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20090205)　http://0rz.tw/cIBYv 愈是巨大的事件，愈容易產生脫離現實的「超現實」暈眩，讓人不在能介入領受事件的 真實性。 第一次世界大戰最重要的戰場，是所謂的「西線」（Western Front） 。「西線」沿著 法國和德國邊界，綿延四百七十五英哩，差不多是兩個台灣那麼長。平均每一哩的壕溝 戰場雙方一共布置了一萬名士兵。換句話說，有將近五百萬年輕士兵部署在那裡。 雙方都挖了既深且廣的壕溝，長期對峙。唯一的戰法，就是從自己的戰壕裡出來，朝著 對方的戰壕進攻，看能不能突破、搶占對方的戰壕。「西線」的一端盡頭是瑞士，另一 端是荷蘭，這兩個都是中立國，所以也不可能繞過「西線」去進攻對方的側翼或後方。 然而，突破對方壕溝，談何容易！ 　 那是機關槍首度大量派上戰場，而裝甲戰車還沒發明的時代。肉體之軀一離開壕溝的掩 蔽，就進入機關槍的射程，一挺機關槍每分鐘可以發射六百發子彈，每一發的威力都足 以殺死一名衝鋒的士兵。在這種狀況下，要攻佔別人的壕溝，比登天還難。 一九一六年夏天，戰事最慘烈時，一個下午英國軍隊就損失了五千名士兵，都沒有辦法 讓戰線往前推進任何一吋。整體看來，三年當中，雙方在「西線」上奪取到的陣地，全 部加起來只有五英哩，為了這區區五英哩的陣地變化，付出了三百萬條人命的代價，而 且是三百萬條青壯男性。 這是個恐怖的數字，正因為太巨大太荒謬，到讓人不知該如何理解、如何掌握。一直到 雷馬克寫出了「西線無戰事」，在小說裡描述了一個德國士兵在戰場上和另一個受重傷 的英國士兵共處在彈坑裡的經歷，人們才有了具體的故事、具體的形象，看出那戰爭的 虛耗與荒蕪。藉著一個具體的故事，三百萬抽象數字才有辦法還原其人間意義。 另外一場戰爭，德國納粹瘋狂地屠殺六百萬猶太人。六百萬殞滅在小小狹窄的集中營毒 氣室裡，這是更難以想像的情境。如何訴說六百萬人所受到的折磨與痛苦呢？ 還是要靠故事，好的、鮮明的故事。像是羅貝多．貝尼尼的電影「美麗人生」，一個被 關進集中營的爸爸，無論如何不讓小孩感受到集中營的陰暗可怕，騙小孩那是一場特別 安排的遠足體驗，使勁渾身解數搞笑讓小孩維持快樂心情。這是個虛構的故事，這故事 的腔調，更是與集中營南轅北轍的嘻鬧，然而，這個故事比其他眾多悲哀痛苦的事實， 還要明確地讓人感受到死去六百萬猶太人的具體生命，讓他們不再只是數字。 愈是巨大的事件，愈容易產生脫離現實的「超現實」暈眩，讓人不在能介入領受事件的 真實性。這時候，只有故事能幫忙，故事突顯生命共通的細節，藉由單一生命戲劇性的 變化對照，將巨大縮小，同時讓巨大能夠被我們看到、聽到，甚至能夠被我們擁抱，於 是，面對巨大的事件與巨大的數字，我們才又能哭能笑，不只是張大嘴巴不知所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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