺的」王二。她說：「王二 始終都是一個惡棍。」惡棍王二以友誼之名，說要將自己偉大的友誼奉獻給陳清揚，當他 滔滔不絕地對她談起水滸、豪傑、草莽英雄，談起友誼的時候，陳清揚大為感動，從此王 二的「友誼說」便像咒語一樣讓她著迷。當王二在幫助會上受了傷，只見陳清揚「披頭散 髮眼皮紅腫地跑了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別怕。要是你癱了，我照顧你一輩子。』 」（按：因為友情，還是愛情？） ●男人的鞋與女人的鞋 對陳清揚來說，她可以接受別人對她有誤解（即使她不願意），但她卻並不一定就要 接受自己得為這樣的誤解付出代價──亦即，去改變自己的身體。因此，當王二說她是破 鞋的時候，她的回應是什麼？ 她說：「好吧，破鞋就破鞋吧。但是垂不垂，黑不黑的，不是你的事。」 ●存在，證明與荒謬 身為知識份子的王二，明知道陳清揚不是破鞋，為何仍說她是？為何他仍要讓她失望 ？因為，對王二來說，陳清揚是不是破鞋的問題，並不是他能力之內所能證明的事。事實 是，王二覺得自己「什麼都不能證明，除了那些不能證明的東西」。所以當王二的隊長誣 賴他打瞎了母狗的左眼時，他無法證明他沒作過（後來王二打瞎了母狗的右眼，以作報復 ）；所以當身邊的人，都說王二是不存在的時候，他只能根據羅小四的想像，與陳清揚對 他的描述（一個急匆匆從山上趕下去的背影），來證明自己是存在的。在王小波筆下，一 個人對自己存在本身的最大證明，首先不是來自於己身的感受，而竟然得來自於他人。對 王二來說，別人的話語才是他存在的證明。 另一方面，由於別人的話語常使他無從想像，因此他理解自身存在的邏輯便依靠著那 些讓他無從想像的事，讓他無想像的事就是他存在的證明。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存在本身 的荒謬性。 對存在本身產生難以置信的荒謬感不只是體現在王二身上，也同樣體現在陳清揚身上 。王二搬進深山之後，某日陳清揚坐在椅子上聽風聲，回想起以往所發生的事情，她開始 對一切都起了懷疑；她「很難相信自己會莫名其妙地來到這極荒涼的地方，又無端地被人 稱作破鞋，然後就真的搞起了破鞋……越是無可懷疑的事就越值得懷疑……很可能王二不 在山裡，很可能王二根本就不存在。」尤其當北京知青慰問團要來視察知青在下面的情況 時，除了羅小四等人以外，其他人──包括王二待過的醫院、隊長（當羅小四問他王二到 哪裡去了時，他說：王二？誰叫王二？從沒聽說過……），與陳清揚自己──都表示從未 曾聽說過有王二這個人。陳清揚對這件事感到更糊塗了，因為，「大家都說存在的東西一 定不存在，這是因為眼前的一切都是騙局。大家都說不存在的東西一定存在，比如王二， 假如他不存在，這個名字是從哪裡來的？」最後她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決定上山找王二 。 ●破鞋與小和尚的存在大功夫 「生活就是一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 後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二十一歲 生日當天的王二，在荒野的草地上午覺醒來，體驗到了那個讓自己「永遠生猛下去」的武 器的威力──他身上那個「通紅通紅，直不愣登，長約一尺的東西」。他稱它為「小和尚 」。由於王二無從想像「小和尚」之所以直挺挺的原因，他說，「這件事也不是我想出來 的」，如果我們按著先前的邏輯推敲，既然小和尚是無從想像的，那麼小和尚就是王二自 身存在的證明。因此，王二對自身存在的理解除了仰賴他人話語一途之外，還有什麼是他 能緊握在手上的？身體，剩下他的身體。因為剩下身體，所以我們就不難理解王二之所以 把二十一歲生日那天的景況緊緊牢記在心的根本原因（當時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躺在草地 上午睡的他曬得渾身赤紅，痛癢難當，而他的小和尚正直翹翹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 ；因為剩下身體，所以不難理解為何王二或者其他人，可以視覺性地僅僅光憑陳的身體， 而言之鑿鑿地戲稱她為「破鞋」。因為剩下身體，所以陳清揚寧願被他人誤解為破鞋，也 不願因此而改變自己的體貌，徒使自己喪失了對自身存在的唯一理解。因為剩下身體，所 以當他人的想像與話語被加以隔絕或排除時，人若想要證明自身的存在，首先便從，也只 能（或只好）從他／她自己的身體開始。 王二說他一生經歷過無數次的勃起，都不及二十一歲生日那天的雄渾有力，而當時勃 起的他正身處荒僻，四野無人。 ●被閹的牛與挫敗的小和尚 生殖器不僅僅意味著生殖器本身，同時也是存在之本身；當春天來臨時，人常常為了 防止牛群鬥架損傷體力，影響了春耕，而因此閹牛。被閹的牛從此只知道兩件事：吃草與 犁田。 那麼，人呢？ 王二自言二十一歲那天，是他一生中的黃金時代，那天他在草坡上午睡醒來，爬起來 看河岸上寨裡的幾隻牛打架，陽具直挺的牛在王二眼中，不僅僅是牛存在之本身，也是牠 生命力勃發的象徵。二十一歲的王二，自我存在感覺良好，他「想愛，想吃，想在瞬間變 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晚上的時候，他邀請陳清揚到河邊吃魚，並打算在晚上引誘她。 二十七歲的陳清揚答應了王二的要求，在夜裡的山上，不勞駕王二，她便自行脫光了 身上的所有衣服，她將衣服一件件疊好，放在一邊，她想用身體交換王二偉大的友誼，她 讓王二體驗「男女間的事情」是如何的滋味。陳清源之所以答應王二的要求，完全是因為 他的「友誼說」，而非他的「小和尚」。 那麼，小和尚呢？ 小和尚心繫的是陳清揚下面的「結構」，它一心一意只想往那兒鑽卻始終沒弄對。小 和尚（或者王二）如此心急，導致它（他）其實根本不是為了陳清揚所企望的偉大友誼之 謀便很快地露了馬腳，王二在這時終於吃了陳清揚的巴掌，他跳了起來，拿了衣服，想拔 腿就走。雖然在性事上王二顯然是個生手，但他畢竟仍是個知識份子，他的「友誼說」比 他的「小和尚」明顯要來得持久生猛許多。陳清揚為了想維持與王二的友誼，在打了他一 巴掌之後很快地與他和解。二十一歲生日當晚過後，王二終於擺脫了處男的身分，但他卻 一點也不高興──除了陳清揚讓小和尚獨自表演的緣故之外，小和尚的表演時間也過短了 ──他感到既憤怒又沮喪。 ●破鞋如何被小和尚穿 王二在二十一歲生日那晚，與陳清揚辦完事之後，陳清揚便對王二說，他竟然在她面前 亮出了醜惡的男性生殖器，卻絲毫不感到慚愧，「因為女孩子身上有這麼個口子，男人就 要使用她，這簡直沒有道理」。陳清揚以前有個丈夫，天天和她做愛，而她沉默地一聲也 不吭。她不說話是因為，她想「等著他有一天自己感到慚愧，自己來解釋為什麼幹了這些 。可是他什麼也沒說，直到進了監獄。」王二問她：「既然妳不樂意，為什麼要答應？」 陳清揚的回答卻是：她不願被人看作是小氣鬼。 ●牛圈事件 王二和當地青年因挑牛犁田起了爭執：王二告訴三悶兒，他挑的那頭大白牛被毒蛇咬 了，不能幹活（牛真的被蛇咬了嗎？）。三悶兒沒聽見（是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 王二把牛鼻繩奪下來因此挨了三悶兒一巴掌，王二不甘示弱地也推了他一把，這一來一往 拳腳相向，使得人群擁了上來，將他倆「擁在中間要打架」。這群人很快地各自分成了兩 派：北京知青和當地青年，這兩派人各自「抄起了棍棒和皮帶。吵了一會兒，又說不打架 ……」然後便把王二和三悶兒拉到中間，要讓他倆摔跤比上下。王二個子高，三悶兒當然 比不過他，還因此沾了一身牛屎。 牛圈事件就這麼結束了嗎？當然沒有。後來三悶兒的娘找上隊長，鬧得他沒辦法，到 了晚上，隊長只好告訴王二，說他毆打「貧下中農」，大家要開鬥爭大會鬥爭他。王二反 譏隊長，說他想借機整人，他甚至給隊長一個下馬威，說他不是好惹的，還說要聚眾打群 架。隊長因怕麻煩於是便改口把鬥爭會改為幫助會……開會的時候，北京知青與雲南當地 鄉民各說各話，互相叫罵，當王二與鄉民正互相對罵時，三悶兒的娘趁機從後面拿起了拔 秧凳往王二的後腰上砸去，王二立刻痛得暈了過去。同為北京知青的羅小四，因為王二被 砸這事，領了一夥人說要放火燒牛圈，甚至還揚言要三悶兒的娘抵命。 -- 讀薩瓦托《博爾赫斯與薩瓦托對話》讀費爾南多佩索亞《惶然錄》讀赫拉巴爾《過於喧囂 的孤獨》讀廖偉棠《花園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園》讀舞鶴《思索阿邦‧卡露斯》讀舞鶴《 悲傷》讀舞鶴《舞鶴淡水》讀夏宇《摩擦‧無以名狀》讀夏宇＜降靈會Ⅲ＞ 讀王文興《背 海的人》讀薩德《索多瑪120天》■■■■■http://www.blogtw.com/list.php?user=esed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32.80.46 ※ 編輯: esed 來自: 218.32.80.254 (05/04 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