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atsumilin ( )
看板YangZhao
標題聽著音樂的人在世界上的奇幻旅程/文.楊照
時間Wed Jun 3 21:52:56 2009
http://www.readingtimes.com.tw/TimesHtml/authors/murakami_haruki/about/23.html
雖然明知是事實,還是很難想像村上春樹今年六十歲了,離他出版《聽風的歌》也剛剛
好三十年。
在我的閱讀印象中,村上春樹總也不老。面對他變成一個「花甲老翁」的時間顯像,我
必須認真檢討一下,為什麼會那麼難以接受村上老了的現實?
不光只是因為他跑馬拉松,而且才剛出版一本談馬拉松的書,更關鍵的應該還在村上春
樹寫作的風格,以及寫作的內容。從《聽風的歌》讀下來,三十年間村上春樹的小說作
品,維持了驚人的一貫性,小說的主題,尤其是小說的人物角色,前後相啣,彼此呼應
。
三十年來,村上小說裡的主角,男主角,維持了清楚明確的特性。他們都和外面的世界
保持一定的距離,弄不懂為什麼這個世界會這樣,然而同時卻又憊懶地不去弄清楚。他
們都在追尋著些神祕的目標,偏偏那些他們無法停止追尋的東西,永遠模糊曖昧,更麻
煩的,永遠說不明白,對自己說不明白,當然更不可能讓別人了解。他們只能在迷霧中
帶著一個不能放棄的念頭持續走下去,懵懵懂懂地經歷所有奇怪的事。
小說裡那些經歷的奇怪程度,與主角的憊懶懵懂形成最強烈的對比,卻也就產生了村上
小說最迷人的風格。那些男主角一個個都是巨大的生命經驗吸收機,一次次吸收了各種
風暴、各種折磨、各種感動與各種吸引,那些對別人而言應該是刻骨銘心永誌難忘並且
必定會徹底改變個人生命的經驗,被他們「就這樣」吸收進去,幾乎絲毫沒有改變他們
的迷茫與迷糊。村上小說裡不斷傳達出來,不斷讓讀者驚訝的,正是主角一次又一次以
無奈卻不求甚解的態度看待身邊發生所有的事。
那些事!有時是神祕的電話,有時是電視裡跑出來的小人,有時是具體動物形象的羊男
或青蛙大哥,有時是女性主動獻身的性愛,有時是黑道般的人闖進來把房子徹底砸爛,
有時是被搬運進完全陌生的時空,有時是世界即將毀滅的災難……村上筆下的主角碰到
了,沒有太興奮、沒有太害怕、甚至沒有太疑惑,「就這樣」接受了。
村上寫出了一個個黑洞般的生命。所有的經驗一碰到他們身上,就被吸進去了,吸收再
多,黑洞般的生命本身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他們還是那樣無可無不可地過著。
老實說,如果拿掉了這種憊懶態度的主角,村上春樹的小說看起來會很驚悚很誇張,甚
至灑狗血到了荒唐的地步。看看性愛場面就好了,或真或幻,總是有女人一再主動樂意
地跟村上小說男主角上床,那種頻率那種簡單的程度,幾乎可以媲美「○○七」通俗小
說。然而,不同的地方就在,村上的主角絕對沒有龐德那種沾沾自喜,沒有男性征服的
炫耀,他往往只是莫名其妙、被動地接受了。
這樣的角色,跟我們身邊的人,都很不一樣。不過我們會在他們身上,讀到一種天真,
甚至是一種拒絕長大的固執。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們不願意認真去理解這個世界,如此
他們才能繼續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那份拒絕長大、拒絕去弄懂現實的堅持,應該是讓他
們成為經驗黑洞的根本原因吧!
那份拒絕長大、拒絕去弄懂現實的堅持,或許也正式村上小說最吸引我們的地方。在我
們的潛意識中,一邊讀著村上小說,一邊有個自己聽不到的聲音訝異著:
「什麼!碰到這樣的事,你都還可以不認清現實,被現實改變?」潛意識中,我們被這
樣的天真,對於天真的終極固執保護深深感動了,因為我們內在,也曾經、或持續存在
過這樣的天真。
村上小說為什麼能直接對我們的潛意識說話,跳過了顯意識的防衛排斥?或者換個方式
問:為什麼他的小說不會因為那樣虛幻荒誕的情結,引起我們閱讀上的反感,為什麼這
麼多讀者不斷地耽讀他一本又一本的作品,無法抗拒?
我的答案會是:因為他創造出來的角色,從頭到尾具備同樣的性格與習慣,村上賦予他
們的生活描述,鋪排、暗示了他們的特殊夢幻感、夢幻態度。
他們的現實那麼不現實。沒有辦法適應「正常」的上班環境,他們從一般人的軌道上游
離出來,他們自己下廚做帶有強烈異國風味,卻又如此理所當然的三明治和義大利麵,
然後喝啤酒和威士忌,最重要的,永遠都在聽著各種音樂。如果把這些元素,尤其把音
樂從村上的小說裡拿掉,很簡單,村上的小說角色就不成立了,進而村上的小說就不成
立了。
不誇張的說,三十年來村上寫的,從頭到尾只有一個主題──煮義大利麵、喝酒、聽音
樂、聽著音樂的男人,在世界上的奇幻旅程。
村上有效地說服我們相信:這樣的人,煮義大利麵、喝酒、聽音樂、總是聽著音樂的男
人,跟現實保持著一種距離,因為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就有著習慣性的脫節,他們擁有
自己的步調,和自己的世界。
音樂用這種方式進入村上的小說,而且形塑了村上筆下的角色。即使在最具體最現實的
時光遭遇中,他們隨時可以隨著音樂,進入另一種狀態裡,他們不只聽音樂,而且對音
樂有著強烈且自我的感受,音樂是他們抗拒現實最重要又最自然的武器,不管外面發生
什麼,聽音樂、聽進音樂的霎那,他們就和現實隔離開了,透過音樂意義的篩節,用跟
別人不一樣的眼光,看待對待現實裡發生的事。這樣他們才能一直保有天真,不被現實
牽拉進去,不被現實改變。
能寫出這樣的角色,力量必然來自村上本身和音樂的密切關係。在《給我搖擺,其餘免
談》的〈後記〉裡,村上說:「我最初的職業並非文學,而是音樂。」他指的不只是寫
出《聽風的歌》之前,好幾年以開爵士咖啡館維生的事,更重要的,應該是他對音樂的
感應,來得比文學還早,還強烈吧!「大學畢業後沒打算上班,考量過該做什麼之後,
我就開了一家爵士咖啡館。當時開這家店的動機很簡單,還不就是為了能從早到晚聽音
樂。雖然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實在是傻得可以,但當年的我以為人生就是這麼單純。」村
上如是說。
從《聽風的歌》裡的敘述者我,到《挪威的森林》裡的渡邊,一直到《海邊的卡夫卡》
裡的烏鴉少年,如果他們自己可以選擇,選的路應該也是不上班去開一家爵士咖啡館吧
!經過這麼多年,村上骨子裡還是覺得「人生就是這麼單純」,不同的是,他知道了現
實裡有諸多力量侵擾、考驗這樣單純的人生,於是他在小說裡裡一方面大張旗鼓地誇張
展示那些討人厭的力量,另一方面又讓飽受侵擾、考驗的主角,總是維持著對於單純人
生的信念。
也就是維持著對於音樂高度的感應,享受藉由音樂感受超越現實的快樂。「只要是好音
樂我就絕不錯過,碰到真正出色的傑作更是會為之感動。有時這種感動,甚至還為我的
人生帶來了明顯的變化。」村上說。
所以在《海邊的卡夫卡》裡,卡車司機星野先生在四國高知市的街上亂逛,進到了一家
咖啡館聽見了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那是「真正的傑作」,音樂帶來的直接感動狀
態下,他從咖啡館主人那裡知道了魯道夫大公與貝多芬的關係,突然間,他意識到在這
個世界上,像大公這種人的價值,他們在天才、做大事的人身邊,幫助他們,讓他們省
了許多困難許多掙扎。那一刻,星野先生的生命意義改變了,同時也就改變了搭他便車
的中村先生,乃至少年田村卡夫卡的命運。
音樂是現實中的夢幻,是帶領我們創造夢幻來重新看待現實的途徑,村上春樹真的如此
相信,如此主張。因而,閱讀村上春樹的小說,不能不同時聆聽小說裡看似隨意提及的
音樂,什麼樣的音樂,爵士、古典或搖滾,在什麼時候浮出,或許是偶然,但藉音樂開
展的天真、夢幻力量,卻再具體、再堅實、再強大不過。一個一直如此信仰音樂、如此
看待音樂的人,透過音樂用天真夢幻不斷和現實搏鬥的人,怎麼可能會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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